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掬风

"佛云众生八苦，有一种便是爱别离，是我害你，你不用安慰我，"子琦苦笑，将额头顶在他肩上，"若是当初知道你是这样......我绝不会......可是......有时我真不知道，是该趁着自己这蚍蜉一生多给你些什么，还是该......"
"多给我些吧。然后......把你的来生，再来生，再再来生，都许给我做补偿好了。"栖梧揽住他，唇角轻扬，"缘定三生......"
"来世......"子琦苦笑，"你活了这么久，可曾听说真有三世姻缘么？"
"别管，只说你愿不愿许我好了。"
"......我......不愿意。"子琦挣扎半晌，终于回答。
"......你说什么？"栖梧以为自己听错，扬眉道。
"我说，我不愿意。"这一次子琦说得坚定许多。
"为什么？！"那一个痴恋的情人能狠心对倾慕的人说出这种话来？栖梧只觉得头上冒烟。
"因为......就算人有来世，来世的那个人，也不再是现在的我了。"子琦很快找到了理由。
"怎么会？不过是没有了现世的记忆罢了。"栖梧不认为这个理由可以成立。
"怎么不是？如果没有这二十几年经历，子琦也不会是现在的子琦。"卫子琦坚持道。
两人僵持了半天，把话题从要不要许三生成功地转移到了人的记忆是否影响到人的完整上，再之后......就跑题了......
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栖梧时不时地会想起这个唯一没有得到满意答案的问题，对子琦来一场威逼利诱，一定要一个承诺，而终于一生未果。
这也算是栖梧回忆中两人一生唯一的遗憾了。
栖梧与卫子琦相守了四十多年，最后卫子琦因为染了时疫去世。栖梧在他临终前的日子中一直与他形影不离。
也一直追问着那个没有得到承诺的问题......
卫子琦一般只是笑笑不说话，被逼急了，便会漫天胡言，却始终固执与这一句回答。
卫子琦死后，栖梧没有为他掉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什么。
自称是忘年交安排完了他的棺木返乡后，栖梧重又恢复了天涯浪荡的习惯。
其实卫子琦生前，为了掩饰栖梧的长生，两人也是每隔五年八年就必然要搬一次家。
但是得到后再失去......
之后的一百多年里栖梧有时会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变得和卫子琦越来越相像。
会用有礼的微笑来欺骗大众的奸商习性，喜欢上喝浓茶，习惯穿青衫布鞋，松松挽发......
而一百多年后，栖梧有了另一段爱情。
秋雨梧桐下邂逅的佳人，穆娇如。
温柔而大方的女子，浅笑含情。
是第二个栖梧愿意坦诚自己的秘密的人，是第三个不介意栖梧的身份的人。
相识不过三月，栖梧拐了人家女儿私奔......
相守十年后，穆娇如有了身孕。
听到这个消息，栖梧心里......几多欢喜几多愁。
6
"我以前不曾喜欢过女子......这......我怕会出事......所以，所以......"他终究犹豫着和穆娇如商量，"反正我也从来不喜欢孩子。"
穆娇如的态度却很坚定，只道她喜欢孩子，该试一试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栖梧本来就犹豫不决，听了她的话，也就不再说什么。
"不过......你说你从前不曾喜欢过‘女子'，言下之意，你喜欢过男子？"莫娇如眯起眼睛笑问。
栖梧有不好的预感，却还是老老实实招供，"喜欢过......不过只有一个......"
"一个？"莫娇如愣了下，随即再逼问，"不可能吧......你都活了--不知道多久了，只喜欢过一个人？不要以为我好骗啊--"
"真的只有一个！"栖梧举手作发誓状，"呃......或者勉强可以说动过两次心......"
"......是吗？那是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莫娇如很有兴趣的样子。
"......"
"我不会和死人吃醋的，你就说一下么--我只是纯粹好奇罢了。"
"......"
"真的啊，我从来没骗过你对不对？"
"......一个和我厮守了一生，叫卫子琦，一百多年前；另一个......只有那么一刻动心，就已经......叫做盛彤，九百年前。"
莫娇如怔怔看着栖梧，半晌伸手环住他肩膀。
"......小如？"
"我没事，"莫娇如靠进他怀里仰起头笑笑，"你真的只爱过一次，只动过两次心？"
"现在是三次了。"栖梧微笑，"而且，若不是我苦苦求着，只怕也求不来莫家的大小姐。"
莫娇如脸上红了下，随即正色，"那之前的那些岁月，你都是一个人度过？"
"......那倒也也不是，"栖梧凝神回想，"我好像，每过个几十年总要找一个情人......或者说是被人抓去当情人？......反正我也不讨厌被人养，而一个人的日子，总会寂寞......然后过上那么三年五载再偷偷离开......"
"被抓？呵呵，倒也是，"莫娇如笑得狭促，"若是仔细看看这脸蛋，倒也是有那么几分姿色，嗯？"
"小如！"
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不能说是不快乐的。
尽管栖梧并不是个很会养家的人，跟着他私奔，莫娇如受了很多委屈，却从不曾抱怨。
而且还愿意替他生孩子，不管可能有的那些危险。这样深重的感情对于栖梧，是他愿意永远珍藏的宝物，也是他永生的负累。
尽管莫娇如豁达开朗，偏偏上天似是不愿意让这孩子出生，五个月的时候，她
小产了。
大雪没腰，请不来人，拖了大半天时间，终于大人和孩子都没能保住。
栖梧跪在她床边泪流满面，自责万分，莫娇如却微弱地笑着，"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喜欢孩子，想要试一试......"
"跟着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现在却又......小如你该恨我的！"栖梧哭得一脸狼狈。
"胡说，若是没有你，我只能做方家的小姐就那么过一辈子，做一辈子笼中鸟，那才是苦呢......"莫娇如笑，"只可惜我太任性......栖梧，对不起，又要留下你
一个人了......"
"那么来世，我还去寻你好不好？"
"......不好。"莫娇如笑，"即使是来世的我，那也不再是我了，你不要用对我的记忆和感情去对待她！"
那天傍晚，栖梧唯一爱过的女子离开了他的身边，而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对任何女子动过心。
再后来，栖梧仍然是四处游荡，如同历史长卷中的一抹幽魂，他还是会爱人，每次离别时都会伤心，每一次都想要一个来世的承诺。
然而，似乎没有人想要用这样的誓言来约束彼此，他没有遇到一个愿意和他约定三生的人。
其实，也许下意识的，栖梧只是以为自己会为身边的人带来不幸，而想要一个不再让自己去爱人，不再被人所爱的借口，而每一次，都没有得到那个想要的回应。
所以一次又一次，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被真挚纯粹的感情诱惑，一次次贪婪于那些对他来说生命短暂近乎蚍蜉的人们所给他的温暖......
7
古城星夜，街边晚归的游子；荒漠砂扬，驼上擦肩的商人；霜月花娇，河上行船的文人；艳阳雪融，道旁歇息的浪荡客......
"......后来，我又爱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那么难得的人，足以让人刻骨铭心，每一次我都以为不会再有下一次的爱情了，但是下一次......却还是有再下一次。"栖梧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笑着，"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不知足，但是......又总是经不住诱惑......"
"哦。"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呵一口气上去，仔细擦拭。
"......"栖梧脸上肌肉有痉挛的迹象，"喂......你说让我把自己的经历说给你听，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廖思把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笑一笑，"那你认为我该干什么？"
"......我去下洗手间！"栖梧气呼呼地拉开凳子起身离开。
廖思微笑着看他离开，对他勃然欲发的怒气恍若未见。
"这样好么？"伴随着淳厚的男声，一只白瓷茶杯在他眼前落下，落在他右手边。
"唔，我总有吃醋的权利吧......听他把以前的情人说得那么好......"端起茶杯啜一口，廖思扬眉，"茉莉茶！小容你真是了解我啊......"
"廖思！"从吧台出来，在他旁边坐下的男子语气中几分无奈几分认真。
"怎么了"廖思依旧微笑。
"......我不会猜错，你一定是记得的。"男子换上严肃的表情，力图让自己显得凶一点，尽管在他那张天生柔和的脸上......"凶"这种表情......
"只是不知道你是谁呢？是卫子琦？莫娇如？杨禅？白汉广？孙言笙？......你是哪一个？或者，是哪几个？"
"你怎么猜到？"廖思终于收起了脸上的微笑。
"你那么确定人果真有轮回，对何为缘定三生言之凿凿。而且看过栖梧那样的人之后，若是说你真的记得自己前生的事，好像也不是什么太难以置信的事。"
沉默了阵，廖思耸耸肩。
"这算是默认？"男子偏偏头满意地笑，"他说要你来世，你不愿意许他，现在还不是来找他了？"
"我找他可以，但是我不能许他。"
"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你难道不高兴？"
"如果单单考虑我自己的话，我当然是高兴。可是......"廖思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说，"栖梧他偏偏是个太专情的人。"
"专情？"男子失笑，随即点点头，"也是。"
"他真的是很专情的。"廖思皱皱眉认真地继续说，"卫子琦当初和他说，如果还记得他，每隔十年就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去看看。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那约定，尽管当初的地方已经盖起了高楼大厦。"
"那应该叫做长情吧......"
"都是我。"
"嗯？"
"你刚刚的问题，卫子琦、莫娇如、杨禅......都是我。就连......盛彤，也是我。"廖思苦笑，"每一次他爱上的都是我。"
"......为什么不告诉他？"男子有一瞬震惊。"你知道他一直很难过，为自己爱过太多人内疚，为一次一次离别伤心。"
"其实，我一直希望他能爱上别人。"廖思摇摇头，"可是没有，每一次......都是我。"
"为什么这么说？"男子不解道。
"我告诉过你，只要两个人共同都有想要来世再见的心思，就必定会见面。地府对于鬼魂的这个愿望，都会遵照他们自己的意志。至于转世之后的两个人是不是还愿意继续羁袢彼此，那就是转世后的事了。"
"嗯。"男子脸上浮起甜蜜的笑，显然是想到了让他挂心的那个人。
"但是我和他之间却不一样。他没有前生来世，也不归地府管辖，能不能见面全不在命数。"廖思蹙眉，微笑，"所以我不能忘记他，一旦忘记，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缘了。"
"而若要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需要三个条件。"廖思捧着茶杯淡淡地笑，"积福德，有善缘，过忘川。"
"怎么说？"
"第一，是要这一生里做过许多好事，这个不难。第二，是要有机缘，或有佛缘，或有尘缘，需能执仗的高于轮回的天命，这个也有，栖梧他可不在轮回之内。第三，是要从忘川里涉水过河。喝了孟婆汤的那些，自然可以从桥上过河，而要带着前尘过河的，便只有涉水。"
"忘川，若是意志不坚的，半途被那浊浪侵蚀，就永远留在那河里了，"廖思有些怔怔，"那里面尽是孤魂厉鬼，尽是不知自己是谁，甚至连魂魄都不再齐全的......都是以为自己可以熬过这一关的，都留在那里了......"
"你......"
"涉水过河，每次都是。"廖思苦笑，"有没有佩服我？"
"......"
"其实作为盛彤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再见他，只觉得为他送一次性命，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了。可是卫子琦偏偏碰上了他，爱上了他，竟然模糊地知道曾经见过这个人......到得了他真心，知道了他其实不是常人时，才记得全了，这才知道竟然也是累世的夙缘。"
"那一世过后，也没有想过要继续纠缠，可是偏偏......他又出现在莫娇如面前，对偶然邂逅的女子一往情深......"
"之后，就再也放不下了。"
"一个人，这么久的时间，一次一次被留下，没有可以比肩的人......也只有他能忍受这长生之苦，若是换了我，只怕早就疯魔了。"
"所以我不愿意离开他，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始至终他爱过的只有一个人。"
"若是哪一次我也在忘川里迷失了......至少他不会期待，不会伤心。"
廖思捧着茶杯暖手，淡淡地笑，坐在他旁边的男子怔然无语。
栖梧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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