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眼泪到底是爱、是不舍,还是忏悔呢?
简宁没有答案,然而他明白,不管过去多么糟糕,他们都不可能跳过回忆,回忆就在人心底,你总得面对,或早或晚,总有那么一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并排躺在地毯上,望著落地窗外茫茫的群山。
"我答应过你,"苏宇青找到简宁的手,轻轻握住,指尖在他掌心缓缓划过:"不再隐瞒你任何事情。从现在开始,我来兑现自己的诺言。可在这之前......"他凝视著简宁的眼睛:"答应我,即使有一天你会恨我,也不要忘记今天,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很快乐......"
简宁回握住他的手:"好。"
苏宇青吻了吻简宁的额头,他的笑容有些无奈,仿佛在说:你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他坐起来,找到简宁的衬衣,替他披在肩上:"你饿不饿?"
简宁摇摇头,然而苏宇青还是套上了衣服,他去了一趟厨房,带回来一些面包和一瓶红酒,他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简宁面前的地毯上,另一杯拿在手中,夕阳还没有完全沉落,映著他掌中酽酽的红酒,仿佛是一掬陈年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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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法律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简宁怔了怔,然而苏宇青并不需要回答,他凝视著手里的酒杯,嘴角扬起一个冷冷的弧度:"我不相信。法律只适合阳光下的世界,而黑暗里有另一套法则。假如用法律来裁断,我早就被判死刑了。我贩过毒,也杀过人。可是,法律制裁不到我,我在规则之外。"
简宁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视线甚至还停在苏宇青脸上,但目光却像晚霞一样迅速暗淡了下去。简宁早就知道了苏宇青的底细,时至今日,他已不奢望奇迹,然而他想不到,苏宇青谈起贩毒、谈起杀人,竟是这样的轻描淡写。撇开理性斯文的外表,这个男人比任何一个亡命之徒都要可怕,他不是在对抗法律,他根本蔑视法律。
"可是,"苏宇青抬起头,看著简宁的眼睛:"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能审判我,那就是你,简宁,你才是我的法律。"
苏宇青的目光专注炽烈,被他那么盯著,简宁只觉得窒息。简宁本能地感到,这句话有点不对,可是哪里不对,他想不出来,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想得出来,他的脑袋已经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回响、激荡。
你才是我的法律。
你才是我的法律。
......
"我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财经周刊会谈到我们,八卦杂志要写黑道风云了,也会扯上我爷爷。小时候,我总把爷爷的事情当故事听,以为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可十八岁那年,我才知道,所谓漂白,白的只是那层皮,里头的颜色从来没变过。"苏宇青转著手里的酒杯,笑了一笑:"我也反抗过,跑到美国,一待就是七年,总以为可以过自己的人生。可是父亲一死,麻烦就来了,母亲一年内就败光了家,公司押掉了,房子押掉了,外面欠了一堆的债,家里佣人的薪水都拿不出。我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就只好回来。"
"可就算回来了,我也变不出钱,眼看穷途末路了,爷爷的一个旧部来找我,他叫于文晔,做的是毒品买卖,他看中了苏家的底子、人脉,愿意帮我救急,条件是让我开一家制药公司,帮他做幌子。泰和也就是这样开出来。"苏宇青扬了扬眉:"当然,这种事怨不得别人,路都是自己选的。就算一开始是逼不得已,走到后来,也是咎由自取。更何况,我始终都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几年做下,泰和日见规模,毒品买卖我也摸熟了,于是我慢慢甩开于文晔,开始自己做。老头子自然不甘心,开始玩阴的,动刀动枪,制造车祸,什么都来了......"
简宁想到简嘉声,心里一阵难过,事情果然是那样,昔日的猜测,一环一环都扣对了位置,而他和他,也一步一步,站到了对峙的两极。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遇到了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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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这一年,我遇到了简宁,当时我三十五岁,对爱早就不抱期待,毕竟,比起感情,性要简单得多,也更容易到手。一开始,我只觉得他很特别,我们很合拍。我没有想到,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来得晚了些,然而终究还是来了。"
"听起来很蠢,对吧?"苏宇青苦笑:"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爱上了他,可是我们在一起整整两年,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就是爱情。我只知道,他出现以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可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其实,我也很难说清楚自己喜欢他哪里。"苏宇青停下来,仿佛在搜寻一个答案:"别人看他,都觉得他聪明、干练,咄咄逼人,那些我也欣赏,可他还有另一面,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他的眼里有一种哀伤,私底下他有很多孩子似的习惯,他喜欢睡懒觉,喜欢蜷在太阳下看《小王子》,他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性地啃指甲,他怕黑、怕冷,睡熟的时候,会像树袋熊一样紧紧抱住我,他始终都没有安全感,他甚至不能去爱......"
"可也许打动我的,就是他坚强里藏的那些脆弱,他常常让我觉得痛,而那种痛,让我觉得自己是活著的。"
"只是,这些我都是后来才明白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爱著他,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爱情,我们都太理智,在我们之间,除了性,就只剩工作了。"
"简宁做事是很有一套的,虽然他是我的情人,但他在泰和的位置,都是靠自己一手打拼出来的。我很信任他,逐渐把业务放手给他,但是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在私自调查泰和跟于文晔的交易的纪录。我彻查了简宁的底细,发现他曾经当过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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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于文晔再不对盘,在这件事上却是一损俱损的,我别无选择,于是把简宁带到了这里......假如再来一次,我不会那么做,可那时......那时......"
苏宇青说不出话了,他死死咬住嘴唇,双手紧紧地捏住酒杯,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已经泛白。简宁看著苏宇青,心里一阵阵地发痛,视线也模糊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太多的情绪汹涌而来,他理不清头绪,可他知道,他居然不恨他,即使他们的过去那么不堪,但至少这一刻,他还不恨他,然而他不知道,这苟延残喘的感情还能存活多久。
苏宇青深深吸了口气,暮色里他的脸显得那么疲惫,可他还是说了下去:"就在这个房间里,我跟简宁度过了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于文晔带著两个手下来了......"
"别说了!"简宁忽然捂住了耳朵,仿佛这样就能把可怕的过去屏蔽在记忆之外:"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心跳得像要炸开,晕眩伴著头痛席卷而来,许多画面从眼前闪过,到处是淋漓的鲜血。记忆再次回归,可直到此刻,直到往昔逼到面前,简宁才突然发现,他根本不想回忆,他宁愿统统忘记!
"简宁!"剧烈的头痛中,简宁听到了苏宇青的声音。苏宇青把他紧紧抱进怀里,一遍遍吻著他的额头,轻抚他的背脊:"没事了,没事的,我在这里......"苏宇青的怀抱是那么温暖,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心跳,连同那熟悉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让简宁安心得想要落泪,他不禁闭上了眼睛,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苏宇青的胸怀。
时间悄悄地流逝著,他们维持著原来的姿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此刻的宁谧仿佛是从老天那里偷来的,简宁一动都不敢动,他都知道,这是黎明前最后一个梦了,而梦是最脆弱的东西,一旦惊破,只怕再也找不回来。
"简宁。"苏宇青吻了吻简宁的额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托起简宁汗涔涔的脸,久久地凝视著他,夜色已经很浓,简宁能够看清的只有苏宇青灼灼的眼睛,苏宇青的目光很温柔,却又是那么的酸楚:"你已经知道了,对吗?你知道的──你就是简宁。"
他轻轻抚著简宁的下颌:"那个常去找你的韦明是你以前的同事吧?你会头痛,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对吗?"他的目光越来越柔和,几近悲哀:"我知道总有一天,你的记忆会全部恢复,你会恨我......想到要再次失去你,我不可能不害怕。但是,你肯跟我来这里,肯给我这样一天,我已经满足。简宁,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报仇也好,什么也好......我这条命是你的。
"这些话,将来在法庭上我可以再说一遍。那一天......"
"告诉我,"简宁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他直视著苏宇青的眼睛:"你还在贩毒吗?"
"不,现在的泰和是干净的,我不会再沾那些。"
"因为简宁?"
"是的,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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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静得令人窒息,苏宇青凝望著简宁,他的眼睛是那么黑,神色那么憔悴,宛如一个即将被行刑的死囚。说到底,没有人可以真正置身于规则之外,天网恢恢,凡做下的,必将领受惩罚,行刑者总会到来,或迟或早。
苏宇青说过的,简宁就是他的法律,他早为自己选好了行刑者,他已视死如归,然而刽子手呢?谁愿砍下爱人的头颅?谁能砍下爱人的头颅?简宁做不到,至少,此刻的他还做不到。这一段感情,再不堪回首,再千疮百孔,再卑微、再不该,可毕竟美好过,毕竟温暖过,毕竟直到现在,望著这个人,他的心还在隐隐作痛。
"别告诉我过去的事情,别告诉我你做过什么。"夜色中,简宁的面庞苍白如纸:"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总会知道的,总会记起来,到了那个时候......"
"那就到时候再说啊!"简宁蓦地拔高了声音:"为什么非得现在就告诉我?苏宇青,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不舍得,只有你一个人难过,我也......"他咬紧了唇,视线渐渐模糊,可有些话到底关不住,简宁听到自己的声音,艰难的,一字一句都锥在心上:"我也舍不得,我也想要一个假期,只属于我们的假期,不管过去,也不想将来,只有眼下这一点时光,只有你,只有我......至少把这个假期过完,至少再留一点回忆。苏宇青,别逼我那么快恨你,别逼我......"
"简宁,"苏宇青抱住了简宁,他的胳膊箍得那么紧,几乎让简宁窒息:"你真傻......真傻......"他低下头,去找简宁的唇,他们从来没有吻得这样慌张,这样磕磕绊绊,一切都乱了套,可是他们都顾不得了,他们舍不得挪开嘴唇,舍不得调整一下步调,他们不敢停下,不敢思考,过去、未来都生满了荆棘,他们只有紧紧抓住彼此,抓住这荆棘丛中仅有的,注定要凋落的一朵小花。
他们从上帝手里又偷出了三天的幸福。那三天里,他们在林间漫步,去溪边钓鱼,更多的时候,他们待在房间里,一次又一次忘情地纠缠,然而这幸福毕竟是偷来的,不安的阴云时时笼罩在他们头上。
简宁的头痛没有再发作过,可他渐渐发现,走在山间,他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知道山路在哪里转弯,哪里有溪涧,哪里有密林。这是属于另一个简宁的记忆,再怎么刻意忽略,过去终究还是一步一步追了上来。
这些事情,简宁都没告诉苏宇青,他以为苏宇青不会知道。可那天吃完早餐,简宁正对著盘子独自出神,苏宇青却走了过来,他叹了口气,抓起简宁右手:"不疼吗?"
被他那么一问,简宁才注意到,自己么指、食指的指甲已被啃得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甚至都啃进了肉里。
"真是坏习惯。"苏宇青把他的手攥进掌心,牢牢握著。
"我才没这样的习惯......"简宁说了一半,不由怔住。是的,失忆后的他没有啃指甲的习惯,这个习惯属于另一个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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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骨的寒意沿著脊柱直爬上来,明知掩饰是徒劳的,简宁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来。苏宇青却没有放手,他低下头,吻著简宁受伤的指尖,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把他拥进了怀里:"无论如何,不要伤害自己。"
这一天,他们没法待在别墅,房里太过安静,不安肆意滋长,这样默默相对,无异于一种折磨。苏宇青提议去林间打鸟,这个主意让简宁多少高兴了一会儿,然而看到那两管黝黑的长筒猎枪,简宁的心不知怎么的,竟蓦地沉了一沉。
"怎么了?"苏宇青望著他。
"没事,"简宁摇摇头,勉强笑了一笑:"我只是在想,我不会打枪。"
"我教你。"苏宇青背起猎枪:"你会学得很快。"
苏宇青没有说错,简宁学得很快,甚至太快了一些,装弹、上膛,所有的动作都熟极而流。枪声响过,远处传来"扑棱棱"的回应,那是一只大鸟从枝头直坠而下。
端著沉重的枪托,简宁手心渐渐沁出了一层冷汗,这一枪不是聪明或者天赋可以解释的,这种熟练只能来自于经验。林梢的风声尖厉得不忍卒听,一声迭著一声,仿佛催促著什么,某种令人窒息的东西直逼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厉害!"苏宇青倒显得兴致勃勃。
简宁不敢看他的脸,光是听到苏宇青的声音,简宁脑中已是一片混乱,许多画面挣扎著想要冒头,简宁知道他不能再对著苏宇青了,那只会让他的记忆复苏。他摸索著在一个树桩上坐下:"你去把它拣回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你怎么了?"苏宇青蹲下来,把手按在简宁额前,简宁连忙闭上了眼睛。然而视觉被屏蔽之后,感官却空前地敏锐了起来,苏宇青指腹的温度、那关切的声音,温暖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鲜明,鲜明到让简宁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简宁知道他的承受力已经逼近极限,记忆不是仅凭克制就可以绕开的东西,他推开苏宇青的手:"我没事,只是累了。你先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有那么一会儿,苏宇青没有出声,然后简宁听到落叶被踩碎的声响,苏宇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等到那声音完全消失,简宁终于站起身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可他知道他必须离开,他不能坐在这里,他不能等苏宇青回来,他不能再看见他,至少现在不行!
强烈的恐惧让简宁跑了起来,手里的猎枪是那么沉重,阳光穿过树林晃得人眼花缭乱,简宁大口喘著粗气,踉跄著往前飞奔,也不知跑了多久,他蓦地站定下来,怔怔望著前方。
这里已是山林深处,树木密得几乎透不进阳光,却有一条白石小路穿林而过,静静地在林间蜿蜒,而小路尽头矗立的,竟是一座焦黑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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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烧剩的屋架看来,这曾是一栋两层的楼房,房屋外围甚至还残存著一圈塌陷的围墙,小楼的格局跟苏家别墅如出一辙。
简宁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太阳穴胀得仿佛要裂开,简宁本能地想逃,然而身体好像跟灵魂分了家,他根本挪不动步子。嗡嗡的噪音在耳边啸叫,由轻到响,直至铺天盖地,眼前的世界蓦地黑了下来。
痛!火辣辣的痛!
空气里弥漫著浓浓的血腥味道,鞭子挟著风声直拍下来。简宁不禁瞪大了眼睛,光线重新落到视网膜上,然而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断壁残垣,而是一间大大的客厅,落地窗外残阳如血,浸润了密密的丛林。简宁突然明白过来,他已置身于回忆之中,这里就是那片废墟,一年前的那一天,它就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