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你图门主的威信,想必很难保得住吧?"
图知恩咬牙,闭目,扬起左手小指,迅捷一挥,镂花护指穿空而过,飘落眼前的黑发立断,弯弯绕绕,飘飘散散零落在地上。
"知恩以性命担保!定护得九王周全!"
周围闻得此言的涣海门人俱猛抽一口凉气,转头齐望着瘫软的催于,眼神惊疑不定。
民不与官争。
催于扯着青白的唇沧然一笑,扬手斜挥,身后的锦衣卫队,井然有序地让出一条路来,供得涣海门眷族通过。那些保受惊吓的老弱妇嬬们,相互扶持着,颤颤微微,小心翼翼的踱将出来。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躺在不远处的青石板地上,生去生命的身体扭曲散落,双眼大睁,死不冥目。
涣海门众人,此时站在图知恩与季彻身后,有些神色激动的迎着平安的亲人,有些却只能微然暗叹,无力洒落男儿泪。
待得催于身后的禁脔全数回到涣海门人身后,护住,图知恩斜眉淡扫,轻启唇。
"请催大人回去禀告圣帝,我涣海门众虽是江湖草莽,图知恩也不过一界女流,但涣海门,纵是做那暗路上的生意,也是上无愧于天,下不惭于地,绝不会做那朝廷的走狗!"
言毕,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瓷瓶扔过去,瓷瓶沿着抛物线滚落,一个锦衣人飞身而起,抓入手中,退回,递到催于面前。催于拿着手中的瓷瓶,再看了看眼前伫立的图知恩,蓝裙广袖飘摇,断掉的鬓发在眉眼前盘盘绕绕,她斜背左手肃然而立,额前眉上蓝色的碎羽花玷浮光潋滟,细长的桃花凤眼精光闪烁,姿态翩然,俯仰天地。他微摇头,裂唇笑了笑,吩咐锦衣人众缓缓退去,直至全数消失在明如白昼的夜空中。
涣海门众立于图知恩和季彻的身后,有些痛失亲人的双拳紧握,指间缝隙渗出鲜血,滴滴溚溚,这满室的庭院,尸横遍野,腥气满布,到处被四处溅洒的鲜血染得血红一片,月色清辉遍洒下,一片荒茫之色。
"不可追......"
图知恩放下捏住玉袖颈骨的右手,季彻上前一步,搂了过去,按到怀里,她看了眼季彻,回头向着催于等人离去的方向低语谓叹。涣海门众人俱皆沉默以对。
归尘
朝廷夜探,涣海门伤亡俱众。
仆役丫鬟死伤无数,各楼主阁主多有负伤在身,门内亲眷饱受惊吓,老弱妇嬬死伤数巨,再加上牺牲的涣海门徒,一夜之间,涣海门人丁竟致减少一半,伤筋动骨。
催于等朝廷侍卫离去后,图知恩便拿出解药解了涣海门众人身上的毒。
玉袖中毒时间较长,身子又弱,没有内力护身,在呕出强咽下的几口血水后,此时早已昏厥过去,被季彻搂在怀里软软的搭着,头上身上额上发上俱都沾上了季彻身上的血污,腥红一片。季彻捏住玉袖的下颚将解药强行灌了下去,尚未入喉,又满溢出来,顺着嘴角流出,季彻皱眉,盘腿坐下,将玉袖平放,左手捏住下颚,右手拿起药瓶往玉袖嘴里倒,液质的解药泛着莹绿清透的光泽从小瓷瓶瓶口处倾出,流入玉袖大开的嘴里,玉袖挣扎着清醒过来,身体剧烈的震动,滚落在地,伏地猛咳不已,把季彻灌入的药全数咳出,原本死白的脸此时也殷红一片,身上勉强遮体的被巾滑落,露出大片莹白的皮肤,双肩瑟缩,一阵一阵的痉挛,眼眶红润,湿泪连连。
季彻怔愣,起身,出手去抓,中途半折回手,与欺上的图知恩对过几招,打到一边,图知恩避过攻势,虚晃身形,跃回,扶起地上再度昏厥的玉袖,腕抬后颈,拇指在他喉间从上到下一划,喉头滑动,檀口张开,顺势灌入解药,下喉。
玉袖虽说身上擦伤处处,但受的最重的便是毒伤,如今一解已无大碍,只身子虚弱,需得时日慢慢调理。
季彻当胸一剑看似严重,实则不然。催于的巨剑并未伤到他的身体,只纵横的剑气划破皮肤,裂断血肉,上药包扎后,自是无碍。
图知恩左额鬓发尽断,左手无名指镂花护指插入门墙,折了多年养就的毒性,但只如此,其余无损。她号令各人回阁疗养,大事待天明再议,便径自扬长而去。无人异议。
各涣海门人,有那合家无恙的携着老弱,领着孩童缓缓回楼回阁,或是游走在庭院四处,在零散错落的尸体中辨认亲眷,失声痛哭,指天骂地者有之,颓然沉默者有之,他们合着未曾伤及的仆役丫鬟侍者侍童,逐渐将各院落中散落遍布的尸体一一归顺,或领回扶丧,或就地安置,归于一处。
仆役丫鬟们携着湿巾,提着水桶,一间一间,一面一面,一扇一扇,将沾染上血污,粘贴上碎肉沫的门窗格栏擦净,一步一哽咽,粗使们拿着粉刷,带着石灰浆,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将浸透血色的石墙,漆上新色,掩过旧痕,一刷一挣扎,泪流满面,或是颤抖不已。有那白着脸,僵着手,从院旁道树上小心翼翼请下不知谁人的半截断腿,抖着唇,捂着嘴,冒着汗,张着眼,仔细辨认那被血色浸透的衣衫纹色,有那无声尖叫,却扑爬着上前,闭着眼,抖着口,撩着衣袖,掩着手,从那过道水渠边供回不知谁人的一截小指,颤颤微微,跌跌撞撞,一路请回。
月色清辉遍洒,只照落人间冤魂无数。昔日旧梦,皆作往日黄花顷刻凋,一步一回头。
孟婆请汤以待,怎舍得今生缘丝万缕?半生牵系,尽比树倒猢狲一朝散,三世泪空流。
晨,日光清照。涣海门众人聚在门内上香堂庭院,黑衣黑帽,扶衣裾在侧,跪于堂前,各亲眷携老幼弱子伏地于身后,仆役丫鬟侍者侍童跪于门外广大的青石板地上,整整齐齐,沉默无语。
堂前,图知恩手持三支燃香,左手压右手,平举,抬高手臂,扶于额前,垂首,躬腰至平齐,起身,半曲膝,再垂首,躬腰至平齐,起身,跪于堂前软垫上,垂首,再躬身至地,起身,将手中供立的三支燃香插入堂前香炉中,抬头,面对堂上开山祖师及新供奉的若干黑色牌位。
"今,涣海门遭逢大难,是知恩无能,愧对列位前辈。但涣海门如今人丁单薄,事务繁乱,不可一日无主,他日下得黄泉,知恩自会再行请罪。"
转身,堂前堂外满布,挤挤挨挨,恭恭敬敬,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人海,数位阁主楼主离得最近,他们单膝跪地,左手紧握柱于地上,右手成拳侧在腰后。季彻跪在间中,黑衣黑帽紧贴,只在脖间手腕处露出些许白色布条缠绕于肤。
图知恩侧立堂前,神色肃穆,淡淡然扫了一眼全堂,朱唇轻启,道归尘,迈步跨于堂前,从跪着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出得门去,罗裙广袖轻扫,纤腰盈动,脂粉未施,清装素髻,只余额前眉上蓝色碎羽花玷紧贴,行走间浮光潋滟。
季彻等阁主楼主在图知恩身后错落起身,跟着行出,随即各涣海门人也零散起身,出得堂楼,来到门外。
上香堂前庭院的广大青石板地中心,一具一具码放着涣海门众尸体,有那散了碎了的,也已小心用线拼接好,穿戴齐整,有那五官不整,面容扭曲的,也给用妆粉修理妥当。
图知恩立在其前,领着众人向着地上罹难的涣海门人再施了大礼,酬了恩德,忌了薄酒,洒了钱纸,尘即归尘。他们将尸体慢慢移动至一边架构好的数层木构上,一具一具摆放好,按着门内规矩,每个涣海门人皆上前,自残,洒鲜血浸入木条,青壮带着老弱,门徒帮着家眷。季彻拉着脸色苍白的玉袖上前,捂了头脸,拿匕首在他和自己的掌上割了口子,洒了两行血浸入,又再搂着退至一边,掏出金创止血。图知恩将右手镂花护指的尖端在左手上一划,拉出道血槽,滴血入木。沁竹扶着脚步虚浮的季氏上前,季氏伸指入口,咬破,滴了鲜血入木,又被手上带伤的沁竹缓缓搀回。各涣海门人井然有序上前,有那扶着木构痛苦失声,不愿离去的,也被身后跟上的眷族哽咽着强行拉走,那尚未省事哭喊着闪避的幼童,也被身边的爹娘忍泪捂着嘴,拖着手臂切下血口。
待得无人再上前,图知恩举起手上火把,围着木构下堆入的薪柴沿着裹了油浸的碎布一一点燃,大火升腾而起,劈啪作响,夹着皮肉烧焦的腥檀味,风一吹便遍及四野,涣海门内众皆肃然,那不忍昏厥的,被众人搀扶着躺到一边,那惨白着脸泪湿满襟的,抖着手,捂着嘴,忍着声音,只胸口猛烈的起伏不已,与身旁的家眷们互相扶持,颤颤微微。那涣海门内兄弟,垂头,握拳,抿唇,扭眉,双目尽赤,手握大刀抓得死紧,扯裂了伤口,鲜血顺着手臂延流,亦不予理会。
图知恩双手扶住身体,指甲插入皮肉,双唇抖抖震震,牙关紧咬,抬头,望着面前烧得半天高的大火,默然无声。
玉袖双手伸至季彻身后,撕扯着他身后的衣裳料子,手指关节泛白,手背上青筋尽露,他把脸埋在季彻的怀里,身体一阵一阵止不住的抽搐。季彻左手搂住玉袖的腰身,右手成拳紧握,仰首伫立,眼前大火漫天飞舞,映出人生几起几落,一声脆响,脚下青石地板尽碎。
涣海门上香堂前大火,一直烧到日头西斜,才自行熄灭。余烬里只剩飞灰燎燎,几片拇指大小舍利子间杂其中,一百二十余口,烟灭。
沉缘落尽,荣宠俱拂袖。
但留得,恩将不恩,仇亦不仇,亲眷叹悲秋。
清明上香再添酒,一柱清烟念锁喉。
泉下可知否?
名节
待火焰烬消,或跪或立的涣海门徒方散去,扶着携着拖着拉着,慢慢的尽数离去。
图知恩伫立在火堆前,双手环住身体,默默然凝望,只一双眼明明灭灭。仆役丫鬟们上前慢慢清扫灰烬,装入事先准备好的几口黑棺中,收起,抬入上香堂后厅。
玉袖额上冷汗一层层的起,将季彻胸前衣衫浸湿一片,他浑身抖抖嗦嗦,嘴唇全无人色,双眼半阖半闭,季彻搂住他转身,携着前行时,却跌伏在地,四肢虚软,动弹不得,打横抱起,回阁。
沁竹扶着静静跪坐在地上的季氏起身,引着回院子。季氏半垂头,掖手,只臂弯轻放在沁竹伸来的手掌上,摇摇晃晃,慢慢前行而去。她的脖子上缠着一圈圈的白色绷带,一身黑衣黑裙,黑色云鬓素髻,全无钗饰。
凌晨催于等锦衣侍卫离去后,图知恩发下置语径自回阁,涣海门人各自行散去。季彻搂着已服下解药的玉袖几个纵跃便回了院子,落地时踉跄了下,站稳,庭园屋舍内一片狼藉,断树,破窗,碎桌,倒椅,那尚完整的物什上,利器割裂的痕迹厉厉清晰,零散遍布,那屋舍地板上,满眼破瓷碎瓦,无处落足,瑶榻上,床帐被撕成数条零零落落斜挂,枕褥被巾已被切裂成数段,内中的棉絮散了一床。
季彻眉头微挑,转身,抱着未醒的玉袖出了屋子,走至一边,抬脚踹开偏房的屋门,迈步进入,将玉袖安置在内室床榻上,扯过一边的被褥裹住。他解开自己的衣物,抬手抚胸抹了一下,伤口处又再浸出血色,皱眉,合上衣襟,转身,胸膛猛地起伏了下,口中溢出些血迹,呑下,当下又回身盘膝于榻上,闭目,调息。再睁眼时,旁边已恭立着沁竹。
沁竹脸色略微有些苍白,额上正中伤痕清晰,泛着淡淡的药油光泽,他双手隐于袖中,垂目,侧身肃立一边。
季彻抬眼扫视。
"原来你没事吗?"
沁竹微垂头,答。
"是。与沁竹同屋另一名侍者遇难时,沁竹被掌气震昏在地,幸而锦衣人未作详查。"
季彻不语,只扫视着沁竹,上上下下。沁竹垂头恭立一旁,眉目自然,半晌未闻得季彻言语,他低头再福了一福。
"沁竹已吩咐备好热汤、药酒等,阁主可要用?"
季彻侧头,收回眼光,微敛眉,准了洗浴。沁竹福了一礼,退至屋门边,唤进了粗使杂役,抬进了浴桶,端入了药酒绷带,便上得前来,服侍季彻宽衣,季彻跨腿坐进了浴桶,上半身露出水面,沁竹将药酒倒入浴桶内,搅了搅,又拿起一边的湿巾沾着温水轻轻沿着伤口处擦洗,将污血擦净。药酒性质劲烈,季彻闭着眼睛,拢着眉,随着沁竹的动作,眉头轻跳。
此时门外传来陌生侍者通报,声音急促,西园季氏出事了。
季彻闻言睁开了眼睛向着侍者的方向,略皱了皱眉,抬手抚额,带起一片水花,撇了下嘴,起身,用一旁放着的干巾擦净了身上的水分,接住沁竹递来的衣物,让服侍着穿戴齐整,行至门口,立住,想了想,又转回身,绕过一旁恭送至门口的沁竹,回内室抱起玉袖,被褥下的身体光溜溜的,不着寸缕,季彻想了想,又放下,抓过一边床榻上沁竹摆放好的衣物一件一件给玉袖套上,抓抓扯扯,牵着玉袖浑圆玉润的大腿,套上亵裤,另一只原本歪瘫着的腿脚此时斜竖起来,颤颤微微,蹬着床榻,拖着身体后退,玉袖低着头,眼睑下一片昏红,两只手臂手肘着床,支棱着身体,他轻轻扯动季彻抓住的左腿,慢慢的抽出来,退到一边,自行穿好衣物,跪坐,双腿紧紧的合拢,两只手东摇西摆,手足无措,眼睫微微跳动。季彻裂唇笑出一声,环手抓过眼眶开始湿润的玉袖,将乱发顺致耳后,捏了捏左右红莹的耳朵,抱上,下榻,牵住,吩咐沁竹跟上,出得门去。
西园此时一片兵慌马乱。
数名侍者丫鬟穿行其间,交递着些热水,剪刀,白酒,人参等物,旁边近墙处,两名丫鬟拿着扇子守着炉子上熬炖的药物,不停的扇扇看看,屋舍紧闭的门开,走出一名丫鬟端着一盆秽物急急行出,见了上得前来的季彻忙端着秽物作势要礼,被季彻挥手退开,季彻搂着玉袖进了屋子,沁竹立在门外。
屋内也是忙乱一片,两名丫鬟拿着湿巾热水从内室行出,见着季彻福了一福,内室中,一名丫鬟扶着季氏的身体,不时拿干巾擦擦季氏的嘴角,另一名丫鬟端着黑漆漆的药碗,拿着小勺一勺一勺的喂食药物。季氏仅着白色亵衣躺在床榻之上,全无挣扎之力,脸色净白,双眼半开半阖。
丫鬟们见得季彻,立马停住手上动作,将季氏扶坐在床榻上,下榻向着季彻福礼,季彻挥退左右,牵着玉袖行上前来,看了看床上毫无声息的季氏,探手入颊边,抚了抚颈上颜色清晰的红痕。
"为何自尽?"
榻上的季氏眼珠动了动,睫毛颤抖,乌青的双唇微开,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抖着手,慢慢掀了身上的被褥,左手支着床沿,挪动身体,摇晃两下,一个不稳从床榻上翻滚下来,季彻身后躲着的玉袖急喘一声,紧跨一步向着季氏弯下身体,伸出双手,却被身后的季彻勾住腰身拖后几步,立定。
季氏柳眉皱拢,唇角溢出些血迹,她维持着跌落的姿势,挣扎数下,颤微微立起身,双腿合拢,头颅低垂,跪坐,拢袖,双手自然垂落平放在膝前,低头。
"......妾身......名节尽毁,愧对季家......列祖列宗......无颜面再......苟活于世......只......旦求一死,以全干净......"
语音暗哑,嘶裂,断断续续,话音颤动,字字泣泪。
季彻挑眉,默然半晌。季氏伏在地上哀哀恸哭。
"何时?"
季氏闻言,双肩抖了抖,瑟缩。
"......女子肌肤......不露于人前......妾身......衣衫不整的......被那锦衣恶贼......"
季彻抬眉,打断。
"爷不怪罪于你。这事本来也是情非得已,非尔之责。"
"......妾身......"
"好了,起来。"
季彻回身,携着玉袖坐至檀木圆桌边的椅登上,玉袖垂头侧立一边,左手被牵在季彻手里,右手抓着衣角在手心里捏捏弄弄。季彻抬起眼看了看玉袖,微使力牵拖了入怀,却听见耳边一声女人的尖叫,皱眉,回头,身后房门啪嗒一声洞开,穿堂风过,桌上的红烛光影斜摇,暗了暗,蓝衣娉婷翩纤,额上眉间碎羽花玷摇曳,双手成爪,欺上前来,抓住玉袖的后脖颈,季彻回手架住,与图知恩拆过几招,未果。图知恩反手为掌劈向玉袖,玉袖大张着嘴看着,细眉婉约,身体抖抖嗦嗦,无法动弹。季彻怒咆,扬手架住,她却放开玉袖,抽手一个巴掌印在季彻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