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点点头道:「那个女人我也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没想到竟然恶劣至此,那谢桥呢?谢桥后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吗?那女人才狗急跳墙?」
郭懂一拍大腿道:「要说可气可气在哪儿呢?谢桥根本就茫然不知,只不过因为这个女人太过骄奢,所以说了她几句,谁知那女人就怀恨在心,后来大概也看出谢桥不是做生意当大老板或者能够考取功名的料子,她受不得穷,索性将东西都卷跑了。」
「最可恨的是她娘家的人,一出了这种事儿,竟然还带着一帮大手到了谢桥的院子,要把那屋子收为己有,谢桥这人也不争执,就还给了他,谁知那老儿也忒不讲理,还要跟谢桥收取房租,这两年下来大概共有二三十两银子,谢桥值钱的家当都被卷走了,还有个孩子要养,也亏他们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也不知道谢桥是怎么想的,竟然就借钱给了他,我们几个同学看不过眼,要去理论,他也不让,后来还是大家凑钱把他借的都还上了。」
「再然后呢?」沈潇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幸亏没有指甲,否则手心此时肯定已是戳破了。
「再然后?还有什么再然后,他带着孩子自己过,接着西湖决了堤,淹了许多地方,这里也有遭了灾的房子,你没看见吗?这一带的房子都有被水淹过的痕迹,幸好那雨停了,不然我们老百姓还不知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呢,谢桥的书局也没有逃过去,而且地势低,遭灾最重,那些书啊纸啊笔啊全部浸了水,不能再卖了,当时我们也是都顾着自己,等到想起他的时候,再去找他,早已找不见了,不过看书局是锁着的,他还在锁上留了条子说,这书局是你的,如果将来你还能回来祭祖什么的,让我们转告你一声,将这书局收回去呢。」
「砰」的一声,沈潇在桌子上狠狠的捶了一拳,脸色既青且白,良久方恨恨道:「该死的淫妇,该死的势利人家,竟然……竟然做出这种事。」
他说完,又忽然抓住了郭懂的手,急切问道:「那……那从此以后,你们再没有谢桥的消息了吗?从西湖决堤,到我到得此地赈灾,也不过一月工夫,这么短的时间,你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吗?」
郭懂摊手道:「就是啊,我们也找过了,但是根本找不到,我想着他八成是去了外地,也说不准会去京城找你吧,毕竟大家都是同窗,你如今又是王爷,若关照关照他,怎么还讨不了一个生活呢。」
郭懂虽然这么说,但沈潇却知道,谢桥是绝不会找自己的,不然早在三年前自己回来祭祖的时候,他刚刚遭逢大难,便该来找自己了,他知道谢桥就是这样的人,若是他过得还好,只是妻子跟着人走了,他或许还会给自己寄封信或者来找自己一叙,但是偏偏他又过的那样凄惨,两人当初又在断桥把话说绝了,他是断断不会来找自己的。
沈潇现在的心情正是波涛翻涌,郭懂哪里知道,他还在一旁疑惑道:「奇怪,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吗?上一次你回来祭祖,我还以为他都和你说过了呢。」
沈潇伤感到:「我连他的面儿也没见到,哪里还能和他说话,他那个人性子虽然随和,却自有一股高傲在骨子里,你们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一语未完,就听郭懂惊叫了一声。
「什么?你说谢桥没和你见面,不可能啊,那天成天行从你们家坟地那座山前路过,还看他往山上走呢,回来学给我们听,我们都笑说他肯定是怕在别的地方去找你,有高攀之嫌,所以预先偷偷藏到山上,等到你祭完祖宗,再假装偶遇似的抽身出来和你说话呢。找们还说这谢桥也太迂腐了,你没做状元的时候,他就和你交好,哪里海怕人闲话。至于你说到我们,你那次回来匆匆忙忙的,同窗竟一个未见,我们哪里有机会说给你听啊。」
郭懂这番话就如同是一个沉甸甸的焦雷一般,把沈潇打的目瞪口呆,一时间,他的脑袋里再没有别的想法,全都是谢桥去过山上,他竟然去过山上,但我怎么没见到他,我怎么可能没见到他?
是了,山上的林子密,他必定是躲了起来,他那时一定是在某处偷偷瞧着我,他……他这个傻瓜,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不把这些都告诉我,他……
心如刀绞这四字的滋味,沈潇现在算是彻底的体会到了,郭懂见他双目失神,那眼眶中水汽盈然,竟似将要落泪一样,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道:「沈潇,你也不必伤心,怎么说这终归是别人的事,你在京城里政务繁忙,谢桥就有意不告诉你这些,你又去哪里知道,所以这怪不得你……」
一语未完,沈潇已经豁然站起,失魂落魄的道:「我……我去找他,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就完在桌上留下锭银子,竟是转头就出了门,剩下郭懂在那里徒劳的呼唤:「喂喂,你……你等着找过了钱再走啊。」
沈潇强打起精神飞奔了回去,立刻就画了十几张画像给属下的卫兵们传阅,让他们在四处赈灾的过程中,注意寻找这个人,不但如此,他更是亲力亲为,带着几张画像一边查访民情,妥善布置赈灾事宜,一边着意打听谢桥的下落。
不到三天时间,全杭州城的百姓都知道了,钦差大人不但为了赈灾之事废寝忘食,还要为他的个故交担心,谢桥也是杭州人,又开着书局,因此也有不少人认识他,大家感念沈潇的恩德,加上寻到人后钦差大人有重赏,因此整个杭州城都忙碌起来,一边忙着重建家园,一边忙着找谢桥父子。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谢桥仍然是杳无踪迹,整个杭州城就怕没挖地三尺了,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放弃了,可沈潇仍然小肯放弃,京城里催他回去的圣旨已经下了几道,皇帝的口气一次比一次恶劣。
开始还是文绉绉的什么「爱卿为赈灾之事劳碌,朕甚挂念,闻得诸般赈灾事宜已毕,爱卿当速回京城,以慰朕心……」之类的亲切用语,而到了最后一道圣旨,则干脆变成了「混账沈潇,你是不是想造反啊?朕和大臣们在京城里脖子都等长了,你竟然敢三番五次的抗旨,奶奶的赶紧给朕回来,大臣们都快扛不住了,再不回来,朕就率领群臣亲自去杭州绑你,先给一顿军棍再说。」
连读圣旨的太监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都忍不住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好笑的是皇上这道圣旨下的哪里有半点皇家风范,整个一市井无赖的口气,佩服的是沈潇竟然敢抗旨,皇上也竟然敢下这样口气的圣旨。
沈潇这些天里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然而好在他身怀深厚的内功,因此神采还好。那太监心有戚戚,婉言劝道:「王爷莫怪奴才多嘴。这为百姓办事,固然是好的,但王爷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啊,你看看这才三个月的功夫,就瘦成了这样,回去后慢说皇上,就是太后也会心疼的啊。」
他知道太后一直将沈潇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时常将他召进宫中陪驾,还有意将凤仪公主许配给他但不知为何,这锦衣王爷就是推三阻四不肯答应。
沈潇的贴身扑人沈峰是唯一知道自家爷心事的人,闻言便悄悄拉了拉那太监的衣襟,将他拽出来奉茶,一边笑道:「公公请稍坐,我们王爷是有件心事未了,待小的进去劝劝他,或许就好了,你也能和他一起回京交差不是?」
那太监忙满脸笑容道:「可不是,还是小哥儿知道我们做奴才的苦处啊,前几个公公,就因为没带回王爷,被皇上责怪他们办事不力,哎呀我们可真是冤死了,你说这王夜的决定,我们哪敢违背是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的啜着茶,看沈峰进去了。
沈峰来到沈潇面前,劝道:「王爷,依小的看,你还是跟公公一起回去的好,你连着几次抗旨不尊,没砍头灭族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如今你看皇上的口气可已经不太好,只怕再不回去就真惹火了他,所谓天威难测,又说伴君如伴虎啊。更何况,你只在这里找,如今三个月仍是没找到谢公了的影子,现在就差没挖地三尺了……
一语未完,沈潇已经青着脸道:「没错,就差没挖地三尺,既然这样,我就留在这里把地挖开了再走我就不信,难道……难道我就找不到他?」他说完就站起来,显是要出去赶那太监走,吓得沈峰一把拉住了他。
「爷啊,你聪明一世怎的糊涂一时呢?」沈峰无奈道:「若真是挖地三尺才寻到谢公子,那谢公子还能是什么好样儿的?你也不希望最后是这种结果吧?何况……何况小的认为,那谢公子是不会轻易寻死的,他哪有那般脆弱,还带着个孩子,他就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着想,再说不过是穷了些,又不是被人逼债逼得没有活路了,只有一死而已,那谢公子也是有两条腿的,你怎知他不是远走异乡,依我说,你就回京城,想办法发下海捕公文,或许就能寻到人呢。」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沈潇看了沈峰一眼,露出赞许的笑容:「好,既然如此,咱们就回去,到处发公文,我就不信找不到谢桥,啊哟,这公文的措辞我可得好好的想想,千万别让他害怕了,吓坏了他。」他一边自言自语着,看那样子竟像是笃定可以找到谢桥似的。
那太监等了会儿,总算看见沈潇穿戴整齐的出来了,不由满面笑容迎上去,心想太好了,总算这任务我可完成了,回去也免了挨骂的命运。当下便忙着找到地方官员,和他们又交代了一些事情,沈潇心急回去找谢桥,因也不用他们践行,就和钦差卫队一起浩浩荡荡的向京城进发。
且说谢桥,如今他的儿子谢潇已经五岁了,这孩子本名原不叫谢潇,因谢桥岁然想念沈潇,但自觉这名字对妻子十分的不公平,谁知后来发生了那许多事,他家没了,妻子也和别人跑了,便将儿子的名字改了过来,变成谢潇,再然后,书局发生了水灾,他连最后的生计都无法维持,又生怕那些同窗还要接济他,自己如何还有脸拿人家的钱,因左思右想,便将家当收拾收拾,该变卖的变卖了,凑了些盘缠,一路带着儿子到别乡来谋生。
走在路上的时候,听见人说是沈潇前去杭州赈灾,谢桥靠在树上出了半日的神,心里总忍不住想去见对方一面,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早已没有和对方双宿双飞的资格,况也没有可能了,沈潇身边已有那样一个天仙化人的公主,虽知不应该,却仍是免不了的心酸。
如此犹豫着,最后看见一队人要上京城赚大钱,他便打定主意,去京城一趟,自己只在这里黯然神伤终究没有用还不如上京城,日日能在王府边偷偷看沈潇一眼,他出入都是坐轿,不可能发现自己,况且天子脚下,地方大人也多,自己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哪有那样凑巧就遇上,再说就凑巧遇上了,也没什么,只当故旧重逢一般也未为不可,因此打定了这主意,他也跟着那人一起踏上了通往京城的道路。
他那几两盘缠,即使省吃俭用,等到了京城后,也就花的囊空如洗了。原本想着在京城里寻个工作,谁知那些人家见他带着孩子,竟都不肯收留,只好每日里找些零散工作,勉强够他和谢潇吃饱,好在谢潇十分的懂事,从来不贪图那些美食衣服,住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也不抱怨一句,令谢桥十分的安慰。
转眼间就到了深秋,谢桥连着这么多天到王府守候,只是从未看到沈潇,一打听,方知沈潇还在杭州赈灾没有回来,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那四面漏风的房子已经是住不得谢潇晚上睡觉时又感了风寒,谢桥无钱给他医治,眼看着孩子的咳嗽越来越重,他生怕成了痨病,担忧心痛之下,只好忍耻挨家挨户的乞讨。
但京城中乞丐甚多,更有甚者比那普通人家还有钱,白日讨了钱,晚上就回去大吃大喝,常此以往,那些人家便都不愿意舍钱了,碰到上门乞讨的,只给他们一碗饭菜,可谢巧这时候哪需要饭菜,他急着给孩子治病呢。
最后思量二三,想起之前沈府就是慈善人家,此时必定也不改往日家风,于是偷偷上门,和门前的家丁说了,那家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也疑心他是骗钱的,正要打发他走,正巧一个大丫头出得门来,听家丁们说了谢桥的事,就觉得有些可怜,便给了他几十文钱。
谢桥现在算知道什么叫「千恩万谢」了,他从心里感激这丫头,说了无数的好话,急急捧着钱抱着谢潇来到医馆,大夫一看之下,发现这风寒已经入肺,不由得大惊,认真道:「这孩子要好好调理调理,不然痨症成了,就晚了。」
谢桥也吓了一跳,忙请教以何法医治,大夫就开了一张方子,谢桥一看就傻了眼,那方子上的药吃一副他已经吃不起了,何况还要连吃十天,十天后还要再看效果,方能度量着再用药,这一下只把谢桥为难的,站在当地不住冒汗。
那大夫见他可怜,便免了诊金,送了他一副药,言说今日给孩子服下,让他赶紧去凑钱,再多他也是送不起的,还让他寻个暖和地方住下,不然对病症无利,于是谢桥就带着谢潇,忙忙的去找活计,却仍是四处碰壁。
谢潇虽然只有五岁,却已经十分的懂事,看见父亲为自己奔波忙碌,受尽了白眼耻笑,他心中不忍,就拉着谢桥的手:「爹爹,你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事不必强求,如今又何必一心为了我忍受这些耻辱呢,我若命大,自然会自己好起来,若该着我这次没命,便是你受尽苦楚也救不回来的,还不如你和我好好的在一起,也省的受那些人的欺负。」
谢桥听了儿子的这番话,就如同心上被人生生戳了一刀,搂着谢潇小小的身子,忍不住泪下如雨,心内暗思道:这哪里该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的话,都是我平日里生活困苦不堪,小潇方能如此懂事,如今细细思想,他从出生以来,竟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难怪对待生死能如此洒脱,只是这对个孩子来说,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擦去满面泪水,心想我个人的面子痛楚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当务之急是将孩子治好。于是计议已定,便带着谢潇来到王府前,仰头看着那牌匾出了半天的神,方上前一步,请那些家丁进去给他通报,他要见沈潇。
可巧沈潇是昨日回的京城,刚刚回来便被皇上召去训话,一直到早朝后才放了出来,他疲累之极,一回来便进府睡觉了,这些家丁们多知道此事,因此听见谢桥如此说,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便道:「你这样的人还敢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要见王爷,也实在是太自大了吧?」
想着现在的自己的确是没有资格和脸面见沈潇,谢桥脸一红,但看看身旁的小潇,又不由得升起莫大勇气,抬起头道:「我……我叫谢桥,你们……你们只去告诉沈潇一声,说……说故友谢桥来访,他……他说不定会见我的。」
那家丁听见「说不定」三字,哪还肯为他去打扰已经休息的沈潇了呢,正要赶他走,忽然上次的那个丫头又出来了,看见谢桥,不由惊讶问他什么事,听说他孩子病了,这丫头便笑道:「你这人好没礼,虽然说是急难之时,哪里就能以此为由攀我家王爷,他日夜赈灾,如今回来又让皇上宣去,刚刚才睡下呢,不过你的情况也确实可怜,这样吧,这府里还有一个差事,索性给了你,先让你预支两个月的工钱,好先给孩子治病,如何?」
谢桥大喜,他本就羞于与沈潇相见,只不过是走投无路,为的又是自己的儿子,否则若是他孑然一身,纵病死了,也万万不可能到沈潇这里摇尾乞怜,此时听见丫头如此说,不由得连连点头道:「这样再好不过,多谢姑娘了,多谢姑娘了。」
那丫头抿嘴一笑道:「我就说嘛,你未必是认识王爷的,只不过听见他心慈的名儿,才要当面祈求,既如此,便跟我来吧,」说完领着谢桥和谢潇进了门,来到一个管家模样的跟前,对他耳语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