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灵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他不屑于对她再多耗费精神,径自闭目养神。
这些获得仙人力量的人类,毕竟只是人类,在仙族内部从未得到承认。
“巨灵大人……”
耳边传来潘秀秀小心的呼唤,巨灵不耐烦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少女面带微笑的诡异表情。
下一秒钟,一缕冰冷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透入了他的背脊。
第五章 当时瞬间犹历眼前(上)
木青珞并没有离开。
他走出李佑安的视线,闪身又回到了原地,坐在高高的楼顶上发呆。
这次是一个人。
冷风无法靠近他的身体,却吹走了他心底所有的温度。
他闭上眼,方才的情景就能清晰地呈现在脑海里,犹历在目。手臂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淡淡的体温。
这么美好。
他会永远记得,永远刻在心底。
该知足了吧……
木青珞看着自己的双臂,神情茫然。
靠近他,触碰他,听他对自己说话,看他对自己微笑——这难道不是多年的夙愿得偿吗?为什么还是觉得失落?为什么还不能满足?
不行。
木青珞握紧拳头,垂下眼。
他不能太贪心。就在刚才,差一点害了他的小龙!
保持距离,远远地看着他就好,像以前一样。
该知足了。
眼底闪过坚定的光芒,再抬头,木青珞已经回复了清冷的表情。
“三坛神君殿下可真是好兴致,竟然躲在这里看风景。”实在谈不上亲切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二哥木吒,木青珞没有一点意外的回应。
“木吒!”紧随其后的大哥金吒先是责备地看了弟弟一眼,然后微笑着问候幺弟:“我们正找你呢。这座城市汇聚了很多不明的强大能量,一个人行动不安全。”
长兄关心小弟,却让夹在中间的次子十分不满。更准确地说,这其中的宿怨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大哥你根本是瞎操心,人家可是威名远播三界的堂堂神君殿下,说不定遇到危险我们这些小人物还要靠他保护呢!”
“木吒!”金吒无奈。有时候他实在不明白他们的积怨从何而来,难道仅仅因为哪吒是除杨戬外唯一获得“神君”赐封的天神将,身份上可以说是他们的上司,所以木吒自觉低人一等而不平衡?
“我说得不对吗?哪吒殿下可是‘战神’呐!”木吒露骨地嘲弄。
从哪吒出生起,他就讨厌这个弟弟。因为他代表了上天的不公,更因为他夺走了大哥的注意。自小到大,大哥对自己的宠爱只有遇到哪吒时会成例外。
金吒沉下了脸,“木吒,我要生气了。”
兄长的威严这次显然成了反效果。“你不要拿大哥的样子来压我!”木吒几乎尖叫着喊道:“无论他做了什么事你都不会生气,我只说几句话你就对我吼!你太偏心了!”
金吒皱起眉。“我什么时候偏心了?哪吒做过该让我生气的事吗?”
“你忘了,他并没有和我们一起转世。”木吒冷笑。“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转世。因为上次的战争,就在仙族存亡的紧要关头,我们英勇无畏的天神将、所向无敌的战神、尊贵的三坛神君殿下,舍弃了他的荣誉、家族和同伴,灰溜溜地逃离了战场不知所踪。偏偏为了所谓的家族名誉,族里的人还要千方百计地为他掩盖,用谎言堆砌出一个阵亡的英雄。直到现在,我们依旧不断地圆着这个谎言,即使再见到他,你还若无其事地担当着好哥哥的角色。你如此袒护一个逃兵、背叛者,还说你不偏心,未免太可笑了吧,大哥!”
金吒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却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木青珞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我不想死。”他说,仍是那副七情不动的表情,好像从头到尾他们只是争论着别人的事,而他则做了一下旁观总结。
“哪吒……”金吒望着他,声音透着仿佛来自心底的苦涩。
木青珞只是淡淡地回了他一眼,漠然地越过他们,消失在空气里。
“你说得没错,木吒,”金吒注视着一脸倔强的二弟,语气冰冷地说,“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更不会指责他。因为不仅是你还是我,整个李氏家族的人都没有这个资格!这是我们欠他的。”
他仰望着缥缈的天际,眼神流露着说不出的悲伤。
巨灵不知道身后多了一个人,他根本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透骨的冰凉浸没了他的身体,一股似乎要把他整个儿碾碎的巨大压力裹住了他,他惊恐地瞪着眼张嘴大吼——可是没有声音。
然后他消失了。肉体,连同灵魂,甚至一点皮肤的碎屑都没留下。
站在他面前的潘秀秀目睹了这个过程。她看着他扭曲成一股麻花似的彩条,最后化成一道灰暗的光芒,被吸入原本抵在他背后的掌心里。
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这个家伙的能量和他的外表一样丑陋。”潘秀秀皱皱鼻子,厌恶地评论。
“你这是以貌取人。好歹是个天神将,虽然同一等级里算最弱的一个,而且在重伤的情况下,但是一下子就把整块‘鬼瞳’填满了。”偷袭者向她展示成果。
这是一只非常奇异的手腕。自腕关节开始,整个手掌的外观流动着浑浊诡异的色彩,看起来如同液态。更为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掌心处镶嵌着一块形似眼瞳的黑石,光滑的边沿与皮肤紧密连接,就像天生的一样。
手的主人却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青年。破破烂烂的牛仔裤,皱巴巴的衬衣,袖子卷到了肘部,头上还极不协调地戴了顶样式老旧的鸭舌帽。加上本来就没什么特色的长相,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意。奇怪的是,与样貌秀丽可人的潘秀秀相比,他却有种更为强烈的存在感。
“哎呀,离我远点!”潘秀秀反射性地跳开两步,捂着鼻子。“天哪,你身上都是尸臭!你来之前不会又在捣鼓你那些木偶吧?”
“什么叫木偶?它们可都是我的宝贝,艺术品,杰作!”青年严肃地纠正。
“是、是,我知道,唐果唐大师。”潘秀秀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不过,这次你带的都不是战偶吧?用来干什么的?至少我不认为它们对那几个仙人有作用。”
“是礼物,”青年神秘一笑,“给我的一个校友。虽然我与他并不熟,但是我了解他,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无论我到哪里,都时时刻刻惦记着他。所以当我回到这个城市,特地为他准备了厚礼——同时,这也是给我另一个朋友的见面礼。”
“但愿收到礼物的人品味和你相同。”潘秀秀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转身大踏步地前行。“走吧,去找下一个目标。最好他们全都拼个你死我活,这样才有我们出场的机会。”
青年笑了笑,把手插进口袋。他回头看了眼远处林立的高楼,脸上划过一丝奇特的愉悦,轻声自语:
“希望你会喜欢我的礼物,李佑安。”
李佑安正独自一人在熙攘的大街上漫步。四周行色匆匆的路人,愈发彰显着慢上半拍节奏的身影是那么格格不入。
李佑安并不怎么喜欢这种城市的喧嚣。在他而言,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像泥石流一样填堵着他的出路,这让他感到不舒服。
他渐渐靠向街边,在边缘的空隙舒缓心理的窒息感。交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流进体内,刺激得他一阵恶心。
李佑安停下脚步,倚着围墙,长长吐了口气,闭上眼平缓呼吸。最近,他愈加明显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力不从心。不只是因为似乎增加了发作频率的痼疾,还有体内某些微妙的变化警示着各处器官的衰弱。甚至有时候,他在夜里能听到心跳声中夹带的颤音,仿如心脏的呻吟。
还剩下多少时间呢?他平静地想,却懒于揣测任何可能。死亡不过是种安宁,哪怕在下一秒钟停止呼吸,他也不会觉得恐惧。因为生命没什么值得留恋,很早以前,他就已做出了判断。
可是一瞬间,脑海里接连闪过数张面孔——张扬、苏小桥、蒲牢、睚眦、螭吻,最后最为鲜明的记忆,是深夜那个柔情万千的吻,还有高楼顶上少年无比灿烂的笑容。
心头不知为何划过一丝莫名的涩意。李佑安对此诧然。
他不懂,这种感觉又是什么?
“嗨,一个人吗?”耳边吹来意义不明的轻声细语,带着古怪浓郁的香气。
李佑安睁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多出了两个样貌十分倩丽的女子,紧紧地把他围堵在墙边——在别人看来,则是左拥右抱的无边艳福。
李佑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们——一个流光溢彩,一个亭亭玉立——似乎有点眼熟。
“不记得我们了吗?”娇艳的红唇几乎擦过他的脸颊,浅浅的触感湿冷莫名。“水若晶和梅月,这两个名字,有没有激发你美好的回忆?”
黑色的瞳仁刹那闪过寒光,随即恢复了更深沉的冷漠。
也许他的生活已经习惯了群魔乱舞,两个化成灰烬的人物重新晃在面前,心里计量的,是应该表现出多少程度的惊讶更合情理。
“想起来了吗?我们都因你而死。”“水若晶二世”依旧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李佑安垂下眼睑,掩去瞳中的不耐。
“所以我们回来找你了,这是你欠我们的债,是你永远洗不轻的罪孽。”
古怪的香味使人胸口烦闷。她们的眼睛让他记起了那天在蛋糕店外看见的獒犬——同样是带着无情的恶意,却没有一点生物的灵动之气。这大概不是巧合,他不由自主地把他们联想在一块儿。是谁在暗中注视着这一切?
没有答案。他为此感到生气,因为不在常理的事情不属于他的掌控内。
两个死去的女子絮絮叨叨地陈述着他的罪状,锲而不舍地诉说着难以消解的怨恨。也许因此催眠了他,或者是难闻的香味冲垮了他的嗅觉,李佑安的意识涣散起来,身体慢慢滑下。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落入了温暖熟悉的怀抱。
“小九……”
轻柔地呼唤,回应的是沉眠的安然。
狻猊没有去留意霎时焚化成两缕青烟的女子,全心的关注都投落于臂弯间瘦弱的身躯。
紧随而至的螭吻无奈地翻起白眼,“你出手也太快了,这样就烧了她们,线索不是又断了么?”
“是偃偶,五行府木德星君的法术。”狻猊淡淡地道。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仙族的星君似乎对小九以前的行事了如指掌。”
“我现在担心另一件事,”狻猊注视着怀中苍白的脸,蹙起眉头,“偃偶的香气好像有毒。小九身上的阴阳离钩只能防护能量的入侵,对物质层面的攻击并不设防。”
螭吻吓了一跳。“你不早说!快让我看看。”
上古龙神第七位司水,作为生命之源,拥有最强的治愈和净化之力。
小心地探出一丝本源气息,缓缓地把李佑安全身由里到外都审查了一遍,却得到了一个极为迷惑的结论:“他确实吸入了偃偶的毒气,但是并没有中毒。”
“什么意思?”
“似乎,他的身体在自行化解毒素。”说到这里,螭吻像是想起了什么,蓦然一惊。抬头再看狻猊,也同样变了脸色。
“看来他的力量……真的开始恢复了。”
“这本该是好事,但照小九现在的状况,实在福祸难料。”螭吻万分忧虑地说:“你也感觉得到吧,他的身体比我们想象的还脆弱。假如他的生命力在力量完全恢复之前耗尽,他可能就永远失去回归本体的机会了。”
“也就是说他的力量在和生命抢时间。”做出这样的总结,狻猊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