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秦淮(下) 飞汀

作者:  录入:11-25

吧台调酒师并不认识秦淮天,却被他那满手是血的模样吓到,正要好心地劝他裹伤,未开口便见自家老板娘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拿著纱布药膏。
佩雯一把抢过秦淮天举著的酒瓶,把药膏纱布一股脑儿扔在桌上,秀眉皱得死紧:"秦淮天,只半月不见,你怎麽成了这麽副德性?!"说著拿过那只被玻璃扎得尽是血的手掌,用棉球药水擦拭消毒,不料秦淮天手一动被他挣了开去。
见他无意包扎,佩雯眉一竖,怒从心来:"你想死了是不是?!"
"死了倒好......可......我舍不下他......"那重重压在桌上的脑袋,最後竟发出了哽咽之声。
佩雯不由怔住,这样的秦淮天莫说相识这麽多年来她没见过,即便做梦她也不会想得到。
闵维打秦淮天那一幕,她刚刚进店,原以为只是情人之间打翻了醋坛,或是属於秦淮天的情人更替间的短暂混乱,但看起来已明显不是这麽一回事。
"秦淮天,你和那闵小孩之间发生了什麽事?"
一半是关心,一半是诧异。什麽东西穿碎了秦淮天那千年寒冰堆筑的心防,让他这麽脆弱得不堪一击?
才问起,桌面便传来秦淮天模模糊糊的笑,那笑声里似乎带著无限嘲讽。
"佩雯,你说的没错。"
"......"
"我终於得到报应了......"
所有的报应、所有的罪孽,都是他一人的。
可他的维维何其无辜!
他、好、恨!
***
夏培文赶到夜色时,秦淮天已醉得人事不知了。自从秦淮天上次遇刺受伤,他便很少见到他了。自上次住院後,秦淮天再也未曾出现於秦海大楼,秦海上至高层主管,下至平民百姓,都有一个多月没见著董事长的面了。秦海偌大的本部公司,便是夏培文这个副总裁和李皓那班助理运作著。
"这是怎麽一回事?"夏培文脸色难看之极。
佩雯不语,过了阵子才缓缓道:
"如果我说,他跌进自己的罪孽里爬不起来了,你会信吗?"
***
"夏培文?"成莫看著站在楼梯口的高瘦男人确认性地问。
夏培文一点头:"你果然把有关他的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连我你都知道。"
成莫边开门便道:"即使不查,秦海玉狼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进屋後,夏培文目光扫向紧闭的两间卧室门:"闵维呢,不在吗?"
"去同学家玩去了,找我什麽事?"
"你什麽时候带闵维离开这里?"
成莫面色突变:"你怎麽知道这件事的?秦淮天告诉你的?"
***
闵维提著沉沉的步子上楼,这几天他都和城内同学还有他一群吵吵闹闹的朋友在家里、酒吧疯,他太需要刺激来把关於那个人的一切从他脑中挤掉了。
走到门口,他看到了两双鞋,且门未关实,虚掩著,明显有人来访。
小莫和他向来是相依为命,除了彼此外并无其他亲人,小莫的朋友同事也很少上这里来,看著那两双尺码相近的鞋,闵维心中那一霎那竟有些遗憾地叹息起来。他希望那是双高跟鞋的。小莫太寂寞了,不知为何他总不找女朋友,人长得帅,工作很好薪水也不少,更重要的是现在的自己已经算不上是一个拖油瓶了。没有家庭负担,这样的小莫应该是女孩子们争先相求的对象了,可这麽多年他没见小莫带过一个女人上家门。唯一介入他和小莫的生活的女人在那樽相框里。
其实对於它,闵维已只有那榆树下飘逸的长裙和美丽的背景的模糊印象,更为鲜明的是小莫凝视它时的眼神,仿佛除了那相中人,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专著痴迷得让人心悸。
至上次除夕跑出去後,面对小莫眼里的失望和悲伤,他便说小莫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之後小莫竟也真的不再说什麽,任他每日出去发泄似地疯玩。这些天玩得疯了,连神思也有些恍惚,回来更是倒头便睡。该找个时候和小莫说说话了。
闵维呆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然後伸手推门,低头解鞋带时,靠近门框的耳朵忽然飘进三个字来,他猛地停了动作。慢慢地收回手,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点开一点门缝的距离,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屋内一个是小莫,另一个声音则是......
***
夏培文走了,成莫在客厅里呆了半个小时,然後进了自己卧室,目光定在那书桌上摆著的相框上,手指滑动在那光亮冰凉的镜框上,慢慢地把相框贴在怀中,神情痛苦里有一丝迷茫。
姐,我终於得偿所愿,报复他,让他尝到痛不欲生的滋味了。可是,姐,为什麽我一点快乐也不能享受到?为什麽我还是这麽痛苦......
姐,我做错了吗......
我该怎麽面对他......
我真的很怕......
晚饭时,闵维回来了,神情带著往日一贯的疲乏。
"今天怎麽这麽晚才回来,再迟点晚饭就过了。"
闵维开冰箱拿了瓶水咕噜咕噜地往喉里灌。成莫见他累了,便任他坐在沙发上休息,自己进厨房准备饭菜。
客厅里坐著的人一直看著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表情呆然。
吃饭时,闵维一反常态地胃口甚好,还夸小莫做的菜最好吃了,成莫很是高兴,这是两人至之前那晚的不愉快後的第一次融洽相处。
睡觉前,闵维敲响了成莫的卧室门,扭开门後却又站在门口问:
"我可以进去吗?"
成莫笑著点点头,牵著他的手引了进来。闵维低头考虑了什麽後才问:"小莫,那樽水晶相架呢?"
成莫愣了一愣,记忆里乖巧的闵维从来都不会主动询问他有关相架的事。
见他不语,闵维又走近些抬眼望著他:"小莫,给我讲讲她的事好麽?"眼神里竟是从未轻易显露过的真诚的求恳。
成莫转身沉默片刻,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相框。
"我能看看麽?"闵维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抖动。成莫递给了他。
"她......是小莫的什麽人?"
"......是我......以前的女友。"
"现在呢?"
"......由於一场意外死了。"
"小莫很爱她?"
"维维,你怎麽突然问起这些?"成莫心有些虚。
"没什麽,只是突然想起,好久以前其实就想问了,看小莫这麽重视她,我想那应该是小莫最珍爱的人了。"
"......我爱她,甚於自己。但维维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闵维静了几秒,上前抱住成莫,良久才松开。
"维维......"成莫叫住转身离去的闵维,失却怀抱的温暖,让他顿起一股强烈的空虚。
闵维回头朝他一笑:"我想睡了,小莫。"
成莫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快到十一点时,他忍不住去敲闵维的房门,没人应,不由得手下敲得愈急,好一会儿後房内才有回音,带著被吵醒後的一丝模糊。
成莫说睡不著想从他房里拿本杂志来看,闵维穿著睡衣来开门,显然是刚被吵醒。成莫随手拿了本杂志回房,不知怎麽地就心安起来,伏枕而睡。
早上起来,见闵维房门紧闭,还在睡,成莫进厨房做了早餐,又看了会儿新闻,闵维还没起来,一抬头已快十点。於是他起身去叫门,连叫好几声没人应後,成莫敲门的手都抖了。
扭开门,闵维人已不在,床上、桌上、书柜、衣柜都整整齐齐,一件件地检查,似乎没少什麽东西,快要失去弹性的神经不由松了松,生起一丝希望。也许只是起得早,怕吵醒我所以一个人出去玩了。
看到桌上放了本书,他拿在手上,然後便看到了一张薄薄的信纸,就压在那书底。
绷紧的神经彻底松了,却不是伸缩自如地放松,而是再也不能伸缩自如的崩溃。

小莫,我走了,不要找我。
要报复的都是报复了,你一个人寂寞了这麽久,该找个人来陪你了。
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的那只笨笨的小熊的故事吗?
笨笨的小熊在森林里迷了路,找不到亲人,朋友也不见了,它开始跪在一棵参天大树旁虔诚地祈求上帝能让它重见自己的亲人,直跪得头也昏了,眼也花了,然後它听到了空中传来的声音:你想幸福吗?它点点头,不知道自己的虔诚感动了那个林子里森林之神,於是小熊接受了森林之神的魔法,它看到了它的亲人和朋友,又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故事就那样完了,因为那是童话,我也一直以为那是结局,可现在却觉得一定是小莫你漏讲了最後的结局。因为我是小孩。
那现在我长大了,可否告诉我,
小莫,那只笨笨的小熊,没了魔法,没了幸福

怎样了......

维维!!
成莫颤声叫著冲了出去。


第十六章
闵维穿著平日里常穿的那件套头毛衣,洗得发白了的牛仔裤,背著小包在凌晨无人的街上走。走过喧闹的都市,走过偏僻的小路。
早班的公车上他看见有位年轻的父亲去送上幼儿园的孩子,小家夥抓著爸爸的手玩得正欢,闵维想起,他刚被小莫领养回来的那会儿,小莫也曾这样抱著他坐在膝头,送他上学、接他回家,他也是欢喜得不得了。
记忆的清晰似乎永远停留在十年前的那天,少年一身警服英挺无比地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温暖的手对他说:以後你就跟我走了。他兴奋得无所适从,连一向灵巧的舌头也乱打颤,小莫是把他从爱的荒漠里拯救出来的救世主,有小莫的爱,他甚至不会再想自己的亲身父母是什麽模样。他单纯的心只是为著小莫转,想著和他一起快乐地生活,即使没有父母也无所谓,他的亲人只小莫一个就够了。小莫和他是血肉相连的。
可现在他有种血肉被生生剥离的感觉。
或许,他从来都只是小莫眼中的复仇工具,或许十年前的那天,在孤儿院的槐树下小莫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一个有思想有生命的真正的人看,看到的,只是复仇的利器。
那他这十六年的生命里有过什麽?十六年,五千多天,这麽长的时间,为什麽,除了抛弃和利用,便没有别的了。
成莫对於闵维的意义之所在,便是一个有被眷顾疼爱的证明。
有人说,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作衣穿。他敢保证,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生在爱中不懂爱的人。
有了觉得它无所谓,没有的总拼著命去求......
在车上坐了一站又一站,上车、下车、再上车、再下车,他看见街角还没被清扫的垃圾,毛孔不自禁地张大,霎时只觉得自己和那堆黄黄绿绿的东西没有什麽两样了,那些周围有著仁慈面孔的人,若知道他干过怎样败坏人伦受人唾骂的事,一定会把他看作蟑螂般地恶打。
他觉得车子在不停地抖,他原本是很懂事很乖的,从小到大小莫都说他很乖巧,他以为自觉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人而已。
闵维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的车,每到一个车站下站他便又踏上另一辆,最後下车时,他远远地看见了海。
他走近,坐在那被海水浸湿的沙滩上,海潮轻拍的声音很舒服,他从背包里摸出随身听的耳塞,瞬间,磁性优雅的声音夹著潮水声充盈在他耳内。
躁动的心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像早些时候爱美的女孩练瑜珈一样,盘腿坐著,闭上眼。海水漫向他的脚边,让他那泛白的牛仔裤深一块浅一块。涌上的海水攀上他的膝盖贴上他的腰身,然後下一秒又陡失了热情退了回去,再下一秒又奋力侵上来,冲到他膝上,盖过他的肩,扑上他的面,让他体会到短暂的窒息感。
闵维就这样静静地坐著。
身上都是海水的咸腥味道。
耳边尽是缓慢优雅的声音。
原来他竟是爱我的,竟真是爱我的,闵维的心在那污秽肮脏触不到的心的一角窃喜著,满足著。
他说他爱他,竟都是真的。竟是自己错怪了他。
可他真的很傻,如果真的要天打雷劈神灵触怒,那麽同是罪人的这个自己,又是他能庇护得了的吗。
慢慢地他觉得累了,便躺倒在沙滩上。海水一浪一浪地盖过他的头,不停歇地从他身上碾过,慢慢地,耳朵里一直响著的声音变得迟钝、沙哑了......模糊了......最後终至中断。
闵维仍然毫不在意地躺著。
天亮,天黑......
似......乎......过了......很久......
有个声音自不远处问。
"你还活著吗?"悉索的脚步声响在沙滩上。
闵维想翻过身背对来人,却没有成功,他的手脚已经被海水冻得僵硬。
"小夥子,你睡在这里不凉吗?"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就在他的上空响起。
闵维有一霎那不想睁开眼,他有些担心,睁开眼来,刚才那有著慈祥声音的人转瞬便变成那会化作烟的恶魔屹立在这冬夜的无人海滩上。
所以,他只闭著眼问:"你是谁?是人是妖?"
来人听了似乎一怔,後又呵呵笑起来:"小夥子,你真有趣,老头我活了这麽大把年纪,头次看到这麽有趣的人,我是人是妖你睁眼来看不就瞧个清楚了?"
闵维张开眼,一个老渔民,只手提了盏灯,身上还穿著厚厚的雨衣,笑眯著眼盯望著他,抬眼一看,不远处有条渔船泊著,看样子是刚出海回来。看清了不是妖,闵维又闭了眼睛。
"是给海水冲到这里来的吧?"老人摸了摸他僵硬的四肢,"真可怜,一定躺在这儿很久了,手脚都僵硬了。"
十有八九这好心的渔民以为他跳海了被冲到这边岸上来的。
"你从哪里被冲来的?"
"天上来的。"
那老渔民笑道:"看你这装扮,应该是从城里来的吧,"
闵维没有作声,呆了会儿突然又问:"你知道有条河叫秦淮河吗?"
"知道,就是那以前以歌妓闻名的河吗,俞平伯和朱自清游过之後还相约各自写了篇文来赞美它呢。"
闵维惊讶於老渔民的学识,老人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我祖上可是书香门第,爷爷那代还举过秀才,你可别小看我,我看的书说不定不比你少呢。"
闵维被他激起了谈话的念头,又睁开眼看著蹲在他身旁的人。
"不过你知道的一定没我多。"
老人也被他激起了好胜心:"那可不一定,我少说比你多活了几十年。"
闵维舔舔已不太灵便的舌头:"那你听过‘秦淮之水天上来'这句话没有?"
老人顿起怪异:"我只知道,唐朝李太白有‘黄河之水天上来'这麽一句赞叹黄河气势的诗。"
"对吧,你不知道吧,可我知道,我就是被秦淮河的水从天上冲下海底再抛到岸上来的。"闵维说话时眼也不眨。
老人想了会儿似乎怎麽也弄不明白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有何深奥的意思,皱眉道:"你起来吧,不冷吗?"
闵维没有动,反而问:"你这麽时候出海不怕?"
"我在这海边都呆了几十年了,还有什麽没见过。"提起海,渔民笑得开朗了。
"那你有网到过那种金鱼吗,有著红色尾巴的?"
渔民停了会儿,大概是明白了闵维说的是个寓言故事,便索性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谈了起来。
"我没有网到金鱼,但这麽多年,我也打到过不少好东西哦。"
闵维近处直视著他被海风吹得干裂漆黑的脸上露出的笑意,又闭上了眼。他冷得麻木了,只想睡。
潮息了,海面静寂无声,如安然睡去的婴儿。
渔民似乎发现了他将要睡去,便总和他说著话。
"你为什麽要跳海?我的孙子早些年也就是你这麽大没的,可他却是意外。"
"我没有跳海。"
渔民皱起眉,显然为他明显地说谎而不快:"都这样了那你这是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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