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出书版) by 无痕

作者:  录入:12-03

安朋怕他主意已定,悔自己不该一时纵容让他对戏着了迷。于是烦躁不安地催车夫快马加鞭,转跟间又过了数十里,远远地省城临近了。
马车人了城,穿过白日里还曾热闹的繁华集市,经过某处街道拐角处,看见一户院墙下挂了一盏小小些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有个小小的混炖摊子,两个摊主一男一女正擀着混炖皮儿张罗生意,想必是夫妻。三、五个食客坐在街角的青石上吃混炖,着衣打扮俱是苦力的样子。
一个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的老艺人正拉着二胡卖艺,他的身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随着伴奏轻唱小调。
"月儿弯弯菊花黄,流浪人儿愁断肠。
一愁身上没衣裳,二愁腹中缺米粮。
三愁奴家制L苦啊--孤苦伶仃没爹娘。
奴家名叫叶秋霜,痴痴等着心上郎。-,郎啊郎,等你带我回家乡。"女孩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随着二胡的委婉,更唱出无限凄凉。歌声引来二阵喝彩,但却很少有人给钱。那老头更是扣头作揖,直催着女孩再唱。
冰释唤停了马车,掀开帘子观望。安朋道:"快走吧,一会儿进不了府啦!"冰释叹道:"她唱得真好,却不知怎地就这么命苦。"又想起自己的身世来,也是从小没有爹娘,虽锦衣玉食,也不尽凄冷,禁不住又叹息。
安朋动情,拉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道:"民间疾苦多如牛毛,你也不要伤心了。"正说话间,见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将卖艺的老小围在中间。又有人吆喝:"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老艺人重新调弦定调,左手操琴,右手拉弓,食指一颤,顿时一支曲子如水流来,在夜空中悠扬飘远。
女孩清了清嗓子,抬起清亮的眸子,唱道:"孤雁飞,与落叶同纷纷。
失伴不为恋秋风,只因窗前人未归......"
第五节众人正听得凝神,只觉得身后人头攒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挤进衣着华丽的少年来。飞扬跋扈地拨散人群。为首的是一个弱冠少年,个子不高,粗粗壮壮的样子,抢在当头,叫道:"小娘子!你盼的情郎在这里哪!"说着上前,不顾人多眼杂,伸手就去抓那女孩子。老艺人慌忙上前阻止,却被他一脚踹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立即被其他几个人围住了拳打脚踢!
女孩高叫:"五伯!"却被少年强行拉住,又伸手抓向她嫩白的脸颊。
冰释在车上看得清清楚楚,喝道:"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调戏良家女子!"恨不能立即下车解围,却被安朋拉住。
安朋道:"我去!"飞身下车,扑进人群,三拳两肚打散少年,又一个扫荡腿将那个为首的公子哥扫倒拦身护在女孩子的身前,叫道:"不得无礼!"那公子哥踉跄爬起,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定睛一看,没再上前,只是怪笑道:"嘿嘿,我当是谁呢,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原来是柳府的安公子啊!"安朋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调戏女孩子的公子哥竟是省城皇帝亲王的小王爷朱琪。这个小王爷平素倚仗权势欺男霸女无人敢惹,名声坏透。自己一时大意,竟真的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事已至此,他硬着头皮道:"既然认识,便好说话。小王爷,你是堂堂皇亲国戚,怎好跟一个卖艺的草民计较?"朱琪冷笑道:"你还知道我是小王爷?那好,我现在告诉你,这个卖唱的小妞昨天在我府上卖唱的时候偷走了东西逃出来了,我要把她抓回去查办,识相的快滚开!"卖唱女立即高叫:"冤枉啊!我根本没有去过王府,也没有偷过东西啊!大哥,你救救我吧!"朱琪道:"你还想抵赖?来啊!把她给我抓回去!"左右立即气势汹汹上前抓人。女孩慌忙躲在安朋身后,哭叫:"救命!"安朋拦在众人面前,叫道:"住手!查案自有官府衙门,小王爷,您太操心了吧!"
"呸!"朱琪狠狠地朝他吐了一口吐沫,道:"我给柳府丁总管面子,才认得你是什么什么安公子,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真的是安公子么?只不过是柳府的一条狗而已!丁总管见了我还要顾及三分,你又算是哪根葱?快点滚到一边去!别脏了本爷的手!"安朋气得脸色发青,又无话可说,正欲发作,听得远处有人叫道:"住手!"却是冰释下了车来。
朱琪闻声回头,只见从马车上翩翩走下来一个少年公子来。只见他神色含怒,剑眉星目,一张洁净稚气的脸上透出了许多不可侵犯的威严来。
冰释健步走来,又威又傲,又秀又刚,使人为之一震。
冰释朗声道:"将卖唱的老小扶到马车上去。安朋,不要与这干闲人废话!"朱琪没见过冰释,无赖撒泼道:"哟!你又是哪根葱?!少来多管闲事!"冰释不卑不亢,道:"我是谁与你毫无干系!你说女孩子偷了你的东西,那被盗何时,失窃何物啊?捉贼见赃,赃物又在哪里呢?你纵然有权有势,但是又是谁给了你调戏良家女子的权力?失窃之事你尽可抱官,这老小现在是我府上的贵客,明日证据确凿你尽管来府上调查,在王爷面前我自有交代。你堂堂的贵躯,别尽达着幌子给当今圣上丢脸厂一席话说得朱琪直翻白眼,半天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安朋将卖唱的一老一小扶上了马车,又不敢动手;知道不是安朋的对手{
直到马车将行,才恨恨叫:"有种的你留下名字,小王日后找你算帐!"冰释道:"日后你到柳府找我柳冰释就是,恕不多陪啦!"放下帘子,马车绝尘而去。
车上一老一小已跪下拜谢,那女孩更是千恩万谢,偷瞟了冰释数眼,心中倾慕不已。
回到柳府,安朋将卖唱的老小安置在厢房休息,自己收拾停当,刚进了凝香阁,便有把拉住冰释,急道:"小弟,你我这下可闯了大祸了!"冰释故作从容,道:"祸既然已经闯下了,当今之际又当怎样呢?"安朋愁眉不展,道:"嗣王府在省城权大势大,小王爷朱琪平素在民间霸道惯了,官商民众都要惧他几分。今天他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今天是大总管的话,也要三思而后行呢,今天我们给他惹下大麻烦了。"冰释道:"我看也未必。今天的事情于情于理我们都占上风。王爷再护短,也还要图个好名声。再说以丁叔叔在省城的地位,料想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安朋道:"不妄动才好,若是闹了起来,大总管也不好收拾。"冰释略思片刻,道:"如今我们矢口否认今天的一切,不论是王府还是丁叔叔追问起来,我们都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干就是了。"安朋道:"那卖唱的老少还在府里呢。"冰释道:"我们把他们藏起来!"又道:"府上广厦千屋,庭院深深,想藏两个人还不容易?单是我从小在府里长大,没去过的地方都有许多呢。你找个地方让他们安身,深入简出,过个十日八日避开风头再说。"安朋想了想,点头称是。
他望着冰释满面严肃的样子,又叹息:"小弟,看你平素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不谙世事,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了。"冰释道:"也不尽然。今天你若不在我身边,我万没有这种勇气、这种计谋的。"笑笑,道:"安朋哥,若是邓文西知道我们做了这样的事,会不会吓一跳呢?"安朋感慨道:"论才学、论胆识,他们远远比不上你的。他们平日了只知道疯玩傻闹,你是这诺大的柳府将来唯一的当家的,自是与他们不同。"冰释道:"我倒是从未想过执掌这府内的巨细。我总觉得自己好象与这个宅第毫无瓜葛一般。想想也是奇怪,自我记事起,祖父就已经去世了,也从未有人告诉给我爹娘的事情,半句也不提及。想祖父也应该是有其他的子嗣吧!怎么回就剩下我一根枝单叶稀的独苗呢?丁叔叔应该是知道原委的,我不问,他也不说。我问了,他还是不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这个府上的人!"吓得安朋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胡说!你知道有多少人打歪主意么?有多少人恨不得立即将你除掉......"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多年以前柳聚财的惨事。忙拉着冰释缩进床帐,更加小声地说:"就是连大总管,你也要时刻防着。他用心叵测,处事不择手段。为人又古怪得很。这么多年来一直独身,行为怪异,我常见他独自一个人到上了锁的西厢房里去,呆呆地一个人说话......"说着他不寒而栗,连忙闭上了嘴。
说到了西厢,自然就想到了贤园。冰释的眼睛一亮,道:"我们这就将那卖唱的老小送到贤园里面去。那里自我记事的时候起就上了锁,看里面杂草丛生的样子,肯定没有人去!平常大家都说里面闹鬼,连猫都不进去一只,他们藏在里面,大总管一定不会知道!"说着拉着安朋出了凝香阁,到了厢房叫出了卖唱的老小,又叫安朋负着梯子,自己亲自提着灯笼引路。四个人绕过后花园,出了正府,在草径上转了几个圈,直奔贤园。
此际正是三更时分。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一片乌云遮住了明月。秋已深了。夜风过处,无数落叶漫天撒来。灯火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第六节因为心中有事,冰释并不觉得害怕,倒是卖唱女心中惶惶不安,紧紧地拉住了五伯的袖子。她从未进过如此的深宅大院。只见四处黑幽幽、雾蒙蒙,飞檐房脊在暗夜里如同怪物。夜草带露,打湿了裙摆和脚面。她颤声道:"五伯,我怕。"五伯故作镇静道:"秋霜莫怕。两位公子都是救命的恩人。我们只有听他们的安排才能躲过那恶霸的纠缠啊!唉,命苦啊......"冰释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一边引路,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奴家姓叶,名叫秋霜,今年十四岁了。""倒是跟我同岁呢。你是哪里人呢?"
"鲁州人。自小爹娘就死了。奴家跟着五伯四处卖唱求生。到省城三天了。那个小王爷昨天就在街上纠缠,幸亏我们跑得快......"秋霜说着,又要哽咽,冰释忙道:"你别哭了。在这里躲几天再说。我自然会派安朋给你们送食物的,你们也要藏得妥帖一些,切不可给人发现了!"秋霜、五伯点头称是。
转眼间到了贤园的门口,只见围墙白粉剥落,木门朱漆班驳,隐约从围墙头看见古槐枯柳,飞蛾纷纷扑来,气氛恐怖阴森。
秋霜小声道:"这里是哪里啊......"安朋道:"是一处废弃很久的园子,平常没有人来。"将梯子找一处围墙低矮缺口的地方放好,几个人悉悉索索翻墙而人。草深无路,夜鸟惊飞,四处遍布蜘网,如同进入了幽冥古刹一般。冰释也惊出一身冷汗。
看准前面有一排破旧屋舍,安朋施展轻功先跃至屋前。待冰释等三人到了跟前,他叫了声:"奇怪!""怎么?"冰释问。
安朋指向前方道:"这里荒无路径久无人至,你看前面竟有快菜地,修葺得整整齐齐,好象有人伺弄过!"果然在屋舍后面有块菜地,土地平整,上面还有零星菜叶。不是一块,再往前几步,又有几片菜地,还有一片种满了卷心菜,还未收割。
冰释奇道:"难道有人住不成?"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竟有一间茅舍,隐约透出点点灯光来。
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十几年死一般沉寂的废弃贤园里,竟然还有人迹。冰释"扑"地一下吹灭了灯笼,四个人蹑手蹑脚走近茅舍。
透过纸窗,只见茅舍内有竹床纱帐,有桌椅餐具,虽然显得贫寒,竟然也干净整齐。定是有人居住无疑。但茅舍内外却根本不见人影。
安朋头皮发麻,首先想到了鬼。
不错,府内上下早就传说,贤园内有数十条冤魂终日游荡。就是在西厢房外石椅翠竹边上,花窗之下,白天人们都不敢停留,都有种刺骨阴寒袭人肌肤骨缝......
冰释突然道:"听!"众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果然在夜风呼啸中隐约有哭声和人的歌唱声传来,虽不真切,但那份悲凄楚楚,使人浑身颤栗!
秋霜一下子投到五伯的怀里,叫道:"五伯!--"冰释也在暗中握紧了安朋的手。他的手心冰凉,湿漉漉地全是汗水。
安朋也很紧张,勉强听了片刻,才道:"好象是一个人一边哭一边唱。唱的是什么听不真切了。反正都是怕,我们倒不如过去看看,是人是鬼自然知道!"四个人抱做一团战战兢兢向前移去。绕过茅舍,那声音越发清楚,就在茅舍后的一片梧桐树林里传出来。
冰释听得清楚了,却是一个男人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值教人生死相许!唉,娇梅,你死得好惨!......"又唱道:"一片碧罗为你裁两半相思,全做无奈!
数尽梦里云和月解不开阴阳相隔做谜猜!
你若知我,何必分开?......"词是新词,全然不知出处。曲调却是戏曲老调,唱得低沉缠绵,悲凄悱恻。让人听得顿觉心中压抑,鼻子发酸。正值这时,那人唱到了悲处,已是泣不成声,嚎啕大哭。
绕过梧桐树,只见林间有一座土坟,坟头插着短竹竿,竹竿头上挑着一个白纸灯笼。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只见一人白衣如雪,满头银丝白发,正跪在坟头烧冥纸。
看得真切,安朋大喝一声:"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四人便闪身出来,仍不敢上前。
那个人只顾烧纸,也不抬头。渐渐止住了哭声,道:"今天是亡友祭日,难道哭丧也犯了王法不成?"安朋见他答话,知他是人非鬼,胆子也壮了许多,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半夜三更哭什么?"
"这里是什么地方?"白衣人缓缓道:"你们还问我做什么?你们不是柳府的家奴走狗,便是丁芙蓉的心腹后人吧!难道他没说起过这二十几年来贤园还住着我这位老朋友么?没有说更好!省得有人打扰我。"又说:"十四年前的今天,我心爱的人在西厢房的花墙边上吊死了,就埋在这里,这就是他的坟啊!我在柳府等了他十五年,又在这里陪了他十四年,难道我哭一哭也不行吗?"冰释和安朋从来就不知道这府内还有这等奇怪的事情。安朋问:"那你是谁?这坟里又是谁?"白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三十年前省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角小生符七龄,这坟里是我的师弟骆娇梅。唉!娇梅为情所困,最终落得个自缢身亡的悲惨下场,!问世间情为何物?......"蓦地,他把目光停留在冰释的身上,神情极为古怪。众人见他枯瘦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放光,不由得心中凛然。
符七龄脱口而出:"啊!娇梅......不,这位小哥,你上前来!"冰释本来心中害怕,但听他讲自己曾是当红的名角,坟中又是他的师弟,不禁徒然生出一些亲近之感。冥冥中他极爱戏,不觉间也忘了怕。向前走近。安朋拉他,他也不理。四人索性都走到符七龄身边。
符七龄上下细细打量冰释,从头到脚看了许久,问道:"你便是柳府少爷吧!出落得这般光景。应该十四五岁了。竟然同师弟一模一样!"说着又扑向坟头,哭道:"师弟啊!你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你的儿子也来看你了!你若有知,也该感到欣慰啦!"直哭得天昏地暗。
冰释只觉得眼前一花,竟差一点跌倒。上前一步抓起符七龄的手来,颤声问:"你是说,这坟里埋葬的是我爹?"符七龄甩手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道:"不是你爹又能是谁呢?你个混帐!你娘因生你而难产死了,你爹不远万里徒步背着你从塞北回来,把你交给了柳府,托给了丁芙蓉,而后他便自缢了!没想到你竟然长这么大了!师弟他后继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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