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吗?”
“善良,伤了自己都不会去伤别人。”
“余嬷嬷,我娘疼我吗?”
“傻孩子,哪有娘不疼自己的孩子的?无论怎样,孩子都是做娘的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不疼?”
“我娘抱过我吗?”我有点困了。难得余嬷嬷愿意多谈谈我娘。平时她对我娘是绝口不提。
“抱过,你娘整天抱着你不撒手呢……”
“那,我娘亲过我吗?”
“当然了,傻孩子。”
我来我就睡着了。却还是没有梦到娘。
娘,您生气了吗?不要生气啊,儿子一定给您出气。
要等待时机。
第3章
我曾经问过我师父,我这腿能撑到什么时候。毕竟一个翩翩如玉君子是个瘸子实在是件很煞风景的事。我师父说,不比你的命时间长。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余嬷嬷不懂武功,只道是我腿疼。我咬着嘴唇站起来,活动活动左腿。还算能用。门外的人守了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我故意制造一点动静,让他知道我醒了。果然,月柔在外面敲门,又轻又缓的。
“福……雷焕,醒了么?”
“醒了,怎么,是月公子,您早。”我礼让有加。月柔进了屋,盯着我的腿看了半天:“雷焕,你的腿,是不是……不舒服?”我眉头一皱。这件事只有余嬷嬷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一般人压根就不可能看出来我左腿的问题,何况月柔这种一点功夫都没有的废人。
“没什么,劳您费心了。”
他想了想,把手中的碗向我送了送,半抬着眼睛,有点怯怯地说:“雷焕,那个,这个骨头汤,很补的。所以,那个……”
“那就谢谢月公子了。”我接下碗,月柔很高兴似的,站起来说,“那就多休息吧,我先,我先走了。”我看他高高兴兴地离去,勾了勾唇角。门外就是花坛,我的手一扬,里面温香的液体飞溅了出去。
那个时候,我没有注意到,其实月柔根本就没走。他一直远远地看着,看着我轻轻松松地把他熬了一天一夜的药汤倒掉。
“小少爷,您醒了?”余嬷嬷端着碗粥进来,不经意间看见圆桌上多出一个碗。我淡淡地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看。余嬷嬷问:“小少爷,您做什么这么看着老身?”我咧嘴一笑:“只是奇怪,怎么月柔会看出我有腿疾来。”余嬷嬷明白什么似的又看了看那只空碗,轻声道:“不是老身说的。”我点点头,“好,不是你说的。”说罢,开始更衣。余嬷嬷止住我:“小少爷,您去干什么?”我平静道:“练剑。”余嬷嬷连忙说:“您的腿,怎么可以……”我说:“否则说不定哪天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余嬷嬷怔了怔,许久,哽咽道:“小少爷,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难怪刚刚看见月公子一个人站在那里掉眼泪,小少爷……”
我有点不耐烦了:“余嬷嬷,您还有别的事情么?”
余嬷嬷猛地抬起头:“小少爷,我不管您现在想的到底是什么,您错了,真的错了!”
我不由要怒,只能隐忍不发:“余嬷嬷,你在说什么?”
余嬷嬷擦把眼泪,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转身要走。我闭了闭眼,缓缓道:“余嬷嬷,我说不上是您一手养大的,因为我活了二十年却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不再家中。可是我敬重您,待您如尊长。您应该知道的,不应该知道的,全知道。我不逼您,但您要明白,现在您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的福儿了。这不是您的错,可更不是我的错。”
余嬷嬷顿了顿,依旧走了。我仰靠在躺椅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娘,儿子终于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不过,似乎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人。
那天,师父一脸悲悯地看着我,寒风中的雪粒划伤了我的脸。
“这几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说。
窗外扑棱一声,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我一伸手,鸽子便飞了过来。我拆出一张小纸条,用拇指往上一抹,立时显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看了半天,我都没发现,我竟然笑了。
几天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尉迟雷耀整天唧唧喳喳,让萧瀚山庄热闹不少。这小子特别会讨人喜欢,山庄里没人不说他好。可惜,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
“哥哥哥哥,你看,这个……”雷耀一路乐颠颠地跑来,我正在练剑,反手一挥,力度被我控制的相当精准,剑气在他上衣当胸一划,三层布料立即绽开,里面的皮肤却是丝毫未损。雷耀惊呆了,我照旧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最后一遍,我练剑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雷耀扁扁嘴,硬是把哭意压下去,红着眼圈喏喏说:“对,对不起哥哥,顺儿错了,对不起……”我看他手中攥着几块抱着油纸的点心,沉声说:“你的教养还真是好。你要记住,我青竹居不是你小孩子消磨时光的地方,你有时间倒不如去读读书练练武,没事总是缠着我做什么!”毕竟,我的修养也是有限的。或者说,我除了伪装之外,压根就没什么修养?因为好像没什么人教过我这种东西。
“是,哥哥,雷耀下次不敢了,原谅我……只是,爹爹托人从扬州带来的点心,雷耀想分给哥哥……”
“哥哥不吃甜。你自己留着吃吧。”刚才语气有些重了。我收起剑,转身就走。
“哥哥,你不吃么……”
“你喜欢的东西,别人未必喜欢。”我走进屋里。
被宠坏的孩子。我死了对你没什么实质性好处。尉迟云扬虽然宠你,你究竟不是尉迟家的。他还年轻,在多添几个儿子并不是什么难事。那几块脏兮兮的点心里有什么?真亏你找得到。你那点小把戏,对付我还实在是太嫩了些。最近还真是没什么新意啊,三番五次送吃的。飞扇公子可以拿毒药当调料用,这群笨蛋。
“大名鼎鼎的飞扇公子,为什么用的是剑?”
听声音也知道是谁。我头也没抬。
“静又,你来了。”窗上依着个似笑非笑的俊挺青年,露着一口白牙,一脸灿烂到让日光失色。他突然正色,严肃地说:“雷焕,以后你不想笑就不要笑,你知不知道,你的笑容有的时候看起来那么悲凉。让人难受。”
我看了他一眼,说:“下来吧,你要给佣人们展览么?”凌静又轻轻一跃,跳了下来。“小焕,我许久没看到你的扇子了,借我看看吧!”
一道白光。静又侧身一躲,伸手一捞,啪地一声甩开扇子,一脸得意:“怎么样?帅吧?”我没吭声。扇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旋转跳跃。他抬起头,很认真地说:“雷焕,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我相信,我也许是江湖上惟一一个见着你的扇子还活着的人。”
“我也算知恩图报。不用谢。”我若杀你,难道只有扇子么。
静又的脸白了白,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有话就快讲,做那个小媳妇的表情给谁看?”我不耐烦地说。静又反而笑了,高高兴兴地抱着我说:“这样的雷焕才是雷焕,你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多少感到些温度。好雷焕,不要总是对我不咸不淡的好不好?”我不跟他计较。或许我只是嫉妒,嫉妒他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诶这什么东西?”静又打开房门,门槛上放着几块点心。他躬身捻起一块,剥开油纸吃的津津有味。“这是巧膳坊的特制点心,据说一年里除了进贡的以外,只外卖六块。怎么你放着这么高级的点心喂鸟么?”我看了一下,四块点心,造型还都真不错。
“真好吃!小焕你不吃么?又没有毒,怕什么。”我皱着眉,半天没说话。
“雷焕?”
“静又你到我房里来就是为了吃点心?”
“不是。师父让我给你带东西来的。”静又掏出个小瓶子,往我中一丢。“你和师父总是搞得神秘兮兮的,到底什么东西啊!”静又吃得满脸点心渣,嘴里含糊不清。静又功夫远在我之下,但是论起医术和轻功,整个武林比得上他的也就师父和我爹了。他往衣服上擦了擦手,伸手要抓住我的手腕。我一扬眉毛:“不想活了?”静又满不在乎:“你才不会呢。”我冷笑:“外面怎么说我的?你不怕?”静又想了想,认真地说:“不怕。他们说你是活阎罗,我就是阎罗王座下的小鬼。”我不再说什么。静又瞪着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我,活像等着主人爱抚的小狗。
“静又,交到东西也就该走了。”我提醒他。
“不要。你这山庄我都没有来过,我要玩几天。”静又笑嘻嘻地看着我,眼神却又挺可怜。我无可奈何,“行,玩吧。别给我出岔子。”
静又一高兴,又抱着我:“小焕焕你真好!”我没有动,他闹了半天,松开手:“那我住在哪里?”我一声冷笑:“就住我旁边吧。师父让你过来,还不就是要我给你疗伤么?”静又咬着下唇。在他十分生气或者十分伤心的时候,就死死咬着下唇不松口。
静又的娘生他时受了严重的内伤,加上难产,还没等他出生就咽了气。静又是棺材子,带着内伤出生,从小体弱多病。被师父救出来以后当自己的儿子养着。师父在我之前折磨死九个徒弟,但不代表他要折磨死儿子。所以,静又虽然跟我一起长大,但是我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雷焕,你……”他把头埋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我推开他,平静地对他说:“没什么事我就领你去客房吧。”
第4章
“你就是福……雷焕的师弟?果然是一表人才。”月柔往静又碗中夹菜,柔柔地笑着说。静又受宠若惊,有点手足无措。晚饭吃得有点尴尬,爹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男宠对着静又大献殷勤,我一直沉着脸。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吃过晚饭,静又被月柔留下了。我独自回房休息。坐在床上,我看见自己胸前的莲花又盛开了一层。气血中的阴凉之气也盛了一层。现在只要我一运功调息,就是一种死人的温度。那边聊得挺欢,大半夜了静又没有回来的意思。窗外的月光泼进来,冷冷清清的。师父说练乱雪纷飞的人最忌动了心性,我这种活死人的性格刚好合适。他说这话的时候,静又刚刚从外面玩得满头大汗地回来。他看着我双手双脚上都吊着十几斤的石头满地爬,好奇地问师父:“爹爹,小乞丐在干什么呢?”师父满脸慈爱:“他在练功夫呢。”静又拍手跳着:“好玩好玩,爹爹我也要!”师父敲了一下他的头:“说什么傻话,会勒破皮肤的。”静又又说:“爹爹,静又饿了。”师父说:“好,饭已经做好了。”在他们关门之前,我模模糊糊听见一句:“爹爹,那个小乞丐不吃么?”师父答:“等他能拖着石头像人一样走路的时候,才给饭吃。”静又清脆地说:“爹爹,那个小乞丐总是脏脏臭臭的,还满身是伤,静又不喜欢他。”师父说,“爹爹也不喜欢他,可是他是很有用的……”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回来了?”我没有睁开眼睛,静又吓了一跳:“啊,那个,雷焕,你没睡呢?”我淡淡地说:“今天是运功疗伤的日子。”静又安静了下来。我说:“疼痛是帮你打通血脉,是男人就忍着。”半天,静又还是没动静。我睁开眼睛,静又怔怔地看着我。
他第一次看见我运功是散发着的荧荧的冰蓝色的双眸时,吓得哭了。说什么也不让我帮他通脉,还对着我拳打脚踢,说嫌我太脏。等师父制住他,他又哭又闹,说是太疼。其实,师父考虑到这一点,才把我的内息调整成逆转,大部分的疼痛都转到了我的身上。那天晚上,他挣扎得太厉害,我倒在床上,第二天吐了一天的血。
那时候他筋脉疏通,精神好了不少,师父正领着他在山下逛花灯。
“你还害怕?”静又低下头,说:“雷焕,其实你更疼吧。”我扬扬眉:“还好,怎么会这么说。”静又勉强笑笑:“雷焕,我欠你真的很多。”
“别废话了。快点。”
“雷焕,我……”
调息过后,静又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说,“想说什么就说吧。”静又用手指轻轻捻起一缕长发,轻轻说:“月公子很关心你呢。”我等着下文:“怎么?”静又说:“一个晚上,他问的都是你的事情。问到最后,还掉了眼泪。”我说:“你都告诉他什么了?”静又从没见过我这种表情,略为一愣:“就告诉他关于你的事啊……”
见鬼!
我定定神:“你回房吧。我还有事。”静又偷偷看看我,我突然说了一句连我也没想到的话。
“从我记事起,月柔就是我爹的男宠了。你,还是好自为之。”
静又咬咬下唇,一点脚,飞没了影。
最近我的情绪不那么容易控制了。也许是副作用,师父提醒过我。乱雪纷飞是邪功,也是毒功。或许我会疯掉。
“雷焕,你的自制力太强,容易郁结于心。”师父说。
“雷焕,睡了么?”是静又。我感到头疼欲裂,眼睛怎么也睁不开。“雷焕?”静又轻敲窗棂,扣扣声在寂静的夜中突兀不已。
“你做我的徒弟么?因为你还有用。我从没见过你真么坚韧的人。我实在是不想半途而废了。”
“你,你真讨厌!不准你叫我静又!你这脏兮兮的垃圾,滚远一点!”
“爹爹,静又想吃鱼了,静又想吃鱼!”
“大冬天的河都结冰了,哪里还有鱼?”
“静又不管!静又想吃鱼!叫雷焕下河去捞嘛!把冰砸了不就行了么!”
“雷焕,听见了么?”
“鱼,鱼呢?”
“静又,雷焕伤的不轻,又招了严重的风寒,会出人命的!”
“都是你!没有捉到鱼!你这个垃圾,臭乞丐,死哑巴,废物,废物!”
啊——!一口气从丹田直冲入口,瞬间的腥甜让我失了神。撕心裂肺的怒吼吓得静又破窗而入,我承认,我失控了。我一手薅住他的衣领,把他逼到墙上,一手凝气为剑,抵在他的喉咙上。“你说,谁是废物?谁是?为什么,为什么!”静又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柔顺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