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舞秋山（出书版）上+番外————沐雨聆音(8)

只是，大金国力如日中天，辽国也早已灭亡，就算是昔日的皇族也只能忍气吞声流浪在这片大地上。居无定所十数年后，耶律世里氏的子孙决定前往北方的黑山，回溯到契丹祖先崛起的源头去定居。

——不是南下，而是北上去黑山？没有西湖没有荷花没有莲藕而且……好不容易离开上京，又要跟一帮契丹蛮子混在一起？

少年漆黑的眼瞳里闪过犹豫。虽然他也知道妙音帝姬说得没错，自己小小年纪孤身一人，没可能平安到达梦想中的临安。

正在这时，马车的帘幕被掀开了，一个小小的头颅探了出来。圆圆的脸，亮晶晶的眼，大约刚开始换牙，龇开的一口乳牙缺了几颗，还有一颗小小的虎牙俏皮地醒目着。妙音帝姬的孩子，五岁的耶律枫朝他望过来，对着少年笑得灿烂无比，毫不在意他颊上的黥印，没有鄙夷没有惧怕。

干净、快乐。

和出生至今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明亮。

连峥脑中忽然涌起微微的眩晕感。

「好，我跟你们一起走，公主、不，是王妃娘娘！」他说。

「爱妃，听说你收留了一个汉人孩子？」

车队颠簸半日后到了预定的休憩地，事先来此布置探查的前队早已搭好了帐篷。看见自马车上娉婷走下的妙音帝姬，她的夫君，大辽的未代皇帝耶律浩天张开双臂迎了上来。

「是啊，是个有趣的孩子呢！」娇小的女子投入丈夫的怀抱，笑道，「我已经决定了，收他做我的衣钵弟子。」

「哈？收他做弟子？听说他已经不小了吧？」高大健硕的契丹汉子失笑出声。

妙音帝姬哀怨地嗔了他一眼，回身撩开车帘：「这孩子资质尚好，虽说年纪大了点，却跟我的枫儿投缘得紧，恰好和他做伴嘛！」

「噗哧——」车帘掀开，耶律浩天笑得喘不过气，「这、这就是你说的投缘？」

华丽精致的车厢里，一身布衣少年正襟危坐，略微低头，瞪视着自己身前的粉嫩娃娃，神情如临大敌。比起连峥的浑身僵硬，趴伏在地板上的小家伙则放松得多。软软白白的小手里，正抓着少年鬓边垂下的一缕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拽着，让少年不得不跟着他的动作，小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

「哎呀，枫儿在欺负你啊。」妙音帝姬掩口闷笑，「嘻嘻，别在意哦，他只会对喜欢的人这么亲近呢！」

话音未落，粉嫩娃娃手上一紧，拽得少年头皮吃痛不得不低头，「啪喀」一记，一个湿漉漉黏哒哒的亲吻落在了少年脸颊的黥印上。

「是我的，是我的……」亮晶晶的眼眯了起来，小家伙格格笑个不停，「哥哥……是我的生辰礼物！」

……所有的故事都开始在那个秋天。

出生在秋天、刚满五岁的契丹小王子耶律枫，得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生辰礼物——十三岁的少年连峥。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柔和，透过门帘照进马车里。粉嫩娃娃咧着嘴笑得开心，缺了两颗乳牙的齿列，白得让人耀眼生花。少年定定地凝视他，好半晌，抬手抹去脸颊上的口水，无奈地笑了。那是，名为宠溺和无奈的笑容。

——只不过，不常笑的少年这么一笑，刺有黥印的面孔反倒显得更为阴森了……所谓的弄巧成拙，就是这样吧！

粉嫩娃娃受了惊，瞠大眼愣了会儿，哇哇大哭起来。少年顿时慌得手足无措，要抱又不敢抱，汗如雨下。

车厢外，耶律浩天和妙音帝姬笑得弯了腰。

这个世界，很有爱啊很有爱。

八年后，红叶山庄。

女为悦己者容。

其实这话说的不全对。身为女子，无论有没有悦己者，都是很愿意花一番工夫打扮自己的。而天生丽质的女子，尤其如此。

晨曦疏淡，曙光朦胧。

耶律曼琳，芳龄廿四，独坐菱花镜前，手持黄杨木梳，慢慢地梳着头发。疏密有间的木齿穿过发丝轻柔滑下。漆黑光滑的长发，像柔软的锦缎一般泛出清丽的光泽。

何况，还是特地托人从江南临安「宜芳斋」买回来的栀子花油，清芬馥郁，抹在头发上，更增其光泽亮丽。

耶律曼琳对着镜子嫣然一笑，自瓷瓶中倒出一丁点向发上抹去——

手上这热辣辣的触感、呛鼻的气味低头，还有明红的色泽……

「哇啊啊——」耶律曼琳瞬间抓狂，「耶律枫你这个死小鬼！我杀了你我的秀发啊……天哪！」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我的栀子花油换成辣椒油的！臭小鬼！我杀了你！」

伴随歇斯底里的叫声，红叶山庄的众侍从瞧见，从奥姑继任者的房间内卷出一团快得模糊难辨的旋风，直奔后山而去——

朝霞掩映，漫山红叶流丹。

耶律达幔吞吞地走到后山的林间空地上，左一看，右一望——

没人，今天竟是自己第一个到呢。且不说小师弟耶律枫和师父耶律浩天，连大师兄连峥都还没来……

「咕噜噜」，他低头，原来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唤。

也罢，大家都还没来，练武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先用了早饭再说。

再度左右张望，经过一番目测评估，他选了一棵树荫浓密的大树走去坐下，老神在在地打开油纸包。里面的饭团是小弟耶律撒八亲手做的，用的是他们契丹人最爱吃的糯米，还里了蜜渍果脯。张开嘴，咬一小口，唔，好吃……

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咬着饭团，耶律达眼神涣散、半开半闭。唉，昨晚打坐打到太晚才睡，好困啊！突然，头顶的枝叶间好像落下什么活物，「啪咯」一声，落在发际间，滑腻冰凉，随即扭动起来。

……什么东西？

反应向来慢一拍的他还没想清楚，忽地，又有无数类似之物雨点般自树荫间落下。有的落在他身上，更多的落在眼前的草地上。

耶律达慢慢低下头，旋即……

「呕——」他哇哇大吐，胃里的秽物将拿在手里没吃完的半个饭团毁得彻底。

草地上好一幕奇景！各种爬虫齐聚一堂，盘曲在草地上蜿蜒蠕动，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蜈蚣、草蛇、蛞蝓、壁虎……还有肿得跟小指头一般粗细的肥嘟嘟的蚯蚓！

「……耶律枫，你——」吐得太痛苦，连眼泪都流了下来，耶律达痛不欲生，「哇啊啊啊！就算你是少主，毁了我的饭团，我也照扁不误！给我滚下来！」

「呼」的一声，他一掌劈过去，雄浑掌风激荡中，大树震颤不已。顿时，树冠上掉下一个少年，落足不稳摇摇欲坠。

「哎呀！二师巳，冷静点……」

十三岁的耶律枫，秀雅温和的脸，笑得人畜无害，只有鸟溜溜的眼瞳里，逸出可疑的狡黠光芒。

耶律达被他的缓兵之计拖住，迟疑地侧头思忖，等回神的时候，少年已经拔腿跑开了：「哈哈，二师兄，我今天突然觉得身体不适，麻烦你帮我跟父王告假，我先走了！」

……呆滞片刻后，耶律达终于明白自己又被要了，大吼着追了上去。

一炷香工夫之后，皇姑耶律曼琳也堪堪杀到，和耶律达在后山树林里会师！两人开始联手围堵坏小鬼耶律枫……

「登登登」，枫林里，少年甩开步子跑了起来。只有二师兄也罢了，加上小姑姑……他还没做好准备去承受一个自恋女人的怨恨之怒火啊啊啊啊啊……

急速的奔跑中，清爽的晨风扑面刮来，笑得乐不可支的耶律枫忽然放慢了步子。前方，正有一个黑衣人缓步而来。

「峥哥！」那两个穷追不舍的「大敌」顿时被抛诸脑后，耶律枫迎着来人微微一笑，神情恬静温文，观之可亲，哪还有之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促狭顽皮。

连峥这一年已经年满二十，高瘦颀长的身躯完全已是个青年模样。他见耶律枫迎面奔来，倒是一愣，讶然道：「小枫？」

说话间，后面那两个也已赶到了。耶律达气喘如牛，嚷道：「耶律枫你这坏小子！」提掌就劈。

连峥一怔，人却已经本能地挡在了耶律枫身前，长刀斜架，杀意顿现。

这时耶律达只见眼前银芒一闪，偃月两刃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意刺得他肌肤生栗，加上连峥瞪视他的狰狞表情近在咫尺，还没说完的半句话便吓得自动吞了下去。唉，不管看了多少次，大师兄这张恶鬼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威慑！

耶律曼琳也变了脸色，跺脚嗔道：「死小鬼、臭小鬼！你就仗着你大师兄护着你吧！嘿，他没几天就要去江南了，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一霎时，耶律枫脸上的笑容仿佛凝固了。

耶律曼琳得意起来，道：「好罢，念在你年纪小，把我的栀子花油还来，姑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耶律枫静默片刻，缓缓从怀中掏出小瓷瓶。耶律曼琳一喜，刚想伸手去接，这时却见耶律枫手一松——

「砰」——

瓷片溅碎一地，栀子花的馥郁香气顿时向四面八方弥漫开来。

少年一摊手：「哎呀，小姑姑，我手滑了下！真是对不住！」笑容可掬，语气却沉痛，仿佛无限惋惜。

耶律曼琳瞪着他。抖，手不停地抖，连嘴唇都在哆嗦。半晌，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叫：「死小鬼！臭小鬼！我的栀子花油啊！萧二叔一年到头也不过去江南那么一次，你、你居然给……呜呜呜！到明年开春为止，我的头发要怎么护理啊！」

「臭小鬼！我以黑山神的名义，诅咒你秃顶！」越想越悲情，皇姑殿下一路泪奔去也。

冷风刮过，全场静默，三个男人面面相觑，背后淌下成排的冷汗。

半晌，连峥收回两刃刀，转头凝视着耶律枫，欲言又止。耶律达摸摸后脑，觉得自己实在多馀，道：「那我先走了。」

耶律枫笑吟吟地道：「二师兄慢走！」耶律达回头瞪他一眼，拿他实在没法，踢踢踏踏地走开了。

连峥无奈叹道：「小枫，你何必故意招惹他们？」

耶律枫弯起唇角笑得狡狯，「没，我没招惹啊，只是怕他们太无聊了，给他们找点乐子。不说这个啦。对了，峥哥，你什么时候动身？」

连峥定定地凝视着他，见他偏着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眼底却有浓浓的不舍。唉，无论如何，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我……今天来迟了，就是去跟师父和师丈辞行，三日后便动身出发了。」移开视线，连峥有些艰难地开口。

「是吗？三日后就要走了啊？」耶律枫竭力让语气变得轻松，「哎呀，我送峥哥的临别礼物还没备好……」

连峥模摸他的头发，道：「不用了。这么些年，你跟师父待我很好，我已经无以回报……可回去江南临安是我爹娘一生的心愿，我无论如何也想……」

耶律枫打断他，笑眯眯地问：「临安，是什么样的？」

连峥笑了：「据说，临安有波光如画的西子湖，有接天莲叶十里荷花，有脆甜可口的莲藕……」那是他的爹娘梦想了一生要归去的地方。

「……我也好想去。」静默半晌，耶律枫忽然道。

「咦？」连峥神色为难。这孩子是大辽王子，年纪也小，而临安昭遥千里，此去即便不说是危险重重也……怎可能……

「……」少年忽地微微一笑，神情恬淡，「没什么，我开玩笑的。」

连峥低头望进他眼底深处，一时竟有些恍惚。十三岁的耶律枫已经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初初显出少年的秀逸。更何况，总是挂在唇角的淡淡微笑，灵动的眼神，更让他显得比同龄男孩成熟许多。八年来，他们朝夕相处，彼此的成长变化都互相映在眼中。在自己要回临安前夕，少年一反常态的烦躁和恶作剧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峥怎日会不清楚！可是……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上耶律枫秀逸的脸庞。阳光映在少年的眼瞳里，碎金般闪烁。就是这个孩子，初初见面便倍觉亲近，用天真笑语陪伴他度过此生最灰暗惨淡的那段日子，让他每想起一次都一阵温暖。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带你一起去临安啊。去西子湖，看接天莲叶十里荷花，尝一尝脆甜可口的莲藕……但是……」

「既然如此，峥哥，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一定要记得你说过的话！」耶律枫开心地笑了，明澈双眼流光溢彩，异常晶亮，「等我长大一点，就去临安找你。一起去看西子湖的莲叶荷花、如画美景。」

连峥一怔，这才醒觉自己竟把心底的想法说出了口。颊上微热，他收回手。

他何其有幸，在生命中遇见这样一个孩子。阳光般温暖、春风般柔和，还有过人的聪颖、沉默的坚韧和善解人意的体贴。他的小枫……

目光不自觉移到少年柔润的嘴唇上，光线折射在上面，泛出近乎透明的润泽水光。心中一荡，他茫然伸出手，指尖几乎触上温软的唇瓣……

「峥哥？你怎么了？」耶律枫不明所以，还探头问他。

「……我走了，回去收拾行李。」连峥闻言一惊，手握在半空，旋即大步逃开。

耶律保站在原地，怔怔凝视他的背影，目光闪烁。

三天时光，短暂得叫人惊心。像是感到分离的日子即将到来，相聚的时光越来越短，耶律枫停止了那些恶作剧，每天都来找连峥。

「峥哥，这是我自己采药草配的金创药。你吉人天相，原也用它不着，可带在身上，到底以备不测。」

「峥哥，我父王刚猎了熊，我特地剖了副熊胆来，还是新鲜的。你快把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