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把头靠在镜子上,满脸沉迷,我从床上滚了下来,用尽力气从门口逃离。
当我走出珮环谷的新阵法,上弦月都已经半落在天边。
还在下雨的夜晚即使是夏季也还是寒冷刺骨,可我再也不想回去,我带出来的药已足够我撑到"天之华都",我宁愿吃一辈子只能缓解的药,却也再不想见到月琳琅。
坐在我和思堂当日商量离别的地方,我向上空吹了一个呼哨,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我突然想起自我从"天之华都"下来,就没有再让任何人跟随了。
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吗?我叹了口气,望向天穹,一个温暖的身体将我拥在怀里,"欧阳......"我的心一颤,是思堂?!
我回过身去,趁着上弦月最后的光看清了身后的人,"你......我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我在这里站了两天两夜了,我在这儿附近遇见了来杀月琳琅的赫连云梦,就托他把东西带回去了。而我就一直站在这里,等着你出来,你只是想把我引开吧。"思堂看着我,眼神十分伤感。
我歉意地拥住了他,"我不想你担心,里面的情况谁都不知道,从来没有‘莲花'的人和他长时间相处过,我不知道到底情况会怎样,我怕你会为我做出让步。"
思堂叹了口气,"都到这个时候了,什么让步还是我不能做的?欧阳,我记得当时我就告诉过你,你这样的隐瞒只会令我更担心。"
"我记得当时我告诉你我的单字是熙......"
思堂睁大了眼,一脸诧异,"你,已经......记得了?"
"月琳琅这次做的实事里第一件骗我喝了‘千日醉'的解药。"我笑道,"他虽然给了我很多的‘九灵丹'可是似乎并没有解掉我身上的‘情思',所以我们得快些赶去‘天之华都'了。"
思堂点头,"好。"他脱下自己的衣衫披在我身上,"怎么去看了趟郎中就弄得和被打劫似的,衣服都破成这样?"
我捂紧了那件衣服并未说明,天色暗的情况下他根本看不清楚我身上的是血迹,这样到了可以投宿的地方就可以处理一下,至于脸上那一道......只有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后被草割伤的吧。
思堂拉过来一匹不知栓在什么地方的马,"熙,上来吧。"
我刚刚准备走上前去,就感觉自己的膝处一阵巨痛,我疼得蹲下身去,牵动了全身的伤处,最后......非常没面子地昏倒了。
章二十五 兰淆
章二十五 兰淆
"虽然从这里走很近,但是必须得乘船。"思堂拉着缰绳走在前面,看着那十分辽阔的陵江,"可是现在竟然连一个船家都没有。"
"陵江的几个支流都正值捕鱼期,可能他们都去捕鱼了吧。"我在马上坐直了身子,想去看江上有没有船,可惜还是无任何收获。
思堂摇摇头,"欲速则不达,绕近路的结果就是过不去河。"
我皱了一下眉,"我听说,到了召国境内会有桥横跨两岸,不如我们再向西走走?"
"再走就走到蜀山去了,明明就在对面可就是过不去。"思堂看看我,"你身体好点了吗?"
我笑了一下,"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我。"
似乎是从江的对岸传来了依稀泠泠的古琴声,还有一个人的歌声,离我们越来越近。
"春光秀,欲穷远目上重楼;莺鸟轻飞,梦罢西江无须愁,
与君共进一杯酒,淡看功名浮云春雨绸,
秦淮烟云清风伴柳,把盏同游胜似功名囚......"
是一个男子的歌声,唱的却是秦淮河畔所普遍传唱的曲子,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是一个画舫。"思堂看向陵江,拉着马就向江边走去,我也终于看见了那个像是在烟涛中行驶着的大画舫,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少年拿着竹竿在划着,可那首歌又显然不是他唱的。
那艘画舫慢慢行来靠在岸边上,少年下了船来时很惊讶地看着我们却什么都没说,既而从船舱里传来那个唱歌的人的声音,"不再坐一会儿了吗?今日一别不知下次何时能再见呢。"
"有缘自会相见,无缘也强求不来,后会有期。"一个人从船里出来,我一看见他就真想赞叹九州无比之小,是凤阁。
我看着他笑道,"还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你......"凤阁一脸笑容地迎来,我从马背上下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还好。"凤阁看着我,有些惊讶地问,"你的脸上怎么会受伤?难道是......我不记得剑门还有这种规矩,是不是龙吟打的你?"
我笑着摇头,"不是,日前我不小心受的伤,与龙吟无关。再说,他毕竟是你的弟子,他的脾气你能不了解吗?"
凤阁笑着摇头,"他虽然是我的弟子可是性格太难测,若说要真正了解他,那个人并不是我。你们从剑门来吗?剑门......有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
你其实是想问龙吟有没有什么事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微笑回答,"没有出什么大事,龙吟虽然开始有点不大镇定,后来倒是恢复得很快。"
凤阁满意地点头,"这就好,身为剑门首就应该能在任何难以预估的事件发生之后,还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来组织好自己的门下。"
"凤阁......"原先坐在画舫中的人走了出来,与凤阁不同的是,他充满了隐士的气质,一副不过问天下俗事的样子。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也是个修仙者。
凤阁回了一下头看看那个人,"你看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帮我从剑门出来的欧阳秋叶,是‘尘世'中‘莲花'的会主。那位是思堂,‘夕歌'剑首。"然后回头来问我,"对吧。"
我点头,凤阁指了一下那人,对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师出同门的师弟舞梦痕。"
舞梦痕......?他真是有一个和他本人一样漂亮的名字。
舞梦痕看着我微笑,低头行了一礼,"久闻‘莲花'大名,今日终于一见其会主,舞梦痕真是三生有幸。"然后是我受宠若惊地回礼,"哪里哪里。"
"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这点虚伪的礼仪就不要这么在乎了吧。"凤阁笑道,"欧阳,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似乎是回剑门的路。"
思堂点头,上来代我这个路痴回答,"是,我们回剑门有点事。我们本想走这里,就不用走过长的官道,可是没想到却被一条陵江给挡住了。"
"是这样啊,"凤阁回身对舞梦痕道,"不如梦痕你载他们一程吧。"
舞梦痕点头,"好吧,那你呢?"
"我得走了。"凤阁对着我们行了一礼,"再会。"然后身影化作萤光飞散。我注意到舞梦痕看着那萤光消散的方向久久不移开目光,一脸的失落。
"前辈,前辈?"听到我的唤声他回过神来,迷茫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真是不明白,难道修仙的人也可能会有这么迷茫的眼神吗?
"既然我已经答应了凤阁就要把你们送到剑门去,你们现在先上来吧。"舞梦痕对着刚才那个划船的少年道,"崇文,记得把马牵上来。"
那个名叫崇文的少年应了一声,跑去牵马,舞梦痕把我们引上船,"两位先请吧。"
那个船内比我想像中的大了不少,所用的器具大多都是用竹制的,正中的几案上就放着一张古琴,看样子至少有百年的历史。
我与思堂各找了位置坐下,舞梦痕就坐在那琴前。他用手移了一下琴的位置,让出一点距离,崇文端来紫砂的茶杯与茶壶放在空处,走到一旁点着了香炉,一时间紫檀香气盈室。
舞梦痕伸了一下手道,"请用茶。"
"多谢。"我与思堂端了过茶,尝了一口,吐息出来的都是茉莉的馨香。
舞梦痕笑问,"这是剑门里种的双瓣茉莉中之仙品‘相留醉',很不错吧。"
茶对于我而言,是个与水没有两样的东西,我觉得这种问题最应该去问思堂。于是我就看向思堂,他一脸惊异的表情,"蜀山里竟能种出这样的茉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舞梦痕道,"原来的蜀山那样恶劣之环境是不适合的,但是后来蜀山被龙吟以风水之法改善了环境,就很适合植茉莉了。"
我一笑,"看不出,龙吟原来喜欢茉莉。"
舞梦痕摇头,"龙吟可不是喜欢茉莉,他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他的师尊,也就是凤阁。我想你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当年凤阁还是剑门首的时候,我不只一次的告戒他说龙吟很危险,可他就是不肯相信,以为我只是戏言。"
原来是凤阁,我记得我在剑门的时候就觉得他像茉莉了,没想到他还真是喜欢茉莉。不过虽然舞梦痕这么说,但想必龙吟对凤阁还是真的很好的,因为即使是现在,剑门里的茉莉还是很多的,几乎每一个门属都种有。
只是,他的方式完全错了......
我叹了口气问,"那当时凤阁那里事变,你一点都不知情吗?"
舞梦痕垂下了眼,"我知情又怎样,凤阁根本就不想外人介入他与龙吟之间的私事。"
我感到很奇怪,"剑门的权力交替只是一件私事?"
舞梦痕点头,"剑门内的权利更替是剑门首的私事,如果是外敌入侵而造成的门首易位,那才是全剑门的事。既然是他自己选择的,我又怎么可能随便阻挠,我也只能在他想离开的时候助他离开而已。"
助他离开?我真不知道这件事你究竟参与了多少。
似乎是看出我的疑惑,舞梦痕解释道,"如果不是龙吟考虑到凤阁会有我帮忙,他恐怕早就动员剑门全门的人力,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去搜捕凤阁了,说不定连叛徒或是窃贼这样的头衔都能扣到凤阁的头上。"
他的语气中透漏出一点不满和满溢的揶揄,我听得出来,他对于龙吟确实是不大友善的,也许这种不友善从龙吟刚在的时候就有,所以凤阁才一直不肯相信他有关龙吟的告诫。
只是为什么呢,这样一个隐士为什么会对自己朋友的徒弟有这么深的敌意?这,可以说是敌意吗?
这么想着,我也确实这么问了,"你似乎对龙吟的印象一直都没好过。"
舞梦痕看看我,最后点了一下头,"是,如果你和一个人相处得好好的,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把那个人的所有精力都占去,没有空来和你继续以前那样的相处,你会不会对这个人印象很好。当然,这仅仅只是一小方面,另一大方面是龙吟真的是很危险的人,你也见过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头,"他只是个没有丝毫顾忌的人,随心所欲,任何东西都无法限制他。只要他乐意,似乎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是啊,这样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岂不是很危险?"舞梦痕摇摇头,"真不知当时凤阁为什么在自己身边留下一个这么危险的人,他说龙吟的命星是天上的紫微垣,而凤阁自己是太微垣,他觉得很适合。"
帝宿紫微垣......明知帝星无情,他竟还敢收龙吟为弟子?!凤阁啊,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胆。
也许是勾起了什么不想再去回首的旧思,舞梦痕扶了桌子站了起来,"我出去透口气,你们请自便吧。"
"没关系。"我看着他出去了,他走到了船的另一边,只看着眼前的滔滔江水,一动不动。
我回头看了下思堂,"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思堂笑了一下,"我还是比较擅长说些花草,对人心不大了解。我发现很多我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你都能看得很清楚透彻。"
"什么叫清楚透彻?我也只不过很会猜而已。"我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人,如果你注意观察都能看出来很多的事。就比如他吧,我能看的出来虽然他与那个崇文住在一起,却也只是非常单纯的主仆关系,自己的事恐怕什么都没告诉过他。"
思堂疑惑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走到前面,"因为崇文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舞梦痕那么长的寿命。长生的人最可悲的就是看到自己的故交一个个都不在了,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么愚蠢的事呢?"
"为了以后崇文死了自己不太伤心吗?"思堂摇了下头,"修仙的世界真是有不少难以理解的事,跟了自己那么多年,就算是物,也会有点感情吧。"
我笑了,"也许修仙的人大多都感情稀缺?"
"我看凤阁,龙吟和他都不像感情稀缺的人,反而还用情很深的样子。"
好像确实是这样呢......我皱了下眉,"也许,修仙的人的共性就是都免不了寂寞。"
我走了过去,把手中已空的茶杯放在几案上,抬眼便看见了那古琴上的古款"兰淆",下面用一行并不大的小篆写着几个字"恨流光,纵追不及;复往日,此生何惜",真是极伤感的一句话。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感觉这几个字在飞舞着,眼前突然一黑。
我脑中最后的一点意识竟是:难道是误上了贼船?
悠扬的琴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似乎是被它唤醒,茫然地坐了起来,只看见了满室飘扬着柔软的白色丝制的帘幕,墙角的香炉正燃烧着,飘散出飘渺又绵长的紫檀香,而我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并不属于我的白色绸衣。
一切都不真实得让人反而产生一种恐惧......这是个太过虚幻的地方。
我又想起自己还在船上的经历,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已经来到传说中的西天?不会吧,我苦笑,我可一点都不想来这里听佛祖念经。
穿上床下放的丝履,推开了那扇有着极为精致雕花的门,我看到了似乎是不存在与这个时间的景色,飞扬漫天的红叶,篱下盛开的菊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菊花酒的香味,还有朦胧的迷雾。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那个在石桌上边弹着古琴边轻声吟唱的人是......舞梦痕?
应该是舞梦痕,虽然他没有那种显而易见的伤感与寂寞,虽然他的脸看上去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稚气,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并没有那么重的隐士气质,但那确实是舞梦痕。
红叶与菊花纷纷落下,在那一旁舞刀的人收回了手中细长的刀,走到舞梦痕身边,"怎样?"
舞梦痕微笑,"很好啊,你那一招‘凰舞凤台'真是个搞破坏的好招式,你看看我这里被你破坏成什么样子?"
"呵呵......"那么清脆的笑声就像是凤鸣一样,即使是我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我也能猜到那个人就是凤阁。"抱歉抱歉,我没有注意嘛。你怎么只在这里弹琴,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比试一下了,拿起你的‘兰淆'我们来过几招吧。"
舞梦痕敛容,"真的要来啊,师兄?我怕你的‘羲皇'把我的‘兰淆'打坏了。"
"我送给你‘兰淆'是只让你来弹的吗?"凤阁又拔出了"羲皇",用刀尖挑了挑那琴弦,"再说,我能送给你不经打的东西来当兵器吗?起来吧,起来吧。"
舞梦痕用手指一拨琴弦,"兰淆"发出一阵玉碎鸣石的声音,"好吧,那就请师兄你让我几招了。"他站了起来,用脚一挑琴身,"兰淆"就飞了起来,落在了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