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际少年已将手伸到了我的身下,他微红了脸,小声地说,"得罪。"
起身时已运足了内力,抬脚间就越上了临近的一棵高树,再几步,就把马上人的惊呼远远地甩在了风中。
在林间穿梭了约半个时辰,到了足够安全的地方,他才小心地把我放下。此时我早已晕眩。
"你还好吧?"他面露担心之色,手掌抵在我的后背暗自输着内力。
我笑了笑,"多谢将军相救,殷子姜感激不尽。"
少年脸上微微转红,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将军真是神机妙算,知道此时此地,有人要暗算与我。"
他听出了我话中的嘲讽,只是皱了皱眉,面露难色。"我偷听到爷爷与......,商量如何暗害你,便赶来相告,还算及时。"
他只说了一般,我知道他是在顾忌谁,只是我早已知道,那个人要我死,又何止是从今日才开始?
"我们还是回宫吧,这里太危险了。"
我冷冷地一笑。回宫?那里就安全了吗?这世间真正想致我于死地的人,又怎会是那二人?只可惜他们当了棋子,做了替罪羊。
我并未站起来,只用手支了身子,侧头看他,"我脚扭伤了,走不动。"
"我帮你看看。"少年低下身子,开始检查我的伤势。察觉到我盯着他看的视线,少年还是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脸。
我淡淡一笑,想起殷文洪也曾是这般羞涩,总是躲在廊柱后面,贪婪的注视这把我抱在怀里的人,却又不敢让那人发现自己。他总是如此小心,如此谨慎,终没想到会被他敬慕的人所杀。殷文洪,那夜逃出皇城,你是怎样的心情?
回过神来,陈轲已站起了身子。"这已没有药,看来我们还是得回宫请太医看过。"
"你救了我,要如何向你爷爷交待?"
少年沉静片刻,随即露出一抹苦笑,"无妨,只要你没事就好。"
我抬手轻拭去少年额上的汗珠,但笑不语。
傻孩子,你以为过了今日,殷子姜便可安然无事?这芸芸苍生的天下,又哪里肯容得下殷子姜苟且残活?想要置我于死地又不用承担半点责任的,不是没有,你能奈何得了谁去?你爷爷?还是殷文洪?
"如果你爷爷命你来杀我,你可会放我一条生路?"我看这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意外地没有笑容,我原以为殷子姜这辈子,已再不会微笑以外的表情。
他抿紧双唇,似乎一张开口,就要面临这进退两难的境地。我叹了口气,已换上往日的笑容。
"我们回去吧,陛下要担心了。"
他看了我片刻,缓步走来。再次抱起我,运气向皇宫的方向飞去。一路,我们相顾无言。
6
"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有陈轲在,不然你可就回不来了。"面前的九五之尊皱着眉头,一面为我擦药,一面碎碎地抱怨。
"没事,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了。"我轻笑,看着一旁的少年,这的确是难得的画面,尊贵的皇帝亲自为人上药。他显然有些惊讶,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低头不语。
"陈轲,你怎会见到子姜的?"他声音平稳低沉,听不出半点儿情绪。我知他疑心,正要看陈轲如何回答。
"臣恰巧去打猎散散心,不想,碰上了殷大人。"陈轲答得也是不卑不吭,丝毫无差。我听得这称呼觉得好笑,殷大人,难得他爷爷叫我妖孽,你道是给他老人家一巴掌。
禀推了所有人后,他阴着脸回头看我。我虽是面上笑容不改,心下知道他是要与我发难了。我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卧好,等着他问话。
"你去了哪里?"他眯起眼睛,看是动了真怒。
"没去哪里,只是一个人走走。"我知道他一定会问及,心下早已想好了答案。
"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了一时心情?"他阴狠地一笑,眸中已起杀机。我知道他定是怀疑了什么,而最有可能这样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的,不过一人。一次不成,他还可以再试。
"你不信我?"我紧咬下唇,装出一副极为委屈的表情。
"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可你让我太失望。"他苦涩地一笑,随即又露出凶狠的目光。"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与殷文洪那档子事?"
我惊讶地抬头看着他,难道陈化是这么告诉他的吗?陈化,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不但除却了我这个祸害,还可以一举削弱殷文洪的势力。你不愧为第一谋将,只可惜,我确是与殷文洪有苟且之事,怕是你做梦也不会想到。
"这与陈化无关。"他的声音冷冷地从上方传来,我的心猛然一紧。
"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挑了挑眉,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那日睿王府设宴,我知道你一心只想去见殷文洪,你以为编出各种理由我就会相信?我想去相信你,子姜!可你让我很失望。"
我看着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未有一句辩解。
他终于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惨然一笑,有何可说?即便我说了,你可会信?
殿门被愤怒地关上。我躺回床上,看着天顶精致的雕花。
长生殿,耗费天下财力,能工巧匠。白玉为壁,金石为阶;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淫靡奢华,夜夜笙歌。年年进攻的西域桂竹,南海岁岁来朝的冷玉暖石。天下间寻得的各种珍奇异宝,堆砌着这长生深殿,不过博我一时欢心。不顾大臣的柬言,由着我的肆意妄为。
我的帝王,的确是为我做的太多,只是情,付出的,可值得?
7
我被关了七天,其间因伤势未育多半是躺在床上。七天里,我的皇上没有来看过我。这也好,他怕是也卷了,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未来。
我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不知日月更替,仿佛就这般一梦不醒,永远沉醉下去。
第七天我去了御花园,看着满园的各种名贵花卉,四季不衰,终年常开。这里的一景一物,又于当年有何区别?江山更替,不过是换了龙椅上的人,天下依旧不变,苍生仍旧过活,不管你是哪家的天子,哪一世的神佛。
有人向这边走来,我回头,对上他幽深的凝眸。
淡淡的一笑,只是看着他。如今这般时局,你又何苦再来见我?
他凝视我良久,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就这么地看着,像曾经无数次相聚一样,只有沉默,无法言语。
究竟从何时开始,那个从不正眼看我的人,那个总是冷冷地把我甩在身后的人,那个不管我如何追逐都不会回头的人。从何时开始,他已是这般深切地看着我,记下我的一举一动,仿佛随着下一个瞬间,我们就会永隔天涯。总是用这种隐藏着深深哀愁的目光,责备着我。你怪我堕落,你瞧不起我的所作所为,在你的眼中,看着的,只是那个与我有着相同皮囊的另一个人,不是殷子姜。只是那月下清雅的少年,已在那日,你血洗竹林的时候,就已死在那片月下。活着的,即不是当年立储太子时你恨着的皇弟,也不是那林中你所爱的少年。如今的殷子姜,不过是具布偶,任谁将他弯曲成各种姿势,依旧能继续地活下去。
"......一切我已安排妥当,姚老爷子年事也高了,折腾不起远行,我在西市的胡同安置了间房子,他应该可以安度晚年。"
殷文洪的声音很低,但也足够清晰。我字字听着,记在心里。
"他......还好吧。"我折下一枝月季,这月份,早该谢了的。
"还好,只是这些年,病情又重了。去年生了场大病,大夫说,怕是熬不了几年了。"他拿过我手中的花,握住我的手,轻吻去指尖被花刺利开流出的血迹。"最近在朝上,他与皇上的意见又有分歧,也是年岁大了,我想皇上是要他回家养老了。"
我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偶尔几只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又再次恢复了平静。"那也好,在家里没事写诗作画,倒也比操心朝政自在。"
"你还是不愿意离开?"殷文洪的声音此刻听来似是在梦中一般。我摇摇头,只是无奈的笑了笑。
走?去哪里?你会愿意与我浪迹天涯?即已如此,留下与离开又有何区别?
殷文洪,如今你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欠你的,是否也已还清?
见我沉默不语,殷文洪的眼神渐渐转冷,"你以为他留得下你?子姜,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不过是迷恋你的美貌,等到日后你年老色衰,下场不会比当年的文妃好到哪去。"
我抬头看他,对上的是一片冰凉的潮汐。是啊,我怎会不知道这些,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终有一日,他卷了,不玩了,这游戏也就结束了。然后这长生殿,也会随着殷子姜其人被荒废,被遗弃。只是那又如何?到那时,是否还有人记得这满园的春色,年年供奉的珍奇,天下云集的奇花。或者说,殷子姜是否能活到那个时候也是未知,你又何苦为我操心,我不过是早该死去之人罢了。
"如果到那时,你还记得我的话,就请念在往日的情分,放我一走,也算是今生,你我两不相欠了。"我甩开他紧攥的手腕,嫣然一笑,就此擦肩而去。
佛说,今生的果缘自前世的因。只是也许我前世今生都做孽太深,早已没了来世。看着眼前年轻的生命,被肆意摧残,我笑了,以我的君王最喜欢的那种笑容。殷文洪曾经对我说,"你不怕有一天落得比这更惨的下场?"下场?殷子姜这一生早已丧尽天良,又怎会怕他日碎尸万段?
陈化寒着脸,微眯着双眸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而他的孙子显然没有老将军临危不乱的魄力,煞白了脸色,不敢看我。笑意化开,像落笔清水中的墨韵,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地,直至完全淡去。
陈轲,相信你所看到的,这才是真正的殷子姜,一个只有人类外表的妖孽。
"皇上,请问此人所犯何罪?"陈化突然站了出来,偌大的长生殿内,回响着他苍劲有力的声音。
身旁的人显然没有意料到,微愣了一会儿,才道,"他坏了宫中的规矩。"
"臣想问陛下,若果坏了朝廷的规矩,是否理应受此刑?"陈化的意思出口,倒把我问住了,我本以为他会以此事指责我,没想到却问到了朝廷上的事。
"当然,凡是有胆敢冒犯朕的,决不轻饶。"他似乎也不知道陈化卖的是什么药,只随口应付了。
"那好,"陈化狞笑着看了我一眼,对殿外的侍卫喊道,"带上来!"
几个侍卫驾着一个人走上殿来,我看着面前苍老的脸,笑容渐渐凝结。--怎么会是你?
陈化冷冷一笑,是沙场上不败将军的胜利笑容。
"怎么?不认识他了?"
我踉跄几步上前,扶起他孱弱的身躯。你不是已经安心颐养天年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前这人已全无昔日风采,面容憔悴不堪,他的白发,已满头皆是了。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却还是坚持挺直了脊背。老人见我,惨然一笑,"太子爷,每想到今时今日,此等境况,你我君臣相见。"
我无言,抬头看向高堂之上的九五至尊。他也在看着我,目光冷凛地让我明白到他此时所想。我是明白了,陈化!你好狠毒!
"太子爷,您究竟是怎么了?"老人说着泪已阑珊,抬腕拭了腮边的泪水。"你到底是得了失心疯,竟能安于他人膝下?"
"太傅......"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我没有疯。疯了,痴了,我倒何尝不想?只是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要相信这个,窝囊的废物?
"私通前朝重臣,暗地里赢运,殷子姜,你可是打算回复殷家皇朝?"陈化不冷不热地说着,一旁的陈轲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爷爷。
"殷子姜,你还有何话可说?"王者冷冷地开口,我淡淡的一笑,还要说什么?说我是被陷害地?说我没有做过?你会信我?这天下间真正要我死的,除了你还有谁,你以为我不知道?流着我,不过是利用我陷害殷文洪,如今你目的已达,还要与我装什么强势?
陈化啊陈化,你费尽心机,如此要除掉我,岂知是成了他人之刃,还以为自己赢了?我们都是棋子,不过是供他赏乐的。我再看了眼太傅苍白的鬓角,只是可惜,害了你来陪葬。
"睿王爷,你可有话要说?"陈化阴测侧地笑着,看向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殷文洪。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殷文洪没有看我,淡淡地说。
极好,你要自保,我怎会怪你。你是要我死的,我竟指望你来救我,说什么带我走,简直可笑!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见我不做任何辩解,他怒极而笑。是的,我认了,即便是要死了,我又怎会让你如愿以偿?你真正要杀的,是殷文洪吧。
"好、很好!来人!"转身叫过一个太监,手捧了鸩酒走到我面前。
我闭上双眼,心已明了。
"朕留不得你。"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陛下一定要我死?"我哀怨地看向他。
他的眸中有一丝挣扎,蠕动了几下唇,用几近窒息的语气开口道,"是!你必须得死。"
我必须死!我必须死......呵呵,殷子姜之于你,究竟算什么?
我想起了那夜,你醉倒在芙蓉榻上,紧纂着我的手,你说你舍不得我,你舍不得我......可是如今呢?如今,你还是不要我了。
我伸手接过酒杯,看了一眼殿上各人的神情,我会记得,我会全部记得,你们每一个人,此时此刻,我都会牢牢地记得。所以你们也不要忘了,今日死在着长生殿中的殷子姜。
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老泪纵横。他深深地叩了首,再抬起头,已是面色凝重,
"太子爷,是老臣的错,老臣害了你啊......我对不起先帝爷在天之灵,对不起两代君臣间的恩义......老臣,老臣这就先走一步!"
说着,已快速地起身,没有给众人阻止的机会,老人已撞向殿柱,血溅当场。
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幕,三朝元老,两代皇帝的尊师。那个曾经用戒尺打我的掌心,罚我跪孔子象,一心将我调教成一代贤君圣主的老人,如今,他竟在我面前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
是我对不起你,你没有错,殷文洪也没有错,陈化,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一切的错都在我,如果说有谁该为这一切负责,那个人是我。
天地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如同这其中一丹墨污,不该存在于世,只会是这世间的羞耻。殷子姜,你的确作孽太深,早该死去的。
酒杯仍是稳稳于手中,血红的酒色,那该是我的血,抑或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他们无法诉出的恨。是了,该还给你们的,我如今就还。
"皇上!"酒未送到唇边,已有人站了出来,竟是陈轲。
他似乎是豁出去了一般,不问众人诧异的目光,向殿上高坐的人辑手言道,"殷子姜谪居深宫,不可能暗通朝臣,请皇上明柬。"
"住口!"陈化听了,勃然大怒,斥道,"你胡说什么?!竟然帮了乱臣贼子说话!"他似是恼极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孙子竟然会为我求情,要知道,陈化等这杯鸩酒,等得是何其辛苦,也难怪他如此生气。眼看多年来的心腹大患终于要消失在眼前,竟然横生枝节。
"爷爷!"这也许是陈轲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他的爷爷,竟是下定了决心。
原来,这世上,真实为我好的,竟只剩下你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