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 上————狄灰

作者:狄灰  录入:12-11

  “太师,您为了这些事情就来叨扰皇上,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君瑞身旁的一名身材矮小,但却一脸温顺的太监轻声说,说完这句话看了看天子的表情,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便壮着胆子想继续说下去,不料太师却像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怒气冲冲地斥责道:“你这阉货,皇上面前轮得到你插嘴么?你是什么东西?”

  那太监笑了笑,并没有被太师的气势吓到,继续道:“太师,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奴才斗胆,在皇上和太师面前造次地说一说,虽然奴才只是个小太监,但是奴才服侍皇上生活起居是伺候皇上,太师您辅佐皇上处理国家大事也是伺候皇上,说到底都是在为皇上分忧。哪里又有什么区别了?这是其一。其二,皇上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太师您是百官之首,不去想想如何惩治贪官污吏关心国计民生,反倒因为这些小事就来烦皇上。奴才为了皇上龙体着想,怕他老人家动怒,本也无可厚非。再说了,皇上若真为了这事一怒之下要办了太师您的两位公子,那奴才现在站出来说话不正是帮了太师一把么?其三,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搬弄是非斤斤计较那是妇人之见。其四,奴才刚才说的那些话,皇上都没说什么,太师您就开始斥责,是不是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太师您是三朝元老,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丢脸的事?这也是奴才再帮您。奴才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帮您,却被您呵斥,实在是冤枉啊……”

  “行了。”君瑞看着太师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抬手止住了那太监的话,定定地看着太师,让那老头一阵一阵发毛,但是君瑞只是笑了笑,说:“想必太师是因为家事烦心才会产生辞官的想法。朕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太师你是百官之首,以后可莫要再做出这样有失体统的事情来了。退下吧,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一番话说出来,便挥了挥手道:“朕累了,摆驾回宫。”只一句话,便把太师后面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只能悻悻地离去了。

  “你这小奴才,倒是很机灵。叫什么名字?”太师走后君瑞问道。

  “奴才名叫张庭海,皇上。”那太监恭恭敬敬地答道。

  “以后就跟在朕身边吧。”君瑞道。目前的的情况让君瑞有一种孤独感,朝中大臣几次三番与他作对,自己身边连一个能站出来反驳他们的人都没有,让他整日疲于应付像张太师这样的鸡毛蒜皮,而宫中更是连一个贴心的仆从都没有。这个张庭海,刚才说的那番话有条不紊,倒是个有胆色的小子。

  回到皇宫,本想休息片刻,但是又被一些事情拖延了,看看日头,早就到了晌午,草草吃过饭之后,君瑞便打算休息一会儿再看一看奏折。

  一脚踏进东暖阁的时侯君瑞才想起早晨他把司徒碧给扔到这儿了,没有他的允许那司徒碧怕是不能擅自出去的,不知道那个炸了毛的小豹子现在见到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实在是有些期待。君瑞在军队呆了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过倒还真没有遇到过像司徒碧这样有意思的人。

  叫来早上伺候的太监过来问话,小太监说早上太医来过,开了点药煎了让司徒公子喝了,然后又睡了一阵,烧已经退了下去。醒了之后便没再说过什么话,只是坐在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君瑞屏退了众人,独自走了进去。屋子里空旷而安静,卧榻上已经收拾好了,连毯子都换过,还点上了熏香,一片清爽的样子。司徒碧这时候正端坐于卧榻对面的椅子上,一脸漠然地看着窗外零星飘散的雪花,似乎并没有看到走进来的君瑞。而君瑞只觉得好笑,昨天晚上司徒碧在他身下哭泣求饶的样子和眼前的这一脸的淡漠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不过从昨天晚上那弥漫的血腥味和最后他青白昏迷的一张脸来看,他那里肯定是伤得不轻,亏他还能如此正襟危坐着。

  君瑞轻轻咳了一声,看到司徒碧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好像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似的,隔了好久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跪下去请了个安:“陛下。”

  “嗯。”君瑞淡淡地答了一声,也不再理他。靠到榻上随手拿了本书无聊地翻看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整个空间里只有君瑞翻书的沙沙声,好不尴尬。

  君瑞在等,等司徒碧开口。这个人太高傲,非得煞煞他的锐气不可,否则以后即使留在了身边也绝对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至于为什么要留他在身边?君瑞暗暗嗤笑了一声:若非他背后强大的士族势力,谁又会在乎他是谁?

  “陛下,若没什么事,臣这就告退了。”司徒碧最终决定投降。刚才皇帝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叫他“平身”,他也就只能一直跪在地上。这大理石的地面实在太过冷硬,让他的膝盖针刺一般地疼痛,加上后面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的裂伤,再这么跪下去,司徒碧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

  “司徒碧,你并没有功名,只不过是废太子身边的小小伴读,何以自称为‘臣’?市井里的那些平民都是怎么自称的?”君瑞放下手中的书,针锋相对,不依不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司徒碧平静地道,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刻意为难而慌乱或者愤怒。

  “既然你都自称为‘臣’了,那么朕也就给你个顺水人情。”君瑞十分满意他的表现,笑道,“朕今日早朝,已经颁了圣旨,酌升司徒碧为御史中丞,赏良田百亩,黄金十斤,白银二十斤。怎么样?听起来不错吧?朕已经八百里快报把这个消息传到你们司徒家了。”

  君瑞感觉到司徒碧明显地一僵,撑在地上的手握成拳之后又松开,然后又握紧,直到整个手臂都在战抖,而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一般,睫毛低垂着,像是在极度忍耐些什么。君瑞心想:很好,这样的反应最好不过。朕要的不是反抗,不是漠视,而是顺从。

  不过君瑞并没有高兴多久,便见司徒碧突然站起身来朝着自己斜倚的床榻扑了上来。他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想行刺,但是又看到他根本没看自己一眼,而是盯着床榻下木质的花纹,于是心下了然地伸腿一踢,刚好踢在他的肩膀上,只一瞬,司徒碧便跌倒在了他脚下。

  君瑞用脚尖勾起他的下巴,俯视着他,冷冷地道:“想撞死在朕的这个东暖阁里吗?那你没有那么幸运能成为第一人。”

  “皇上,你何必如此折辱与我。”司徒碧极其厌恶地看了皇帝一眼,那眼神,和看街边的乞丐没什么区别。若非开头他加了“皇上”两个字,君瑞就真觉得自己现在一文不名。

  “朕在折辱你吗?”君瑞笑道,眼睛盯着他额头上被擦破皮的地方,那里已经有血渗了出来,鲜艳的血色,衬着他的脸越发的白皙,“司徒碧,你还是没搞明白,朕没有折辱你,朕是在救你。你要朕说多少次?把你救出来,让你做官,这样你这个废太子伴读才能保命。然后你身后的司徒家才能保持着屹立不倒。司徒家多少口人来着?四百六十七条人命,若你在这里撞死了,可是对天子不恭的大罪,再加上勾结太子叛党犯上作乱一事,你认为会受到什么样的刑法?发配边关?贬为平民永不录用?还是,诛九族?”

  “为什么是我?”司徒碧瞪着一双杏眼直直地看着君瑞,一丝惧意都没有,仿佛君瑞并没有跟他谈将近五百条人命的死活,而是在跟他谈四百六十七两银子一般。

  “这个问题问得好。”君瑞拍拍手,“你,不是司徒家最受宠爱的十公子么?非你莫属啊司徒碧。”

  5.兄弟

  高傲的帝王对司徒碧说,你不是司徒家最受宠爱的十公子么?

  司徒碧听到这句话时差一点笑起来。然后他听见皇帝又在说:“司徒碧,你知不知道现在司徒家和朕是在一条船上?君泰被废,司徒家族必定受到牵连,即使朕不当皇帝,那么其他人登基也会想方设法除掉司徒家的。司徒家家业太大了,整个皇朝的文官都或多或少受到司徒家的影响。刚刚登基的新帝,你觉得会做什么?要么拉拢他,要么……”年轻的帝王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斟酌,然后一字一字道,“要么灭了他。你只有一个选择的机会。”

  司徒碧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了。在这三天里他一直呆在皇帝的寝宫里,君瑞除了上朝、处理政务之外便是在寝宫发泄他的欲望,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乐此不疲。最后皇帝甚至还体恤他身上的伤,专门派马车送他出去。从窗帘往外看,红色的宫墙慢慢倒退着远离了视线,行驶在车水马龙的闹市街头。他突然发现,偌大的霓都,繁华的帝国政治经济中心,到处高楼深宅,现在竟然没有他容身的地方。

  太子府已经被抄了,想要进去很难。可是他的所有东西都在太子府里,况且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若是取不到自己的东西,那他连投宿都没钱。又或者可以到司徒家在京城的别院去,那别院还是父亲司徒砎广开商铺,方便生意来往才置办的,只不过现在因为太子失势,京中局势不明,恐怕店铺早已关闭,估计人也都走完了,哪里还能住人?

  没来由的,司徒碧觉得父亲当初是多么明智。父亲其实也是很有才干的,但是从不显山露水,一向都是温和宽厚,一生都未考取过功名,怕的就是惹祸上身害了司徒家。只不过这几百年来积累的声望哪有那么容易消除?人们总是说“士族领袖司徒家族”,“皇亲国戚司徒家族”,这些虚名都不是父亲想要的。所以他从商,远离政治。但是这个徒有的虚名还是一步步把司徒家推了上去,再加上司徒碧当年年轻气盛,过早显露自己的才华。他原以为做了太子身边的红人便能风光万分,但实际上……

  “大人,您现在打算去哪儿?”赶车的车夫恭敬地问。

  司徒碧看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说:“到太子府去一趟。”

  其实他也不知道现在到太子府能做什么。太子被废,太子府有关人等全被羁押,连大门上都贴着封条,门口直属于皇帝的禁卫军伫立在门前,手里还握着明晃晃的武器,这让想过来看热闹的平头百姓都不敢靠近,原本门庭若市的太子府,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萧瑟冷清了。

  司徒碧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朱红的大门,上面九九八十一颗门钉,是亲王和储君的身份象征,可是如今,却像是一个可笑的标志,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太子已经失势,今时不同往日。

  街市上小贩们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司徒碧听见远处有喧哗叫嚷的声音传来,他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穿紫衣的女子从一顶软轿里冲出来,直奔自己的方向跑过来。那女子身后还追着三个壮汉,三个壮汉嘴里骂骂咧咧地冲那女子喊,可是那女子充耳不闻,一双妙目只看着司徒碧,眼里全是红红的血丝。若没有看错,里面还有憎恨,和厌恶。

  司徒碧认出她来,那是君泰的贴身侍女,抱琴。原本按照惯例,贴身侍女在太子登基后便会随之入宫,至少会有个贵人的封号,只是现在,抱琴却入了贱籍,被买入青楼了。

  “司徒碧!太子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背叛他!”抱琴对着他破口大骂,甚至想冲上来扇他几巴掌,不过后面的几名壮汉跑了过来,拉着她把她往紧随其后的轿子里面搡。抱琴披头散发,一点也没有了当日巧笑嫣然温柔体贴的样子。司徒碧表情冷漠地看着她,看那壮汉钳住她的双臂用布条绑住,将她推到了轿里才别过眼去。

  “这位爷,我们家春香姑娘不识抬举,您别见怪。小的在这儿给您赔罪了。”其中一位壮汉点头哈腰地对司徒碧笑道,“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司徒碧厌恶地斜瞥他一眼,向后退了两步。

  “呸!”抱琴一口唾沫吐过来,在司徒碧湖蓝色的锦缎衫子上留下了污迹,抱琴一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骂道:“你这个叛徒!不得好死!”

  原本矜持美好的女子,现在连名字都被剥夺,粗鲁得如同村妇,司徒碧不再看她,兀自登上了马车。

  “到扶疏院。”司徒碧对车夫说。

  扶疏院在一条幽静的小巷里,靠近护城河,周围全都是蓊郁的大树,到了夏天,那些大树的树荫在午后会投射到小院的天井里,带来一片清凉。扶疏院的名字还是司徒碧十二岁入京时父亲亲题上去的,取自当世大儒的名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意为希望司徒家的子孙能如同草木一样开枝散叶,兴盛繁茂。

  如今司徒碧便站在这扶疏院的门口。抬头看去,隆冬寒风中的树木早已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一片萧索。七年了,离家七年,当初的憧憬和希望,如今还剩下些什么?

  “十哥?”身后有个清脆的嗓音传来,司徒碧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裹着灰鼠大衣缩成一团的孩子从一辆青布马车里探出头来,那孩子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直都是带着笑意的样子,见他转身,立即飞奔过来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大喊大叫道:“十哥,真是想死我了!你还好吗?没有被抓起来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瑾儿。”司徒碧勉强笑了笑,被司徒瑾抓住晃来晃去的实在有些头晕眼花了,连忙扶住他的肩膀示意他站好了,又接着说,“瑾儿,你怎么来了?”

  “我和大哥一起来的!”司徒瑾兴高采烈地说着,踮起脚尖在司徒碧脸上“啾”的一下狠狠亲了一口,偷笑道,“爹爹知道京里出事了,让大哥过来看看,我求着爹爹,好不容易他才让我来的。”

  “大哥也来了吗?”司徒碧轻声道,刚才的头晕还没缓过来,甚至还带来了剧烈的头痛,他稳了稳心神看向马车的方向,果真里面有个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大哥。”司徒碧走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都说长兄如父,司徒珏接手父亲的生意后常常往来于京中,但是兄弟二人很少见面。再加上司徒珏很严肃,比起他父亲甚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与司徒碧基本没话说。

  “小十六,给我站好!”司徒珏瞥了一眼司徒瑾,只那么一眼,司徒瑾便乖乖站好,不敢再猴在司徒碧身上了。

  “进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说。”司徒珏冷冷地对司徒碧说。

  扶疏院还有下人在。太子府出事后无关人员被立即遣散,司徒碧的书童甘棠也在遣散之列,从太子府出来后他们便到了扶疏院暂时落脚,等待司徒碧的消息。看到自家公子、大公子和十六公子都来了,甘棠赶紧把他们引到了客厅,按照大公子的吩咐带着司徒瑾下去休息了,然后手脚麻利地端上了茶水和点心上来。

  “大公子,公子,请喝茶。”甘棠放下茶盏,又端来一碗药伺候着司徒碧喝了,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大哥有什么话要说?”司徒碧问完,喝了一口茶水压了压那碗药的苦味。

  “爹爹让我给你带句话。”司徒珏面无表情地看着司徒碧,仿佛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似的,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道,“爹爹说,小十,委屈你了。”

  司徒碧原本还用手指轻点着扶手,听司徒珏说完这句话立刻顿了顿,抬头看了司徒珏一眼,笑了笑,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点点头轻声说:“谢谢大哥带来这句话。请大哥回去的时候转告爹爹,小十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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