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逃,却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杀手开始拔剑。他的动作有些犹豫,如果这个时候我还有一点力气的话,定会对他使毒,可是遗憾得很,我只能惊恐地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逼近,让我仔细品尝死亡为我带来的绝望与无助。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青林的名字,我不知道远在洛甫山的他是否能感觉得到我的呼唤,但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唯一能做的。
就在我已经准备好受他一剑的时候,杀手突然停住了,复杂的眼中居然带了不忍和同情,他握剑的手有些颤抖,我惊恐无助的样子显然刺痛了他内心某个软弱的地方,以至于他最终放弃了杀我的打算,收起剑,他走进竹屋中翻腾了一阵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之后的几日里,我独自躺在紫藤架下,陪伴着师傅死不瞑目的尸首,静静地等待,静静地感觉生命从我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杀手走后的第二日,十二楼的信鸽便来了,师傅一直在为十二楼配制各种伤药与毒药,信鸽是鲜少出谷的我们与外界联系的主要方式。攒足力气,蘸着师傅尚未干涸的血草草写下发生之事,我便开始等待,也明白了师傅死前为什么有那样的表情,那日的毒,原来会定时发作,且会令四肢渐渐失去知觉,虽然并不担心会被毒死,但四肢一直无法动弹,我即便不被毒死也会被饿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见到青林的那一刻,于是只能用半清醒的神智不断的祈求上苍,让我至少在死前见青林一面。
然后,我开始频繁地见到青林,每次他都站在青竹屋外对我微笑,可当我伸出手去想拉住他时,他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并不失望,仍是平静地等待。心里,就是固执地相信,青林一定会来,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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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滴温热的液体不断地落在我的脸上,把我从灰色的空茫中拉出,我睁开眼睛,又一次见到青林,与前几次不同,他没有微笑,清俊的脸上挂了泪痕,满是痛惜。
我笑了,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
他也笑了,一边流着泪一边笑,他说:“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再后来,我又听到他说:“我带你回家。回到家,我会让你幸福。”
神啊,求你不要让我再醒来,因为这一次,我分明感觉到了青林温暖的胸膛,嗅到了属于青林的亲切的味道,就让我在这几乎是奢望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吧。
上天却并没有接受我的祈求。
当我清醒的时候,四周是完全陌生的摆设,陌生的桌椅,陌生的门窗,只有被褥间淡淡的薰衣草香味令我觉得十分亲切,这是属于青林的味道。
照看我的丫鬟从小憩中醒来,发现我已经苏醒,一阵惊喜,便跑了出去,不多时,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悠!你终于醒了吗?”
房间很大,被隔作里外两间,躺在床上的我看不到外间的情形,于是只能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近一年不曾听到的声音似乎又沉了一些。我闭上眼睛衷心地感谢上天的眷顾。
耳边又响起青林的声音,原本惊喜地声音却蒙上了一层严厉:“不是说醒了吗?你是怎么照看病人的?”丫鬟立刻诚惶诚恐地回话说真是见醒了,不然怎敢惊动楼主。青林叹口气,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温热的手掌轻揉地抚过我的面颊,冰冷的皮肤立刻贪婪地吮吸着手掌带来的温暖,六年的药人生活,令我的体温异常的低,沉醉在青林温柔的轻抚中,我几乎不想睁开眼睛,身边的人却已经由惊喜转入悲恸:“悠,你为什么还是没有苏醒?难道真的要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吗?”
青林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冰凉的左手,很用力,怕我离开似的,久久不愿放开。不忍心青林再这样悲伤下去,睁开眼,吃力地抬起右手想要抚上青林的脸颊,我笑着安慰他:“我回来了,青林”下一刻,我就被揉进了青林温暖的怀抱,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很安心,很幸福。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睡了多久?”在青林的怀里找到最佳的位置,我轻声道歉。
“七天了,大夫说你身体里都是毒,最近的一次尤为严重,要是再不醒来的话,恐怕撑不下去。可他又不知道解药的配方。我真怕就这么失去你……”说到这里青林又把怀中的我紧了紧,低头见我皱了皱眉,连忙放松了力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可这几天大夫说你体内的毒居然开始自行化解,真是件奇事。”
我心间一片了然,当初师傅之所以救下我,就是因为发现我异于常人的耐毒体质极适合做药人,六年下来,师傅在我身上试遍了各种毒药,到了后来,任何毒素进入我的体内,随有反应却不致命,抗争一段时间后便会自行化解,也许我真的成了书上所说的百毒不侵之人,然而这其中的代价,只有我知道。
我的身体果然一天天地好了起来,青林说,这里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家,他会让我幸福。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洛甫山顶,青林的身后是冉冉升起的旭日,他英俊的脸上满是自信。那一刻,我从心底里相信,我的幸福,真的就会随着这东升的朝阳,慢慢照亮我的心房。
不喜欢大宅里的生活,房间太多,我总是迷路,青林就在山腰置了一个小院,在那里,我可以听山间流水潺潺,看林中处处飞花。不喜欢有人照顾的日子,待我的身体已经无需人看顾时,那些整天守在身旁的仆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幽静的小院中从此只留下我和青林愉快的回忆。根本无需说什么,青林总是能从一举一动中了解我的想法。到洛甫山两年之后,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自己的小院中,靠在竹椅里,翻看各种医书,等待青林回来,抬起头便是一片淡紫的天空,那是青林一年前种下的紫藤,就连这花架,也是他专程找来的紫竹亲手搭架。因为他没有放过拜祭师傅时,我注视着紫藤恋恋不舍的神情。
青林很忙,大多数时候,他无法在我身边,帮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务等着他处理。身体基本康复之后,我曾向他提出继续为十二楼提供伤药与毒药,除了做药人,待在药王谷的六年,药王将他毕生所学都交给了我。那个时候我就总在想,有朝一日若是出了这药王谷,凭着这一身的医术与毒术,我定能助青林一臂之力。
青林笑着拥我入怀,“悠,你做十二楼的医师吧。凭你的医术定能成为十二楼最重要的医师。毒药不适合你,我会另外找人的。你不用担心。”医术救人,处处留名;毒术杀人,处处留仇。青林的一番用心,我又怎会不知。安逸地靠紧他温暖的胸膛,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前所未有地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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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快醒醒。我让你见一个人。”
青林下山去各分舵巡视已有三月,得到他今天要回来的消息,我早早便在院中守候。夏末秋初,山中已是十分凉爽,紫藤二度开花,阳光透过淡紫的花朵懒懒地洒在身上,有意无意地翻看手中的医书,我渐渐陷入朦胧。听到青林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睛,好让微笑爬满我睡意朦胧的脸。
“兄长,这位是十二楼的医师,池悠。”青林的声音里尽是愉快,我看向站在他旁边的男子,乌发白衣,身形修长,睡意一点点消退,他的脸也渐渐清晰,接着我就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被抽干。我看着他向我走来,眼中是掩不住的赞叹:“池公子,在下韩涯,天涯的涯。”他笑得和煦,是在高兴终于找到猎物了吗?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青林,却赫然发现,那把曾经贯穿师傅胸膛的剑,竟然就挂在他腰间。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青林看出我的异样,担心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差?手也好凉,做噩梦了?”
“青林,这位是……?”我定了定神,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这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天涯剑客,也是我的义兄——韩涯。”青林一脸兴奋。
“天涯剑客……?”我茫然地重复着,难道是我认错了?不,怎么可能?那双眼,我又怎么可能忘记,即使眼前的眸子里少了当时的迷惑混乱,换上了云淡风轻,我又怎么可能认错?
“青林,池公子似乎身体不适……我看我还是改天再来拜见。”话是对青林说的,可他的眼睛仍停留在我身上,我试图从里面发现蛛丝马迹,除了欣赏却再也看不到什么。
“是,改天我再带兄长过来。兄长这边请。”青林说着就要带那人离开。
我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青林转过身宠溺地对我笑笑,“悠,你快回屋好好歇着,我安顿了兄长,就来看你。”
为什么?为什么?青林会跟他认识?难道他想对青林下手?
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我不能让他伤害青林!
“青林!不要走!”我突然跑上前去拉住青林。
青林困惑地看着我,不好意思地对那人说:“兄长,你知道回去的路吗?我,我想留下来照看池悠,我已经吩咐属下为兄长设宴接风,今晚小弟再向兄长赔罪。”
那人了然一笑,爽朗地回道:“为兄自己回去就好,不用客气。你留在这里好好照看池公子吧。”说罢拱手一辑,便转身大步下山去了。
“悠,你今天怎么了?”见我仍是惊魂未定般的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青林不解地把我扶到竹椅旁让我坐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看到兄长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是杀害师傅的杀手。”我希望青林有所警觉,却只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
“是你认错人了吧?怎么可能会是兄长呢?”青林完全不相信我的话。
“的确是他,我不会认错的。我亲眼看到他杀了师傅,本来也打算杀我灭口,却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一条生路。”我不离不弃的继续说道,“他此次接近你,也许就是为了加害于你。”
“傻瓜,他要想加害于我的话早就下手了,更不会把他随身的兵器赠予我。”青林轻松地拍拍我的肩,“除了父亲和师傅,兄长是我遇到的最值得尊敬的人,我绝对不会怀疑他。”他的语气十分认真,我心头无端地一紧。
“青林,你并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他人的人啊。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轻信于人?”
“正因为从不轻信任何人,所以当我认定的时候便绝对不会改变。兄长绝对不会是杀手,这点我敢肯定。明天他再来时,你就知道,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我还想争辩,但青林显然不想再这个问题上纠缠,匆匆转了话头,不多时便匆匆离去了。
心里明白,青林一旦认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改变看法,劝说无望,我只能祈祷担心的事情千万不要发生。
第四章:韩涯
人常言道:酒品如人品,人品好的人可能会有酒品差的,但酒品好的人人品肯定不会差!
青林就是这么一个人品酒品俱佳的人!
说起我和青林的相识可以算是英雄惺惺相惜了。
自几年前师兄和小番惨死后,我彻底看透了这混乱不公的荒唐世道。
我渐渐的厌倦了,既厌倦了这毫无激情的生命,也厌倦了这纷繁复杂的万丈红尘。
终日留连酒馆的我在回雁楼头邂逅了青林。
所谓酒逢知已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青林一见如故,意兴大发之下喝光了数十坛美酒,连酒店老板都吓得不敢露面。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醉后同游华山的我俩,即兴就在华山之颠结为兄弟。
年长一岁的我为兄,为了表示为兄者的宽厚,我将师父传于我的那把“苍魂魔剑”赠予了青林。
看着这把绝世宝剑,一向沉稳持重的青林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我看得出他很兴奋,对于一个寂寞惯了的豪门独子来说,相濡以沫的兄弟亲情恐怕是他最渴望的。
其实我又何尝不兴奋,师父师兄去世后,孜然一身四海漂泊的我如今总算结交上一个意气相投的兄弟了,这是何等快意之事啊!
华山归来后,青林邀我去他的十二楼总舵洛甫山游玩,一向闲来无事的我欣然应允。
到了洛甫山,青林只在总舵草草转了一圈,便带着我匆匆赶往山腰处一间小院。
我甚是惊奇,青林笑着对我说道:“兄长,我向你引见一个人,整个十二楼的人你都可以不结识,但此人你若不见就太可惜了。”
满怀好奇的我随他轻轻步入了那间雅致精巧的小院。
只见树影婆娑的紫藤架下,一个白衣少年正倚榻而眠。淡桔色的烈日余辉懒懒的照在他的脸上,使他俊秀的面庞仿佛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我的心仿佛被人轻轻抚摸一般,顿时没了烦躁,也没了苦恼。这种淡淡的祥和,静静的安宁,正是我这种奔波江湖的天涯倦客所梦寐以求的。
久已沉寂的心再度燃烧起来,我胸潮澎湃不能自己,竟然有一种寻觅多年,终于如获至宝的感觉。
在青林的轻唤下,榻上的白衣少年缓缓睁开眼来,对青林绽放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
刹那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古怪至极的想法:这微笑若是为我而绽,我便是死也心甘了。
“兄长,这位是十二楼的医师,池悠。”青林兴奋的向我介绍了这个少年。
如此年少竟能担当一个大帮派的医师,真是令人钦佩啊!满怀赞叹的我连忙走上前礼貌的介绍了自己。
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和善的回应,谁知那个少年池悠看向我时,却忽然面色大变,犹如见了鬼一般慌恐不安。
我心头大震,这是怎么呢?我很可怕吗?满心期待的我顿时大失所望。
青林也看出了异样,忙上前轻语抚慰,但池悠那紧张惊惧的神情却未有半分缓解。
这倒底是为什么呢?我哪做错了吗?不知所措的我立在一旁极为尴尬。
“青林,池公子似乎身体不适……我看我还是改天再来拜见吧。”在这种情景之下,我只得草草告辞了。
独自回到总舵后,我不禁幽幽长叹,池悠不知为何对我如此戒惧,以后若想接近他恐怕难如登天了。
当晚的接风宴上,我发现池悠也出席了,默默的坐在青林旁边,戒备的看着我,竟好像把我当敌人看待一样。
我心中微微发酸,我倒底有何可怕之处,竟让你这等厌恶。
酒过三旬后,我端着酒杯诚恳的向青林敬酒,以答谢他的热情招待。青林谦让着刚要接过,却被池悠一把抢过。
“公子旅途劳累,不宜多饮,小悠斗胆就替公子代劳了。”他温和的说着,却不管我们有何反应,一仰脖就将那杯酒一干而尽。
我微微一愣,只听青林谦疚的说道:“大哥,我这位医师极其尽忠职守,还请您多多包涵。”
“没关系,你我兄弟之间还客气什么呢。”我勉强对他笑笑,心中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此后,只要我一敬酒,池悠必抢先挡驾,而别人的敬酒他却一概不管。
这明摆着就是针对我来的嘛!我不禁有些懊恼。本打算趁这机会和义弟开怀畅饮的,却被无端阻挠,这怎能不叫我窝火呢。
但我很快发现池悠不胜酒力,连饮几杯后,他已经昏昏然有些支持不住了。
我不禁在心中窃笑,看你这文弱书生还能坚持到几时。
青林似乎也察觉到池悠的不适了,轻笑着对他嗔道:“小悠,你看你明明不能喝,却非要替我挡酒,现在醉成这个样子,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没醉。。。”池悠以手支额疲惫的喃喃道:“我还能喝呢,我要和公子一直走。。。。”
青林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柔声哄道:“小悠,你先回去吧,明天慕容小姐要来,我也不会弄得太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