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沉积的怨债,突然飞飞扬扬地,被风吹了去。
答谢了农夫,尉迟云扬雇了一辆马车。现在行事不可太张扬,虽然飞云铁骑在暗中保护着,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坐在马车里,云扬用手巾轻轻地把雷焕脸上的灰泥擦净,又用手指拢了拢他的头发。雷焕一直怯怯地看着他,黑黑的眼睛清澈见底。雷焕看人的眼神永远都是冷得如深渊临风,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赤子纯真。云扬弹弹他的额头,笑道:“怕我?”
雷焕点点头。
“傻孩子,我是你爹,怕我做什么?”云扬握住雷焕的手。已经开始萎缩了。也许过不了多久,雷焕身上的关节都会僵硬萎缩,到时候雷焕怕是真的生不如死。
谁害的?云扬眨眨眼睛,仰了一下头。眼睛里酸涩的厉害,他怕控制不住。
雷焕好像是没听懂。歪着头看着他。云扬指着自己,说:“我是你爹。叫我一声吧?”
雷焕不解。
“来,跟着我念,爹——”
雷焕想了想,突然笑了:“爹!”叫得很自然。理所应当的儿子叫爹的口气。可是这是尉迟云扬二十年来头一次听到。他抚上雷焕的脸,颤声道:“乖。”
晚些时候,投宿到了客栈。雷焕的四肢萎缩程度一直在加剧,他现在甚至不能站直。云扬一直扶着他,雷焕佝偻着被,胳膊蜷在胸前,伸不直。周围有人看着他的样子滑稽,掩嘴嗤笑,雷焕便跟着傻笑。云扬也笑,冷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立时整个大堂都没了动静。他整整雷焕的衣襟,掺着雷焕,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到掌柜面前。
“店家,我们要一间上房。我儿子身体不好听不得吵闹,不要临街的。”
晚上,云扬打了热水,将雷焕的衣襟解开。纵横交错的新伤旧痕触目惊心。他用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儿子濒于畸形的身体,擦到那些伤口上,雷焕便把脸埋进枕头,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呜咽。
“好孩子,不擦干净,感染了就麻烦了。忍一忍,嗯?”
雷焕点点头,眼睛里有泪,一眨一眨地看着云扬,可怜兮兮的样子,云扬摸摸他的头。雷焕小时候一直很安静,不吵不闹,总是静静地看着所有的人忙来忙去,大眼睛跟着自己的影子转来转去。那时候想着这孩子怎么这样早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现在才想明白,那只是雷焕不懂怎么撒娇,不动怎么和人亲近,甚至不懂,父母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屏障。十年之间,除了余嬷嬷,雷焕一直都是,孤零零地野草一般生长着。他发现自己记不清雷焕小时候的模样。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留心过?当年他把雷焕赶出家门,雷焕在萧瀚山庄的牌匾下面磕了三个头,离开的时候只扔给他一个瘦小瑟缩的背影。
报应,报应全都来了。云扬把雷焕抱在怀里,可是没有报应在他身上,偏偏老天惩罚的是他的儿子。也许柔儿说得对,这个孩子,怎么就来了他们家。
雷焕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眼睛转了转,咧嘴笑道:“爹。”
云扬抹了把脸,捏捏儿子的脸颊,轻声应道:“唉。”
雷焕在他怀里蹭了蹭,满意地说:“舒服。”
云扬抱紧了他。儿子以前是标准的宽肩细腰,站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现在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脱了衣服躺在床上都只能侧卧,关节突出,蜷成一团。
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睡觉吧。爹守着你。”
不出几天就到了一处平凡的庄园。柔儿抱着孩子站在大门前等他。那孩子颇像雷焕小时候,吃饱了就不哭不闹。云扬掺着走路都打颤的雷焕下车,柔儿的脸顿时就白了。他没想到,儿子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宝宝见到雷焕很高兴的样子,难为几个月不见竟然还记得他,在月柔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幼儿语”。
柔儿愣了愣,红了眼睛,“雷焕小时候见了你,也是这个样子的。”
云扬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他完全不记得儿子小时候的样子。
柔儿把孩子交给余嬷嬷,伸过手来也掺住儿子,一面吩咐人去准备洗澡水。云扬看着柔弱瘦小的柔儿吃力地掺着雷焕往屋里走,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多余。
柔儿卷起袖子给雷焕洗澡,云扬就在一边架着站不稳的孩子。雷焕看着一个漂亮得不知怎么形容的大美人给自己洗澡,脸红红的不好意思。柔儿敲他的头,笑道:“傻小子,我是你娘!”笑声还没落,却已压不住哽咽的声音。雷焕坐在桶中,嘿嘿一笑:“娘。”
柔儿双手捂住脸,趴在桶边,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洗好,云扬把雷焕抱出来,擦干净,换上新的亵衣。柔儿擦干净雷焕的头发,然后轻轻地梳理好。雷焕的头发好,像柔儿的,又黑又亮,平直顺滑。等头发擦干梳好,柔儿拉开被子,云扬把雷焕抱进床,然后柔儿给他把被角掖好。雷焕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柔儿,笑着叫:“娘。”。柔儿轻轻拍着雷焕:“我在呢。”雷焕用脸蹭了蹭柔儿柔软的小手,一脸的幸福。云扬在窗前的圆桌边坐下,直愣愣地看着他们。柔儿轻轻拍着雷焕,柔柔地唱着哄小孩入睡的歌儿。炭火在火盆里哔哔轻响,温暖的氤氲融在柔儿柔和的歌声里。一家三口,一个爹,一个娘,还有一个是儿子。多么美好。
“老天要我们还债了。”柔儿凝视着睡得香甜的雷焕,并未看云扬。“我们欠他一个爹,和一个娘。老天这是要让我们还了。”
第54章
三世僵尸被随的兵给牵制住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兰陵军平素里都是魔鬼训练,这会子没了主帅竟然依然谨然有序,高级将领还都认得尉迟云扬是自家主子的爹,及其配合。想必也是尉迟雷焕早料到了自己总得有这么一天,把后事都料理的妥妥当当。尉迟云扬安排好了军队,暂时按兵不动。到底是当年的诺罗将军,三世僵尸和他玩还嫩了些。云扬倒是没把这些小辈们放在眼里,他们这些斤两到底还是轻了些。
唯一的事,便是雷焕。
雷焕四肢蜷曲僵硬,皮肤发黑。只能爬行,所以手肘和膝盖磨得溃烂,月柔根本来不及给他包扎。霍奉来过一次,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他也没了办法,雷焕就只能等死。等到全身僵硬如铁,活活窒息而死。柔儿睡觉也抱着他,话也不说,只是看着雷焕疯疯癫癫的模样默默垂泪。
“等一下!”霍奉看着一个小鬼跳到他面前,态度生硬的很:“我问你,尉迟雷焕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霍奉一挑眉:“真是不客气,你又是谁?”
“我……我是那个疯子的弟弟!”这小鬼又黑又瘦,身形倒是英姿飒爽,是个可塑之才。
“我无能为力。”霍奉苦笑:“你哥哥能活到二十岁已经是奇迹了。你信么?”
小鬼沉默半晌,冷笑道:“也许吧。反正他也没正常过。”
“哦?”霍奉看着小鬼转身就走,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小鬼淡淡地说:“他是从头疯到尾。他就是个疯子,自以为是的愚蠢的疯子。”
柔儿没在。云扬看着在床上缩成一团的雷焕,恍惚了一下。顿了顿,坐到床边上,轻声道:“福儿,把手伸出来,爹给你把把脉。”雷焕露出两个眼睛来,愣愣地看着他,一脸的迷茫。
“乖,把手伸出来,嗯?爹给你把把脉。”云扬上前去拉雷焕的手,雷焕惊叫一声往床里缩,黑幽幽的眸子里全是战栗着的恐惧。云扬彻底懵了,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这是战场上临死之人等待生命走向终结的眼神,那种看到死神降临的恐惧。云扬一把抓住雷焕的手,低吼道:“你干什么这样看我?我是你爹,你看清楚了我是你爹!”雷焕挣扎起来,云扬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是你爹!你看清楚!我是你爹!”雷焕在床上疯狂地翻滚扭动,仿若野兽垂死挣,口中嘶吼着,尖叫着,力气大的连床都开始摇晃。云扬把住他的肩,“福儿你给我醒一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看看我!”雷焕低吼一声,向前一撞,竟然咬住了云扬的脖子,拼命甩动头,像是一定要咬下一块肉来。云扬推他也推不开,反而让他越咬越紧。一股鲜血顿时染红了肩背。云扬痛极,更是气极,扬起手来便要打。手挥到半路却停下了。
打不下去。云扬愣愣地看着床罩,手僵在空中。柔儿进来惊叫一声,叫来几个壮实的家丁硬把雷焕扯下来。云扬还是愣着,柔儿哄着眼睛,轻叫道:“云扬哥?”
“嗯?”云扬反应过来,木然地看着柔儿。整个肩膀一片血红,颈间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他机械地站起,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雷焕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柔儿抚着云扬的肩,低声道:“去包扎一下……云扬哥……”云扬嗯了一声。柔儿还要说什么,云扬咧开嘴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没事。”说着,转身离去。
柔儿看着他萧瑟的背影,轻轻用袖子拭了拭眼睛。雷焕缩在被子里,看着柔儿一脸惧意。柔儿轻轻在床边坐下,把被子掀开,抚摸着雷焕的脸。
“福儿,你恨你爹,对吧?”
福儿看着月柔,伸出手要给他擦眼泪,口中呀呀唤着,宛如牙牙学语的幼儿。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柔儿捧着儿子僵硬干枯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恨的对,我知道你恨,你爹该恨,你娘也该恨,你爹娘禽兽不如……”
雷焕歪着头,眨眨眼睛。原本丰神俊朗的脸现在颧骨高耸,脸颊下凹,脸色泛着死人般的惨白。柔儿把他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低声喃喃,似是自言自语:“你爹合该下地狱,娘也得下去陪着……就算你爹三界弃之娘也不能弃你爹,你可知道?”柔儿把雷焕的头抱进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娘刚遇见你爹的时候,你爹刚十七……娘还记得呢,那时候你爹站在湖边英风飒飒的样子……你爹问娘要不要跟他回家,娘说好,因为娘自己没有家……后来娘才知道,原来你爹是十三少将军,天降传奇的十三少将军……你爹为了娘什么都不要了,娘记得那时候好多人骂我是妖精,不男不女什么的……娘很坏的,明明知道只要离开你爹你爹就还是那个威慑四方的大将军,可是娘不想,娘想要个家……将军府收回的那个晚上,你爹擦了一整晚的将军佩剑……后来你爹偷着画地图,画战马,还以为娘不知道,其实娘都知道,可是娘离不开你爹,就算害得你爹糟天下人嗤笑娘还是不想走……娘是不是真的很不要脸?娘真的很喜欢你爹,很喜欢很喜欢……所以娘发现怀了你以后才那么高兴,因为你是你爹的骨血啊……哪想到还是害了你爹了,你爹为了娘在大雪里跪了五天,差点就没命了……那时候娘连做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你爹抱着娘四处求医,看着他低声下气,狼狈落魄的模样,若不是遇见你娘,你爹何至于此……娘好几次想自尽,你爹说娘要是走了他就跟着走,那就没人管你了,所以娘才一直一直活着……我知道你恨疯了你爹,是该恨,娘也恨,可是有什么办法?其实你爹也快疯了……明明绝望得想跟娘同归于尽还偏偏装成信心满满的样子……以为娘真的好骗么……那个时候你爹比你现在还小呢……要是能用他自己的话,你爹早就不在了……是娘害了你爹了,都是娘的错……”
雷焕靠在柔儿怀里,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
“宝宝,娘说的话,你听懂了多少?”柔儿轻轻吻着雷焕的脸,微笑着,泪雨潸然。
雷耀站在窗外,默默不语。
晚上,雷耀趁着屋里没人,推门而入。
雷焕正在地上乱爬,雷耀低头看着他,居高临下。
以前都是雷焕低头看着他。那时候感觉这个男人实在是很高大,自己都得抬着头看着他的影子压下来,似乎这个男人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
可是现在,他得低着头看他。
看着雷焕痴傻的样子,雷耀一把薅起他的领子,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你给我醒醒!你不是兰陵王吗?你不是什么阎君吗?你不是什么飞扇公子玉面医邪吗?为什要在地上爬?你给我起来,听见没有,起来!”
雷焕惊慌失措地连滚带爬着躲雷耀。看他这幅模样,雷耀气得眼前发黑:“你他妈混蛋!我要堂堂正正打败你,你不许疯,不许死,你给我站起来,听到没有!”
雷焕惊恐地呀呀叫起来。雷耀一拳砸在他脸上:“你这混账王八蛋,明明什么都有,还一副天下都欠了你的样子……有这样恩爱的父母你到底有什么不知足……你以为,我放着大凛的景王世子不做巴巴地跑来受你的闲气?我爹在我和我娘面前死的,自杀,短刀贯胸啊!我爹还没断气呢,我娘一把把他推下玄武崖,我亲眼见着自己的爹摔得四分五裂……他们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都知道,要不是云扬爹爹是我爹的至交把我救了,我早就被自己亲娘灭了口了!”雷耀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嘶吼:“都是歌舒威远的计,我爹知道是圈套还往下跳……还往下跳……”雷耀渐渐松了手上的力道,跪在地上咬着下唇呜咽:“拜托……大哥,你快点醒过来吧……你再这样疯疯癫癫下去,大家可怎么办……雷耀可怎么办……雷耀可怎么办……”
第55章
“这么说来,是真的疯了?”昭乾予悯把玩着手中的镇纸,淡淡地问。这次要不是放走月柔,他们还找不到尉迟云扬他们呢。
“是真疯了。”罗源垂手而立:“不是装的。兰陵王本身练的乱雪纷飞就是邪功,再加上多年身中几种剧毒侵蚀了心神,不疯是不可能的。”
“那……有希望治好吗?”
罗源静默半晌,道:“没有。”
“那最终……”昭乾予悯微微皱眉。
“简单地说,就是活活变成干尸一样的东西,然后窒息而死。”罗源回道:“原本不至于此,只是不知何人为了给他续命用了一种很歹毒的手段在他身上加了禁制,一旦禁制被打开,他将死得异常凄惨。”
“这下……麻烦了啊。”邵阳帝依旧不紧不慢。萧瀚山庄的大型商号在大楚就将近五十个,小型的不计其数,其中王都瞭京就是二十多所。兰陵王这几年强取豪夺,阴谋诡计的手段能用的全用了,趁着他内反无暇顾及死死抓牢了大楚的粮食布匹的贩运。现在他把“朝”收拾地差不多了,就该是收拾“野”的时候了。兰陵王的确是个天才,懂得如何运用时机。大凛的日子也不好过,和大楚情形很像。歌舒威远那小子阴着呢,就等他来当这个出头鸟。谁让兰陵王实在是太深藏不露?蘩焉的就是个教训。而且他那个爹——尉迟云扬,可是当年的十三少将军。其实几年之前他逼宫成功很是暗自得意了一下。当时子远对着他冷笑一声:“什么好得意的?你应该庆幸你的兄弟里没有尉迟雷焕或者歌舒威宁,而这些武将里又没有十三少将军。否则,哪里会这样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