蹁跹
旋舞的一种
是舞者最难学习的一种舞,要求舞者有极佳的平衡感极好的乐感,足不沾地的踩着鼓点旋转起舞,双足不能踏出银盘大小的圈外,据说是起源于赵飞燕的掌上舞。舞者顾盼生辉眉目含情,配着身上七彩的舞衣足下悦耳的踩铃声,分明是一只蝴蝶误入人间。
女子有上好的乐感并不在少数,但是学旋舞所需的上佳的平衡感却是少之又少,于是有人尝试训练男童来习这种舞蹈,果然此二者兼有之,因此舞旋旎幽雅,达观贵族人皆喜之,便有人至民间大肆搜罗男童卖与戏团,从中得利,从而使民间拐卖儿童之恶盛行,官府不堪其扰,严令禁止民间自习此舞,这才渐渐平息。
离那法令颁布已有8年之久了,蹁跹旋舞已经鲜为人知。
展昭曾有幸目睹此舞,那时他还是初出江湖的少年,同人同行乘船出游,隐约听到对面画舫上有人招呼,原来是同行者的旧识,殷勤相邀,这是展昭第一次踏上花船,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花船,毕竟与其他花船相比,过分素雅淡净,甚至带少许男子气概的摆设实在叫人联想不起来。
但是,这是个花船。
是相公馆里的花船。
邀他们上船的人叫陆谨之,是江湖里数一数二的剑家高手,人送混名"桃花剑",与他的名字相反,这人生性狂放不羁,三教九流都有知交,展昭虽然是初出江湖也略有耳闻,褒者有之贬者有之,今日一见,风流而不猥亵,并不似传言中的如何浪荡,不因同行中有名剑庄的少主而媚颜,也不因展昭是初出茅庐而轻视,他们上船时,他正醉卧美人膝,口食翡翠珠,并不起身相迎,双眼如电扫视众人。
同行中只有江未平认识他,便向其他几人解释这人一向如此怪诞,不必与他计较,然后自顾自找位子坐了;然后是中年成名的君子剑,也只眉头微皱然后轻轻坐下;而名剑庄的少主几时受过这等闲气,闷闷不响也只能重重坐下;展昭倒不以为仵,微微一笑坐下。
那人打量几人形色不同的反应,突然大笑,向画舫后舱喊道"瑶草,瑶草,这有几人值得观你一舞!"
珠帘轻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挽起层层垂珠,众人望去,是一个清秀俊俏的少年郎,十五六岁模样,体态轻盈,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那眼波一转,坐上几人只觉得他在看的只是自己。
众人皆未曾注意到那君子剑的脸色一白再一青,虽然极快的回复的常态,眼神却有说不出的凌乱。
陆谨之遥指这边桌上几人,有意无意的跳过了君子剑"瑶草,这几人虽然粗俗,却有几分惠根,让他们开开眼也罢!"那少年抿嘴一笑如春风拂面"六爷怎么拿贵客们取笑了呢,瑶草这就去准备。"说着人往内舱又去了。
等他再出来时,完全不是方才那清秀模样了,一身光灿夺目的金色镶珠的舞衣,足下赤裸,双手双足上各缠一串金铃,随踏步而脆响,双目用金粉向外描开,蝴蝶一般展翅到双鬓,衬着双眸的光彩,连日光都叫人觉得黯淡。
只见陆谨之从卧榻边取出一张平展的银盘放于正中,看那少年在盘中立定,又拿出一只小皮鼓,由缓而急拍打起来,那少年随鼓声由缓而急变换舞步,一个急点后开始旋转起来,金色舞衣旋成一个圆,空气里破开一道眩目的光晕,脸上的金粉蝴蝶在急转之下犹如活生生的蝴蝶翩翩起舞,足下金铃如珠玉倾盘急雨骤敲银盘,双足玲珑却都在银盘之中,金银脆响,说不尽的激荡悦耳。
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窥几回。
原来这就是蹁跹旋舞!果然冠绝天下!
几年后,展昭已经不再是当日的少年,也不再是江湖的南侠,而是开封的展护卫。听包拯说起当年为讨好达官贵人,民间里是如何拐卖儿童如何破碎了多少父母心时,他恍惚然想起那日船中起舞的少年,笑语晏晏背后是否也有父母一颗破碎的心?也否也是那厚厚卷宗里的一个名字?然而桃花剑已经几年未在江湖里露面,那惊鸿一瞥的少年也无从寻起了。
这日开封府里有宗新案,在卷宗上他看到一个名字 :瑶草。
(某人抱头躲ING:偶知道偶知道,偶知道偶滴坑粉多,偶了解,偶正在填ING,都是小坑嘛~~~汗~~~小坑小坑小坑~~~这个上下应该就可以搞定了~~~)
中
可是展昭并没有多少时间细看卷宗,他马上要往洛阳一趟,皇上赏美洛阳城,四品带刀护卫不能不在,临行他只能请求包拯:若案情属实,容再拖几日再向上呈报,至少让他再见一面当年的蝶舞少年,展昭不信,那样真的一双眼,会有如此毒的心。
这宗案子结得极为顺利,在展昭往返洛阳一趟回来时,案子已经结了,犯人江瑶草对毒杀江员外的罪名供认不讳,现已押下大牢,三日后开铡。
原来是真的?
展昭不能说不失望,可惜了那样的人啊可惜了那样的舞!卿本佳人,奈何奈何!
一路的马不停蹄披星戴月落了个无尽的失落,展昭觉得身心有些疲惫,是不是太累了?
可能是太累了吧,展昭进了房间竟看到久不闻声的桃花剑,陆谨之!他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昔日意气风发的脸已经被憔悴掩盖。
"他不肯见我!可我知道他是无罪的!展昭,你替我去见他一次,一次就好。"
无罪的?那他为什么要认罪?
等展昭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大牢前,左手掂一壶酒,右手拎两个杯子。
少年已经长成青年,他回头对展昭笑笑"想不到你会来!"闻闻酒香"是他,是他找过你了么?这是他酿的桃花酒,真是个自恋的人!"
展昭斟上酒"他想问,是谁?"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我想问,为什么!"
江瑶草微微一笑,晃晃手里的酒"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你现在也身在公门里了,有没有听说8年前颁布过一个法令,禁止民间习练蹁跹旋舞?"
展昭点头"是因为民间拐卖幼童恶行成风,至今开封卷宗房里还有厚厚一叠无处可寻的幼童的备案!"
江瑶草从大牢天窗看出去"备案?真幸福啊!"
那厚厚的卷宗里没有我的名字
因为我,是被自己的母亲卖掉的。
那年我6岁。
我的母亲是二房,虽然生的是儿子,却不曾母凭子贵,连我,这个所谓二少爷,从小就被当做下人使唤,母亲只想方设法讨父亲的欢心,从来没有拿正眼看我,直到那年,有位尚书来家里做客,我只是去送个茶而已。
那个尚书问我要不要去他家,我害怕,我摇头拼命后退,我那时才6岁,虽然不懂那个看似慈祥的人眼里闪动的到底是什么光芒,但是我真的觉得害怕,可是我父亲不害怕,他非常高兴,他非常高兴地把我推向前去,即使他知道那个尚书家里以蓄养男童而臭名昭著。
我吓坏了,我扑进母亲的怀抱,求她跟父亲说不要把我送人,母亲真的去了,那天晚上我在门外听的,可是我听到的是:
"官人,就贱妾愚见,这样把琅儿送过去并不妥当,我倒有个主意,官人看妥不妥当!"
"讲!"
"现民间流传习练蹁跹旋舞,若让琅儿先习得此舞,再进尚书府,地位必然大不相同,且尚书大人一见琅儿便会想起官人您,那官人要步步高升的机会岂不数不胜数!"
"哈哈,夫人果然高见!"
我在窗根下好冷,明明是六月的天气,我觉得是到了腊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房间,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天,母亲把我送到一个舞班,那是以严酷闻名的"优伶红"的舞班,在那里有十来个跟我一样大的男孩子,我们起早摸黑,不停地练习着,蹁跹的基本功就是旋转,最早的一个月里我们没有人吃得下饭,一直吐,这样折磨三年,一同练舞的人有些支持不住死掉了,可我还活着,我学成了蹁跹旋舞。
艺成的那天,我突然想起母亲跟父亲说的话,我冷冷一笑,握紧怀里的长簪,如果所有人都遗弃了我,就不要怪我遗弃整个世界。
我那个父亲为了自己,要把我送给那个尚书;我那个母亲为了自己,把我送进了舞班子。就算是亲生儿子又能怎样?人心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圈,最中间的圈着一个自己,然后才是家人,再外面才是朋友。
那把长簪没有机会用上,我艺成的次日,官府的公文下了,整个"优伶红"被查封,登册的人问我家在何处?我摇摇头,我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那可麻烦了,那人挠挠头。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不记得,不记得我是被自己的父母卖掉的。即使我后来听说江家蒙尚书庇荫一跃成为首富,这些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已经不记得了。
后来我被安排在官船上,偶尔被带去某些贵人家里现舞,温饱倒也不成问题,只到了有一次,我上街时,醒来时在"醉红尘"相公馆里,我见到的第一个客人你猜是谁?
是我的父亲。
8年后再见亲生父亲,他同一群寻欢客一起,金玉其表,道貌岸然,谁又能知道他今日的风光是从一个孩子的身上踩过去的,他的鞋底还带着那孩子的血泪,没有擦干净。
你看看,不过是8年而已,他居然认都不认得我。
然而,他还忘了这个孩子。
他忘了造就了他的成就的这个孩子。
他不认得我了。
他的眼中闪的是跟别人一样猥亵的光。
那一刻,我的心死了。
展昭,你告诉我?
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
下篇
展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样尖锐的绝望的深沉的问题
他只能再斟一杯,再喝一杯
而江瑶草手里的杯子还是满的
沉默犹如杯里的酒倾而不倒
酒色水光里
宁静也不宁静
他想他的
他想他的
"展大人,包大人请大人到书房去,有事相商!"
啊!
"好!"
展昭一去就是半天,江瑶草闭上眼享受着从天窗上投下来的日光,有点暖有点粗糙,象,象她的手。别去想了!呵!我这样算还了罢?从此这偌大的家业都是她的了,以后,她是否会想到我?偶尔地?
有一滴泪沿眼角溢出,无声地划下,一落地上就消失了痕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开锁的声音惊醒了江瑶草,他迷蒙回头:时候到了吗?
是展昭。他气色不好,长衫下摆污渍斑斑,一双眼仿佛经水洗过的,清澈得叫人不敢深望。
他经历了什么?江瑶草对当年唯一对他投以纯粹欣赏的眼光的这个人,有着,莫名的关切,以至2年后再见到他一眼就认出来,不曾走闪。
"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来听完剩下的故事。"展昭轻浅的一笑,席地坐了下来。
后面的故事?
然后然后
然后我遇到了陆谨之
他在对面的花楼上喝酒
那时我正拿那一尺长的银簪对着喉咙
这样长而尖,应该不会太痛苦才是
我没有办法把那簪子往那所谓的父亲身上扎
我只能对着自己
如果可以
我更想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可是他救了我
他带走了我
我过了一段没有痛苦的生活
直到那天你们来到船上
那个君子剑
君子?伪君子?
"醉红尘"里他可是常客,大概他怕坏了他君子剑的美称,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是江家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他跟我那个所谓父亲有什么协议,第二天,他就带人到谨之那里,传告江湖陆谨之嗜好男色,状告官府陆谨之拐骗江家幼子,谨之不知道我的过去,但是他知道我不愿意回去,我说过,宁可死在花船上也不肯回家,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家的话。
于是他说那我们走吧!他杀开一条血路带着我开始逃亡,隐居,如此这般一退再退,我所求为何?只是安静的生活而已!为什么连这个也不能得到?是谁给我定的命数?
最终我还是被带了回去,我那个所谓的母亲脸色发白,出卖儿子并没有让她多得几分宠爱,我冷冷一笑,与她擦身而过。
那个所谓父亲,2年前没有认出来我,2年后依然没有认出我。
"尚书大人对你可是念念不忘啊!现在你又习会了蹁跹,到尚书府上必然大受宠爱!"
"你去梳洗一下,尚书的轿子马上就到!"
那把一尺长的簪子贴着我的手臂,很凉很凉,蜿蜒伸去,扎进他的胸口,为什么?那样的人,血居然也是热的!!!
这就是全部了。
这就是全部了吗?展昭微笑,平举杯子,酒色琥珀在杯中辗转。
啊,你不要再这样的看着我,江瑶草别过眼避过展昭的目光(不看那双眼,那双透着体谅与同情的眼我不想看见,分明是温和的眼神,却直透进我的心里,展昭,你不要再看我也不要再问我,我想说的只是这些而已。)
"这杯我敬你,望你洗涤身心,忘却前世的不幸,重修再世的幸福,过你想要的,平静的安静的人生!"展昭举杯。
这个人,是个明白人"多谢了!多谢你来为我送行。"江瑶草一饮而尽,笑中无泪,再有来世,我愿我愿,我愿如何呢?
自己曾对她说:再世为人,为猪为狗也不愿做你儿子。
那么来世,就让我做江中一棵水草,随水摇摆。
展昭挑眉"江兄弟怎么知道我要为你送行?敖东天气寒冷,江兄弟不要忘了带上冬衣。"
什么?
江瑶草茫然
展昭为他满上最后一杯"喝完这杯你就可以走了,陆兄在衙门口等你,等你一起走。"
方才包大人叫我去书房,我见到了陈御史,他在往开封府的路上被人拦轿喊冤,拦轿者是名四十来岁的妇人,她为她儿子翻案,因为凶手不是她儿子,是她,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依律法,拦街喊冤者要生受二十杖,二十杖后那妇人已经奄奄一息,仍不忘手中状纸,瑶草,你明白吗?那个妇人是你的母亲,她说那把穿透胸背一尺长的簪子是出自她的手
"整整十年,我磨快了这把簪子,就等着那一天,如果老天有眼能让我再见儿子一面。"
瑶草,她送你进"优伶红"时根本就没想再把你交给你父亲,我找过那个班主,若不是被官府封了,你本该是他干儿子,这是你母亲当年的要求,她没有收一分一毫。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你。
瑶草
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母亲因为伤得太重无法收监,只能立刻行刑。
她临刑前说再有来世
希望你能再当她儿子
她必补偿你今生受的所有苦
是谁要死了?
是她吗?
为什么是她?
她为什么要来?
我跑得喘不过气
那个开封的大堂里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有那亮亮的往下落的铡刀
还有铡刀下的人
来不及了
我只能喊出来
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当你儿子,娘!
展昭站得很远,看着江瑶草跪地痛哭,有辛酸有欣慰有惋惜,这世间,兜兜转转一个情字,江瑶草,这下你知道了吧,并不是所有人都遗弃了你,至少你还有母亲。
接连四五日的奔波让他极度疲累,晃了一晃,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旁边是谁大叫"展护卫展护卫"还有谁骂"笨猫臭猫"
我不是,笨猫!!!
然后是扑眼的黑。
白玉堂抢上去一把扶住时,清清楚楚听展昭逞强地还了这句话后就晕了过去,实在不知该骂还是该笑,只能小心翼翼把他扶了进去。
你啊,对别人永远比自己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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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光,草长莺飞,骏马四蹄踏雪刨泥喷息,江瑶草站在马车前对着送行的两人抱拳微笑"多谢展大人,多谢白大侠!"眉宇间不再郁郁然,似春水般荡漾开去。他这一生坎坷漂泊,微薄的几分情义却总守不住,也许只剩他了罢,转眼看看陆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