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尉迟,前朝皇族的姓。
爹爹说三百多年以前的大秦皇朝,就是先祖尉迟斐文开创的。一统四方,盛极一时。二十年后,被内贼舒氏出卖,国家再度分裂,成为大凛大楚两个国家。
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这个“舒氏”指的是谁。
不过他觉得无聊。胜者为王败者寇,现在江山是人家的,说什么都是白搭。若是真想要那把椅子——大不了抢回来。风阙高建,铁骑龙城,怪不得是男人都有皇帝梦。
十二岁,离家出走。父子在家相看两厌,还不如自己出来冲闯一番,老头子自己在家缅怀娘子去,他不伺候了。
那时候没觉得自己有多不孝。倒是看着外面的新鲜事儿自顾自地高兴。他长得比同龄孩子要成熟高大不少,乍一看很像十四五的少年人。加上功夫不错,医术超群,没怎么吃过亏。
玩得正高兴呢,“舒氏”招人了——说起来,他是被蒙着眼睛给人劫进宫的。刚松开绑,他论起胳膊就开打,把绑他的二十来号人揍得满地爬。他踩在一人的脑袋上,冷笑道:“小爷我就是想看到底是谁最近总是找小爷的麻烦。给我的茶里下药?你他妈的也不睁眼看看你小爷我是谁!”然后拍拍手,冲着进门里面喊了句,“出来!有事说事,没事小爷走了!”
宫殿很大,这一喊带出许多回音来。从进门的屏风后走出一个十六七的姑娘,宫装,端庄华贵。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歌舒霆的姐姐佩戈公主。这丫头毒,歌舒霆七岁登基,懂事之前没被他娘杀掉都是多亏了他这个姐姐。老皇帝死得突然,民间有留言说是皇后弑君,国舅篡权。皇后耶律氏,十足的美人蛇——老皇帝蹬腿之前后宫佳丽三千,可儿子活下来的只有歌舒霆,皇后的皇长子,还有其他五个皇子。五个皇子背景都够硬,一个比一个剽悍。佩戈公主是长公主,也是皇后的亲女儿,但不得皇后喜欢。歌舒霆当时只有七岁,佩戈公主十一岁,俩孩子被埋在深宫中,无人问津。本来按计划,可能耶律氏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个傀儡,然后扶持自己的哥哥,改朝换代,可却忽略了自己的女儿。当时皇室里斗得厉害,老皇帝的一个哥哥俩弟弟,荣王端王显王,还有满朝文武分帮拉派地支持着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还有皇太后太国舅,基本上乱成一锅粥。佩戈竟然有本事离间利用挑拨一起上,几年之间,办了自己的亲娘,利用兄妹乱伦的奸情把皇太后打入冷宫,凌迟国舅,发配老二,逼其母落发出家。最后姐弟联合,处死老四及其母妃娘家满门抄斩,幽禁老六,其母贬为庶人。用叛国罪定了荣王端王,现在就剩一个显王了。那么接下来……
胡思乱想了半天,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走神了。有点尴尬,他抓抓头发,说,“不好意思,您刚才说什么?”
佩戈公主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这样请先生来,委屈了先生了。”
“不用,我才十二,没到当先生的年纪。”他笑了笑:“还是说正题吧。到底什么事情?”
佩戈轻轻一叹,没有说话,上前微微一福:“先生请随我来。”
走进内室,他看见床上躺着个极美的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皇太后常年给舍弟下药,舍弟的身子现在是……”
这个应该就是小皇上歌舒霆了。真漂亮。他给他切了切脉,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态度生气起来:“怎么会这样?发现的这么晚?应该是小剂量的鹤顶红连续下了很多年了。”
佩戈看向别的地方,喃喃道:“我们,我们没想到……”定定神,又说:“宫里的太医根本信不过。要不是陈太医偷偷告诉我,我还一直以为舍弟就是天生的弱症。而且我们也不敢声张……”
云扬叹口气。“算了,我有办法,调养着,两个月就好了。”歌舒霆的眼皮微微颤了两下,佩戈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手。歌舒霆睁开眼睛,勾了勾唇角。
“行了,方子开好了。照着抓药,差不多一个月。”佩戈接过方子,刚想道谢,云扬痞痞一笑:“免了,还是说说你们打算怎么收拾我吧。”佩戈一愣,云扬冷笑:“民间抓来的大夫,处理起来也神不知鬼不觉的,不是么。”歌舒霆盯着他,他倒不在乎:“反正浑水已经趟进来了,我决定帮你们。顶不济,军医总还是需要的吧。”
接下来,他成了一名军医。私底下帮歌舒霆调养。不出一个月,便清理掉了他体内的淤毒。歌舒霆很是赏识他,加上都是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心高气傲,恃才傲物,杂七杂八地不打不相识,两个人很快成了知己。
歌舒霆是个比较完美的君主。天生一股豪气,大气而且仗义。虽不排除这是他非常时期的对策,他们的感情倒真是不错。显王反,驻扎在匈奴那边的守军挥师南下。
有一次比较倒霉。云扬所在的部队将领阵亡。全军大乱,显王的军队咄咄逼来,云扬爬到高处用内力一喊:“都他妈的安静下来!还是男人么!还想活着就听我的!”
没人知道这个小军医能干什么。但是几乎是本能反应般,停下了内讧,跟着小军医进进退退。
后来他们赢了。
佩戈笑着对歌舒霆说,“我早说过,他不是池中之物。”
佩戈公主建议歌舒霆提拔几个忠勇善战的青年将领,以培养自己的心腹。云扬当然在考虑之内。后来云扬举荐了一个马夫,连氏都没有,出身侍奴。云扬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是打扫天下,还是打扫马厩?”那十八岁的马夫坚定地说,“当然是天下。”云扬点头说:“很好,那我便叫你迫北,希望你能做到。”
他十三岁拜将,很多人不服。后来,是没人敢不服。
杀便杀,屠便屠。云扬发起狠来横扫千军,片甲不留。外族人怕他的残虐,叫他“诺罗”,就是魔鬼。他喜欢,于是自称诺罗将军。更多人叫他“十三少将军”,他是大凛历史上最年轻的将领。
他认识了毒圣的嫡传弟子连远桥,两个年轻人一医一毒不分上下,最后用最直接的男人的方式对打,还是没分出上下。后来才知道,他是歌舒霆破格提携的几个年轻将领之一,连远峰的亲弟弟。
不过,朋友倒是交上了。连远桥多少有点崇拜他,对别人说,这个人,天生是手握帅印的家伙。
他爱极了战场。
铁骑绕龙城,旌旗卷天风。原来如此。平野千里尸体遍布,鲜血逆流,他骑在马上放声大笑,指点山河。幸存下来的士兵曾说:“那时候,天下仿佛唯十三少将军一人而已。”
杀伐决断,残忍忠勇。他一样不缺。歌舒霆对着求和的使节笑道:“诺罗将军为朕之右刃,唯恐右刃不豫!”
十七岁,利用薄暮山的沿峡谷,两千人胜了十万人。
天降传奇。
故事本该这样发展下去,尉迟云扬成为王侯将相。偏偏天意弄人,命运悄然地偏离了它的轨道。放假探家,误入峡谷,由此误尽一生。
他知道洗砚阁是干什么的。本来是个江湖杀手组织,本在大凛大楚交界,谁都不管。但是不该接了大楚的活儿,一直在刺探大凛的军事。柔儿自己可能不知道,但是歌舒霆未必这么想。
皇上大怒,要杀了月柔示众。歌舒霆想借此端了洗砚阁,除掉一个挡在大楚面前的麻烦。而且,大凛的将军,是不可能和一个探子杀手白头到老的。
君臣反目,歌舒霆大概没有想到他的诺罗将军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一切。而他却做到了。歌舒霆利用尉迟景阳,拐着弯地通知了他。尉迟景阳知道后大怒,从萧瀚山庄赶来,劈头盖脸地给了云扬一顿耳光。云扬闭着眼睛受了,嘴角都淌下了血。柔儿惊恐地睁大双眼,盈盈含泪。尉迟景阳冷笑:“想进萧瀚山庄?自废了武功去!”他大叫“不要柔儿!”扑了过去,却接到了柔儿抽搐的身体。
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在他怀里团成一团的柔软身体。
“很疼。”柔儿用童音未脱的嗓音轻声细气地说,“柔儿很疼。”
他咬着牙,哽咽道,“云哥知道,云哥帮你。”
尉迟景阳一甩衣袖:“冤孽!”走之前,喟然叹道:“云扬,你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是,心甘情愿。什么诺罗将军,什么帝国右刃,他都不要了。抱紧怀里小小的身子,他疼惜地亲亲柔儿的小脸:“柔儿放心,云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
柔儿把脸儿埋在他怀里,像小猫儿似的呜咽。
洗砚阁主人闻此,亲自动手欲杀了歌舒霆。斗来斗去,云扬一身血地拎着洗砚阁主人的头,踉跄着走进皇宫。正在上朝的文武大臣惊恐不已,他把那头往地上一扔,对上歌舒霆平静的双眼。
“我救了你两次。你放过我吧。”
然后武林朝野就传出了笑话,堂堂的十三少将军为了一个男人,自甘卸甲。
挑着银丝的云铁重甲。寒光凛冽的将军战刀。临走之前他一夜未睡,反反复复地擦拭着穿了四年的铠甲。将军府要收回,将军印和将军甲自然也是。他刚刚十七,天降的传奇刚刚有了个辉煌的开头,便戛然而止。仓促地让他狼狈。
回到萧瀚山庄,他窝在家里精心替柔儿调养身体。外面早将他当成笑柄传得沸沸扬扬。冲冠一怒为红颜舍弃一切还算的上是佳话,那为了个小倌似的男人十七就解甲归田搭了自己的前途就是笑话了。他懒得理,尉迟景阳一怒之下离开了萧瀚山庄。他愧疚,可是没有办法。
知道一天,他发现月柔竟然怀孕了。
他懵了。
这意味着,他随时会失去他。为什么,他只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为什么。看着柔儿日渐惨白的脸,他急疯了,他要处理掉那个孽种。柔儿发现了。他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以死相逼,非要生下孩子。
云扬终于落泪:“那会死的。我不许!”
不许又如何。柔儿的肚子还是大了。
小小的柔儿倚在床上,一脸幸福地和肚子里的宝宝讲话,有时候还格儿格儿地脆笑。柔儿给宝宝起了个小名,叫“福儿”,意思是,他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而他只好每天在药室书房没命地研习,配药,压制住自己的惶恐。
他怕,害怕自己到最后一无所有。
还好有个师妹。他把灼儿请到庄里,却忽略了她眼里的恶毒。他到底还是不了解女人的心。城管家看她不顺眼,提醒他小心。他不以为然。
城管家就是连远桥。远桥也爱柔儿。所以,远桥要求,要看着他给柔儿幸福。
他没想到,叶灼儿竟然会给柔儿下毒。
柔儿生福儿生了两天两夜。他只记得,血,到处都是血,仿佛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战场上什么都见过的他竟然发起了抖。柔儿哭叫着呻吟,被褥都被他给撕烂了。最后柔儿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了,轻轻微盍着眼帘,似是要睡去。他惊叫,“柔儿,柔儿,不能睡啊柔儿……”以至于,他根本没看见叶灼儿在一边做了些什么。
孩子终于出来了。柔儿陷入重度的昏迷。城管家在门外嗅到了毒液的味道,破门而入
叶灼儿的伎俩瞒不过他。她抄起刚生出来的小婴儿,就往桃花林跑。小婴儿连声哭声都没有,可能早被她闷死了。柔儿突然醒过来,爬到门边,哑着嗓子哭喊,宝宝宝宝……那边的小婴儿听懂了似的,突然哇哇大哭。
等他清醒过来,叶灼儿几乎被他给砍碎了。小小的婴儿蹬蹬脚,挥挥手,依旧哇哇地哭。他惊奇地发现,这是他的儿子,小手小的只能握住他的一根手指头。
他茫然。这个孩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出门求药。所谓医不自医,这个道理他懂。只是他没想到,他的爹爹竟然来了。趁他不在,把孩子塞进月柔怀里,然后把动也不能动的月柔扔出了门外。
他回家的时候,天下着大雨。柔儿倒在门外,怀里护着婴儿,没声没息。脚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袱,散了一地凌乱的几件衣服。
他愣愣地走上前,抱起僵硬冰冷的身子。犹记得刚认识他时,那温热柔软,散发着幽香的小身子。怀里的是他吗?这是谁?
他没多想,拔出剑就要自裁。尉迟景阳一石子弹开他的剑,他冷笑:“有柔儿便有儿子,没有柔儿,儿子就随他去了!”
尉迟景阳,终不能语。
他们要上天山。月柔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了。临走之前,月柔要看看孩子。宝宝被放在他身边,可爱漂亮极了。柔儿没法抱孩子,就一个劲儿盯着孩子看。宝宝一哭他就跟着哭。只是,当时余嬷嬷没有发现,他们的少庄主,也在哭。
叶灼儿是师尊的独生孙女。他在雪地里跪了四天五夜求师尊救柔儿。师尊打开门,当胸就是一脚。他连连吐血,还是不停地磕头,口中哀求,“求师尊救救他,求师尊救救他!”师尊冷笑:“行,我救他,不过只开方子。药材你们自己去找!”
都是千金难买的奇珍。他知道师尊有,但是师尊肯定不会给他。
于是,他带着柔儿开始了他十年惶惑的旅程。以前他还偷偷地绘画地图,铠甲,他以前的战马。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
求医,问药,遍访名医。希望越来越渺茫,他疲累至极。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只能带着笑脸对柔儿说,没关系,我们再去找。
柔儿哭着求他,“云哥,算了,咱们回家吧,我想宝宝了……”
宝宝。他揪着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冒出这种想法。他被自己吓着了。纯阳体,纯阳体,纯阳体……
然后,大凛国灭。当年歌舒霆本是布置好了一切的,但尉迟云扬却为了个男人退了出来,以至于,全盘皆输。他安顿好月柔,失魂落魄地奔向歌阳。他劝过歌舒霆,不要打大楚的主意。
但是君王一意孤行。
十几年前初见的那漂亮少年死得相当惨。他的两个儿子不知所踪。后宫妃子不是自尽便是被人折磨强奸致死。他趁夜潜进皇宫,疯狂地围着空旷破败的皇宫打转。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几个少将军降的降,死的死。
他害的。全是他害的。
对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看见他傻傻地望着宫门,一愣,然后一拳砸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倒了,却依旧不知所以,茫然地看着那男人。
迫北。先帝赐姓“若”,前几代很有名的将门一族,只不过后来统统战死,没有后代留下来。
迫北拎着他的衣角,目眦尽裂:“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曾经劝过他……”
迫北被迫当了俘虏。他自然有他的计划。几国一起占了歌阳,不久就会内讧,到时候再行事。可是,他看着脚底下似乎灵魂出窍的云扬,压低嗓音怒喝道:“畜生!你知道老子战俘当得多窝囊吗我的十三少将军!”
他跪在先帝陵前,发誓,今生不再踏进歌阳半步,否则万箭穿心,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