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约 ———— 沙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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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普路大陆系列]誓约

序章
斯罗·英格法·卡斯利亚独自—人站在街边的—个水果摊旁，微带不耐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潮。
这里是安普路大陆西边卡斯利亚国内的格利布城，也是大陆上最繁华的贸易都市之一，因此就算不是城里的主街，在这休假的日子里，也热闹得像—锅粘稠的热粥。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金发蓝眼，一身格利布传统服装的斯罗异常醒目，让欧华里总督的独女薇亚·英格法一眼就看见了他。
薇亚挤过去，走到斯罗身边，微微一笑，挽上他的手臂，轻声道：“等很久了吧？”
斯罗不耐之色稍敛，拇指向身后比了一比，转身便朝后面的巷子走去。薇亚的手臂被他借势挣开，却也并不着恼，又是一笑，紧紧跟了上去。斯罗眼角余光轻轻扫了她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女孩子……怎么会是那个老狐狸的女儿？！不知不觉中，他陷入了回想……

“你就是那个斯罗·卡斯利亚吗？那个卡斯利亚的独子？”
两个月前，当刚刚穿过死亡沙漠，精神和体力都已经濒临临界点的他站在格利布总督欧华里·英格法面前，听到这个瘦削的老头以不屑的语气这样问话时，一种莫名的羞辱感烧灼着他的全身。若是以前的他，—定会不假思索地大发雷霆吧！而现在……
他更直地挺起了脊背，深黑的眼瞳中闪着冰冷锐利的光芒：“不错！我就是那个被迪寇尔·穆卡姆杀死的父亲的儿子！”
听见他清晰地叫出新帝的名讳，欧华里的脸色更是严肃。他深深地凝视着斯罗，缓缓道：“二十一天前，迪寇尔·穆卡姆发动叛乱，首先攻下了卡斯利亚帝宫，杀死莫卑王及亲信大臣。而你——卡斯利亚的皇太子斯罗·卡斯利亚，是怎么逃出来的？”
斯罗静静地听着发生在他面前的血腥变故，削瘦的脸上—根肌肉也没有牵动，眼神冰冷彻骨，若无其事地答道：“罗科得沙漠！”
一直深不可测的欧华里脸色变了，惊呼道：“死亡沙漠？！”他看着斯罗的眼神也变了，坐直了身体，问道：“你能通过死亡沙漠？”
斯罗淡淡地答道：“险些就死在那里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在斗篷掩盖下的奇异金眸，心中暗忖：如果不是那个人的话，或许真的就死在那里了吧！他看向欧华里，就让他以为自己是独力穿过死亡沙漠的好了！
他颔首不语，欧华里的眼神变幻莫测，半晌后，他拍拍手，道：“那你—定很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七天。七天内他形同被软禁。格利布的华衣美食送到他面前，舒适豪华的卧室等着他休憩，欧华里甚至还几次暗示他是否有“那方面”的需要。但对于刚刚挣脱死亡线的斯罗来说，他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制。他深深地知道，只有良好的自我控制，才能随时随地地保持最充沛的体力，去达到他的目的！更何况——他淡淡一笑，他心里清楚，欧华里那老头只不过是在试探他，试探他是否真的有用——是否能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如果不能让自己符合他的期望，不是太失礼了吗？
“斯罗大哥？”薇亚轻声的呼唤打断他的回想，“我们要去哪里？”少女轻声询问，略有些不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斯罗—扬下颌，指向前方。阴暗的小巷子里，空气胶—般地粘滞，所以前方亮起的小小的长明灯也像是被固定住了—样，燃烧着四周不知什么东西腐败了而发出的难闻气味。长明灯的右边，歪歪斜斜地挂着—块木牌，牌上写着—个拙劣的字：“酒吧”。
斯罗推开木牌后那扇似乎随时都会腐朽的木门，随着他的动作，木门出乎意料地轻捷地滑开了，一阵与寻常酒吧无异的喧哗吵闹声扑面而来。
门内是—层甬道，被修整得很光滑的墙壁上同样挂着油灯，被突然推门引声的微风拨弄得轻轻摇曳起来，巨大的影子奇怪地扭曲着。
斯罗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喧哗声越来越大，当他以奇怪的节奏在甬道尽头的木门上敲了几下并推了开来时，潮水般的声音立刻汹汹涌涌地冲了过来，将他两人扯入了无尽喧哗的漩涡中。
斯罗仿佛已是这里的熟客，一进来就有许多人大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也含笑一一回礼，最后走到吧台旁，向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的酒保要了一杯调酒。
不知不觉中，薇亚已松开斯罗的衣角，好奇而疑惑地打量着周围。
老实说，这个酒吧和她父亲经营的众多酒馆并无不同，但里面的客人可就有点奇怪了。有穿着古老东方服饰的人，有人首马身的半人马，有带着巨豹安然坐在一边喝酒的人，还有正在开怀畅饮，发出宏亮笑声的矮人族……
薇亚只觉得新奇和兴奋。虽然格利布这个商业都市和卡斯利亚国都帕拉欣比起来要开放许多，无论是以前的卡斯利亚历代皇帝还是现在的逆皇迪寇尔·穆卡姆都对这里的管理睁—只眼闭—只眼，但还是存在着一大堆琐细的破规矩。譬如女子不可与男子并肩而行呀，未婚男女不可在无证人的情况下单独相处呀等等。就连刚才她挽上斯罗的手时，街上的行人也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们。据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从北方的艾柏瑞辛王朝传过来的，已经流传了三百年了。
而在这不起眼的小店里，却充满不同的气氛——一种自由的气氛。
不一会儿，她就加入了那一群矮人族，虽然还带着一些腼腆，却仍然豪爽地和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这姑娘不错呀！”柜台后面的年轻酒保撑着下巴望着对面的女孩，对斯罗说道。
斯罗扯扯嘴角，算是—个回应，淡淡地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酒保耸耸肩道：“迪寇尔·穆卡姆身边还是老样子，有非常强大的结界在保护他，什么也看不到。到时候你可一定得当心设结界的那个人！”
“……结界吗？”斯罗沉吟了，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个高大的人影，微微的刺痛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他摇摇头，甩去那可能使他软弱的思绪，问道：“其余的呢？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吧！”
酒保注意到—个客人的招呼，喝令旁边的—个猫女过去，然后继续回答斯罗的问题：“确实有一些消息过来，但还不知道真假。”
斯罗一扬眉，笑道：“怎么了，你不是一向对自己的消息自信满满的吗？”
酒保叹了口气，道：“可是，这次的消息实在有些离谱——迪寇尔·穆卡姆拒绝了大臣们提出的立即即位的提议！”
“哦？”斯罗诧然问遭，“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酒保瞪了他一眼。
斯罗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木制吧台，自语道：“怎么会？现在即位正名，对他来说应该是最有利的啊！正式成为卡斯利亚的君主，然后给叛军的名义以保皇党，应该是合理的步骤。难道……我忽略了什么吗？”
“还有……”酒保的目光紧紧注视着他，“这次是已经确定了的消息——穆卡姆以强制命令逼迫帕拉欣的贵族释放奴隶，有几个贵族意图反抗，已被斩首示众！”他摆摆手，制止了斯罗的问话，继续道：“而且，他将没收的土地分发给自由奴隶，准许他们成为自耕农。”
斯罗眼中熠熠生辉，赞叹道：“好厉害！是我的话，也不可能做到这样吧！”他似乎是向着酒保，又似乎是向着不在眼前的敌人，低声道：“真是好对手呢！”
“那么，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酒保悠悠问道。
斯罗垂睫沉默了片刻，突然又抬眼一笑道：“就算是自私也好，对我来说，那是我唯一的生存意义……”
酒保也笑了，道：“我们也—样！我们对国家大事没什么兴趣，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而已！”
两人相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半晌之后，那边的吵闹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斯罗望着喝得满脸通红，却仍然不断发出笑声的薇亚，道：“她可真是厉害哪！居然第一次来就能闹成这样！”
酒保笑道：“喂，小子，想想你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的情况吧，比起她又如何？”
斯罗皱眉道：“比她闹得还凶吗？”
酒保低声笑叫道：“我还在担心我这家店还能不能开下去呢！”
斯罗脸上露出真正的笑容，但只一瞬间就消失了，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酒保也敛去了笑容，道：“非常顺利！有欧华里老头的金钱援助，什么事都好办！”
斯罗自嘲道：“还好，还好。要知道，这钱可是我卖身得来的呢！”

——七天后，欧华里把正在练剑的斯罗叫去了。他坐在离斯罗很远的椅子上，看着对方神色自若的样子，轻声道：“斯罗·卡斯利亚，你是个可造之材！”
斯罗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欧华里单刀直入地道：“我可以供给你复仇所需的一切资金！”
斯罗平静地问道：“条件呢？”
“你要做我的养子！并冠上我英格法的姓！”
“这样，我复国的话，卡斯利亚国也有一部分变成了英格法国，是吗？”
“不错！”
“但如果我掌权之后再把姓改回来呢？”
欧华里笑了，“我只要别人知道斯罗·英格法·卡斯利亚打下了天下就可以了！“
斯罗凝视着这个干瘪的老头，沉默良久，缓缓道：“好，我答应了！”
欧华里没想到他答允得这样爽快，愣怔了一会之后，又露出了欣赏的目光，道：“我的女儿叫薇亚，你在这里的时候，就帮我照看她—下吧！”
斯罗一怔，立刻明白了老头的用意，苦笑着答应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走？”酒保把他的杯子加满，拉回了他的意识。
斯罗将杯中的酒干完，答道：“就这两天的事吧！”
“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也许会先去打听迪寇尔·穆卡姆的消息吧！”

在相隔数条街的某一个狭窄幽静的房间里，一缕烟雾袅袅地向上升起，将淡淡的幽香染满了每一个角落。微风从窗缝中侧身挤进，将笔直的烟雾勾得略略一弯，也将精致银盆里的水面带动得微微晃动了一下，模糊了映射出的浅淡人影。
影子虽有模糊，但从千里之外传来的话声却没有被隔断，只是原本清澈的音质变得稍稍浑浊了些，“已经出发了？”
“是的！而且，他带着我欧华里·英格法的令牌，拥有那个令牌，他就拥有了可以收买大陆绝大部分佣兵的资金！”
自信到自傲的语气引起了对方的笑意：“我明白。多谢你了，欧华里阁下。”
虽然明知对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欧华里的面上仍然不由自主地浮出了敬仰之色：“不用这么客气，陛下。我当初就承诺过，您若有什么吩咐，我一定会完成！”
“你才真是见外呢，当初若不是你的话，我早就……”将谢意充满在话声中，他没有再说下去。轻轻一拂袖子，阻断了水镜的传话，他支颐低语：“已经给了你足够的力量，你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斯罗？”
一
卡斯利亚国西面，是拥有着“死亡”之名的罗科得沙漠。传说在沙漠的中心，有一匹上古异兽，它非常厌恶其它种族侵入它的地盘，因此，从古至今，就几乎无人能够顺利穿越这片沙漠。但是，“几乎”这个词本身就是否决了“绝对”。四百年前，被后世誉为“史上第一大法师”的比查其就曾经成功穿越沙漠。据说被异兽赏识的他还因此得到了无匹的智慧与魔力。而在不久的一年半前，因反叛而亡国的卡斯利亚王太子斯罗·卡斯利亚，也奇迹般地通过罗科得沙漠逃了出来，得到自由都市格利布巨贾英格法的资助与保皇党寇都思的支持，而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如今，死亡沙漠再度迎来了访客。那是一名黑发黑眼的高大男子，若是沙漠有意识的话定能认出，这正是一年半前从它的魔掌中逃出的青年——卡斯利亚国前太子斯罗·英格法·卡斯利亚！
斯罗望着面前无限伸展开去的沙漠，俊秀的面孔微微地扭曲了起来。一年半以前，这里给他留下的，绝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痛苦、绝望、饥渴……即使有焦灼的复仇意念折磨，若不是在濒死之际遇见的那名黑衣人及时解救的话，他也无法活着离开这片名为“死亡”的土地吧！
他紧紧身上的斗篷，一咬牙，再度迈进这片绝域。

罗科得的真正致命之处并不在于它恶劣的环境。若是它再慈悲一些，可能会被生出此地的人们冠以“幻像沙漠”之类的名字。
刚一踏进沙地，斯罗的面前就幻出了一个热闹的都市，虽然一眼看上去并不逊于自由都市格利布，但稍一留意就会发现，它的繁华热烈之下隐藏着一股暗流，让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商人平民脸上，都似乎有些不安，连同买卖得成后的笑脸，也变得有些勉强起来。
斯罗冷眼看着。他记得这里，那是格利布附近的达可市，也就是保皇党寇都思统领的地盘。在逆皇迪寇尔·穆卡姆率叛军攻进卡斯利亚国都帕拉欣，擒杀先王莫卑后，这名耿直忠义的军人就拥兵自守，拒不承认迪寇尔的统治。一开始，达可还小心提防着迪寇尔的进攻，但经过一个月，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这个同样是以贸易出名的都市也渐渐重新开放，只是和格利布的肆无忌惮相比，这里毕竟显得谨小慎微得多。
跨出步子后，眼前伸展而出的景色并不是朝向达可总督府——他的目的地的。斯罗的嘴角边挑起自嘲的笑意。果然，他来对了。为了解开心中迷惘而前来的地方，清晰地指出了他迷惘的方向——
得到寇都思的支持而离开达可总督府后，斯罗走过几条街，居然无奈地发现自己迷路了。他叹了口气，对着自己苦笑了一下。刚才离开时，寇都思便建议他带上自己属下的护卫，以策安全。斯罗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但现在，若是被寇都思发现他迷了路，想必那张只能用“死板”这个词来形容的脸上，也会强行抑制着笑意吧！
虽说这样想，但斯罗并没有很着急的样子，反而放慢了脚步，在街上漫步起来。才转过一个街角，他突然听见一个童稚的声音叫出了他一直萦绕于心的名字——“妈妈，迪寇尔陛下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们啊？”
他眼神一凛，停了下来。那孩子的母亲一脸惊慌，左右看了一眼，望见站在一边的斯罗，更是满脸惶恐之色，连忙把那个约摸五六岁的男孩抱了进屋。
迪寇尔陛下？接？明明还没有理解话中完整的意思，窒闷的感觉已经先一步袭卷了上来。斯罗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接下来的一路上，他试图忽略，却不得不一直留意着周围的人们。这里的确不是格利布。不同的不仅只有来往商人们脸上的隐忧，更增添它的灰暗的是街角巷尾里躲藏疾走的人影。与懒洋洋地坐在角落里的乞丐不同，他们虽然同样衣衫褴褛，而神情却更加卑微。“奴隶不可行走于阳光之下。”卡斯利亚的法典开宗明义便是这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