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有数日未曾见过秦痕,当初柳随风在,必不会委屈了他,但换了沈千扬,他就相信不下了。
“你儿子没事,等回了赤峰教,墨莲也好人也好,全都会送到你面前。”
“我要一个完好无损的儿子。”
“我保证。”
沈千扬说话时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墨色的眼深邃,有若寒潭深不见底。秦休对上那双眼瞳,心里开始计较别的事。
按理说自己人被绑了,儿子给人家抓了,墨莲也在人手里握着,彻头彻尾的受制于人。除了与沈千扬一场口头约定,再没凭借的东西,事到如今,换了别的人,也许就忍口气窝一边呆着,等到了赤峰教尽力医好沈千扬,然后带了儿子东西走人。
可秦休毕竟不是这种人。
吃闷亏这种事……相当不符合他的个性。
颈后被劈的地方仍然钝钝的疼,开玩笑,沈千扬是什么人,他下手,再轻也重。
不过,沈千扬这人别的好品质没有,一诺千金这四个字却当得起,他答应过的事情,秦休并不担心他反悔。
也因此,算起帐来便少了许多顾忌。
秦休抬手揉着脖子,那眼斜了斜沈千扬,笑得全是嘲意,“不曾想,沈教主也这么不入流,交易才说定,眨眼就翻脸偷袭。”
“我并不是偷袭。我动手时,你看得清清楚楚。”
秦休暗自咬咬牙,这意思,也就是只怪你秦休自己没本事躲,我可是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出的手。
“沈教主好厚的颜。”
厚颜无耻!
沈千扬抿了唇没说话,刀锋刻就得五官轮廓清晰无比。
秦休眼一瞥,看见车内矮桌上冰镇的酸梅汤,笑笑端了在手。
沈千扬不解看他一眼,秦休却笑了将手一翻……
他与沈千扬坐得极近,这会手一翻,手里酸梅汤一倒,一碗汤水稳稳当当扑在沈千扬怀里。眼看着沈千扬玄青色袍子上一大片水迹瞬间洇开来,狼狈至极。沈千扬眼里一点光亮飞闪过,唇抿起的弧度更见冰凉。
偏偏秦休还歉意对他笑笑,“沈教主武艺高强,一碗汤水,没理由躲不过。”
其实秦休相貌实在稀疏平常,属于一丢人堆里就扒拉不出来的角色,但唯独那一双眼生得极好,清明无比,如名家执丹青妙笔蘸了墨细细描就,不笑的时候迷迷蒙蒙似湖上烟光水色,笑起来却是又碧水青山样动人无比。
沈千扬看着他笑,眼中色彩渐淡了淡,身上刀锋般的气质柔和了些。其实沈千扬自己也有些不明了,对着这双像足慕少游的眼,明明该是极致的恨,偏却带了醉意,不可抑制地想要跌进去。
未与秦休计较,沈千扬坐到秦休身边,“我下手是重了些……我替你看看。”说着竟真伸了手去,亲自替秦休揉起后颈淤青。
秦休自然拒不过,沈千扬手触上他颈间肌肤,不轻不重地揉着。沈千扬手下力道适中手法娴熟,随他动作,秦休觉得颈上的酸痛渐渐消减。
只是……本该是极享受的事由麻烦的人来做,这享受也就打了折扣。
秦休将嘴角勾起,一副极享受的模样,嘴里边飘了句话出来。
“不错不错,沈教主这治跌打损伤的手法,只比我家小痕差了一点点。”
拿沈千扬与他家儿子比,差得还是沈千扬。
感觉到颈后的手停了下来,车厢里温度瞬间降了些,再是沈千扬略低的声音。
“既然你已经醒了,就去看看故人如何?”
“啊?”
“据我所知,你入山庄的时候,肖明堂尚在闭关,你们俩连面都没见上。不如这会见上一面?肖庄主现在的模样,只怕江湖中人还未曾有幸见过。”
秦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转眼去看,沈千扬眼中隐隐有兴奋。他心里不由叫声凄凉,他就知道这人没这么容易罢休。
见肖明堂,怕是拿无垢山庄的人来试探他吧。
毕竟,慕少游与无垢山庄,还是有些交情的。
虽然这交情只是由一个人维系,而那个人也早十年前就烟消云散,但沈千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一毫可以试探他的契机。
“我和肖庄主又不认识,这么热的天,就不必见了。”
“慕少游和他认识。”
一句话堵住秦休所有后话,你不见,是心虚怕被人家拆穿,还是怕看不得肖明堂等人如今境况。
这面,无论如何也要见。
还得在沈千扬眼皮子底下见,一言一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得让人家沈大教主看得真切看得明白。
看得不怀疑才行。
唤人停车,沈千扬撩开车帘率先跳下车去。
厚重的车帘撩起,灼人的热气便趁隙钻进来,秦休皱皱眉,不大愿意下车。
沈千扬看他一眼,将车帘完全撩开,正午的阳光瞬间直射车内,刺得秦休睁不开眼。他摇摇头,只得跳下车。才下车,就觉热气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将人牢牢裹在里面,顶头红日更如火轮,像要将天地间一切燎为灰烬。
“很热吧。”沈千扬的面目在蒸腾热浪里竟有些扭曲。“恐怕肖庄主他们还要热些。”说着话,便扳住他肩膀,将他身子转了个方向,“他们在那边。”
脚下黄沙漫天,头顶烈日蔽空,秦休眯眼望去,沈千扬要他看的方向,正有数名赤峰教的弟子押了两辆囚车过来,车里的人,是秦休所熟悉的。
肖明堂和柳随风。
数年未见,肖明堂的面目并没多大改变,依旧如当初的英气硬朗。
肖陵的相貌就是随了他爹。
只是此时此刻,肖明堂这无垢山庄的庄主,江湖中人尊崇的英雄,境遇并不好。在烈日曝晒下红紫的脸色,眉宇间大片青黑,还有锁住手腕脚踝的铁铐……想必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而肖明堂身后的柳随风也没了往日从容气度,一身藏青色文士衫沾满血污,头发散乱,混了汗水血渍糊在一起,人已经给烈日晒得晕了八成,勉强还有两分清明,却不是靠耐力吊着。
这两辆囚车里面,全订满了长长的木刺,木刺顶端削尖,长度也计算得刚好。囚车里的人只要有一刻不拉直身子,木刺的尖端就会深深刺进他们血肉里,但也至于要了他们性命。更甚者,是囚车底部也有大大小小的尖刺,囚车里的人赤脚踩在上面,必定是锥心的疼。
何况还是在烈日下曝晒,闷热难当不说,身上流出来的汗水渍着伤口,那份疼痛更难以忍受。偏偏这样的痛苦,还不能靠晕厥躲过去,身体上一刻不停的折磨,囚车里的人连晕厥的权利都没有。
也亏肖明堂与柳随风硬气,沈千扬百般折磨,他们也咬紧了牙关不肯吭一声。
深知旧日里沈千扬折磨人的手段,秦休心里也早有准备,但真正看到时,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那是一种生理上的反感。
远离江湖腥风血雨多年,再见江湖残酷,多少有些不习惯。
“他们已经是阶下囚,沈教主何必再使手段折磨人。”
沈千扬冷眼看着囚车中伤痕累累的两人,并不觉有任何不适。
“你可是不忍心?”
秦休道:“你想看的,其实是我那慕师兄的不忍心。我不是他,你又何必逼我来看这场戏。”
沈千扬笑了来,笑容却不见明朗,“慕少游的不忍心,从来只是对肖家人而已。对别人,他心比谁都狠。我也就是想看看,见他们如今境况,你会是什么反应?”
说话的功夫,两辆囚车已渐渐驶近来,肖明堂视线落到沈千扬身上,立马利得如寒刀,更重重一口啐过来,“沈千扬,我既然败了,要杀要寡悉听尊便,别使这些阴招。”连看都未曾看秦休一眼。
他是认不得秦休的。
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被沈千扬坏了事,强撑着一战,却不是沈千扬对手。经脉俱损内力被封,再随后,却是唐秋暗地里襄助赤峰教,无垢山庄数百年基业,毁于他手。
这些恨怨全都累在沈千扬身上,他哪有心思去顾虑其余的人。
对肖明堂的斥骂,沈千扬淡淡一扬眉,冷冷道:“成王败寇,他日我落在你手中,无论你使何种手段,我绝不说半句废话。”
肖明堂又是一口重重啐过来,奈何气力有限,连沈千扬衣角都没沾上。
沈千扬不再理会肖明堂,转而向秦休道:“你当年替肖家做那么多事,结果肖明堂已经不认识你了吗?”
秦休笑道:“肖庄主本来就不认识我。”
沈千扬不置可否,抬手做了个手势,押送囚车的弟子便将囚车拉走。肖明堂的囚车过去,柳随风的囚车从两人身边走过时,已昏沉沉的柳随风突然睁开眼,视线落在秦休身上,眼里几乎能恨出血来,一句咒骂出口。
“慕少游,你当真同沈千扬勾结算计无垢山庄!你倒行逆施助纣为虐,我倒要看看,你死之后拿什么面目去见二少爷。”
柳随风的咒骂清晰无比,沈千扬自然不会听漏,看向秦休的眼中,也就带了几分笑意,一副但看你如何解释的模样。
只是那微弯的唇角衬上深若寒潭的眼,颇有几分彻骨的寒意。
秦休皱皱眉头,他迟早有天会被柳随风害死。
“柳管家的指控,我一样当不起。而且,比起我这陌生人来,守不住无垢山庄的柳管家,似乎更没有面目去见肖二公子。”
“呸!”
秦休刺起人来直指死穴,但柳随风的回答也干脆直接。以他的个性,能做出这般粗俗举动来,也是气到了极限。
沈千扬眼微眯,抬手挥了挥,旁边的人便将囚车押走。
柳随风与肖明堂二人被押着远去,秦休仍感觉得到盯在身上的视线,如芒在背。不由摇头苦笑,想他远离这江湖多少年,居然还能被这么多人恨着,这该说是荣幸还是什么?
藏在袖中的手轻垂,却突然被人握住来摊开来。
“若是十年前的慕少游,这会手心只怕已经掐出血来,而那柳随风,也得不了好。”沈千扬看着阳光下秦休的手,指骨修长匀称,掌心平整,无丝毫被凌虐过的痕迹。沈千扬眼眯了起来,语调转缓,“当年的慕少游,自尊心极强,受不得半点折辱。记仇,毒术也是一流,教中谁要惹了他,必少不了一番折磨。我不过亲他一口,便拿断肠草折腾了我三日。我一教之主,待遇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余的人。”
秦休冷冷道:“教主不必和我说这些。”
沈千扬语调幽幽,“他当年的个性,其实狠毒乖戾,又嚣张无比,很不得人心……可偏偏我就喜欢他的个性。越是狠越是毒,就越得我心。”
秦休甩开沈千扬的手,“沈教主要缅怀当年请随意,我先到车上等你。另外,不管你当我是谁都好,我的身份是大夫,只管治病,别把那些变态的爱好加到我身上来。”
说罢便转身朝马车走去,沈千扬看着他背影,扬眉笑了起来,眼中墨色却益发沉了去。
秦休随沈千扬到北疆地界时,已是半个月以后。
赤峰教的人接连赶了十来天路,秦休也就被热了十多天。他体力本就不佳,除了闷热,一路上还要应付沈千扬那个变态的种种试探,时时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待到北疆赤峰教总坛时,秦休全身的骨头已经软了一半,懒洋洋趴在马车上装死。
沈千扬唤了几句,他也只当没听见,闭着眼准备睡死在车上。快三十岁的人,耍起赖来,竟比小孩还叫人头疼。赤峰教的弟子见他与教主同乘一车,一路上与沈千扬说话也无恭谨尊敬的态度,这会自然也不敢强拽秦休下车。
最后是沈千扬磨没了耐性,附在秦休耳边低低说了句话,“我不介意在你儿子面前抱你下车。”
这话一出来,任秦休全身骨头爬满了懒虫,也得强挣了起来。
而他才下车,就有人扑到他面前。
“爹,这么久才到,我还以为你死了!”
说话没大没小,没心没肺,不是秦痕是谁。
秦休一个爆栗敲他头上,“爹死了你做乞丐去。”
“哼……在家也是我养你,你有几年没给人看过病了?!”
面前的小孩抬起脸来,看样子比前些日子瘦了些,一双丹凤眼更显凌厉,精神还不错。秦痕身后站着的人是唐秋,一袭白衣清雅无比,只可惜袍角有两个青色手印,看大小,是秦痕的杰作。看颜色……估计是哪里染的草药汁。
而唐秋看秦休看他,再顺秦休视线看见自己袍子上污渍,尴尬笑笑,“令公子活泼好动……刚好千扬又回来了,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秦休笑笑没说话,抚摸儿子头的力道越发温柔了去。他这儿子,搁在哪都是不吃亏的人,这些天只怕把赤峰教折腾得是鸡飞狗跳,连唐秋也给作弄了去。
沈千扬也见到唐秋身上狼籍,微微一笑,身上利如刀锋的气质随这笑稍柔和些。
唐秋愣了愣,过了会才道:“千扬,赶了这么久的路,你和秦大夫都累了,先去休息吧。”
沈千扬尚未表态,秦休已先抬手打个哈欠,牵了儿子的手,道:“唐公子做事真是周到,房间在哪里,我先和小痕去休息一会。”
“……”
唐秋脸上僵了下,他不喜欢秦休这人,但门面上的客气礼貌尚得讲,没想秦休这人半天不客气。沈千扬还没发话,他倒先要把自己安顿好。
见唐秋没反应,秦休哈欠打得更厉害,“唐公子,劳烦给咱们带路。”
“……”
唐秋这下脸上表情僵得更彻底。
结果是沈千扬开了口,点了旁边几名弟子,要他们将肖明堂柳随风押往水牢,然后又道:“唐秋,你一同去看看,务必招待好肖庄主他们。”
唐秋问道:“那千扬你?”
沈千扬墨色眼瞳扫向秦休父子,“我带秦大夫他们去青阳谷。”
青阳谷。
一听这名字,秦休心头便是一紧。
居然会把他们父子安顿在青阳谷。
那是慕少游当年住过的地方。
药草大多娇贵难养,青阳谷地势较低,谷中气候宜人,四季如春,当年沈千扬便特地将那地方挪出来,给慕少游建药庐用。
赤峰教十年前被毁,一场大火将整个赤峰教烧得焦黑……却没想到,青阳谷居然还留着。
秦休稍恍惚,就听沈千扬在耳际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
他轻轻摇头,不敢有过大反应,“只是困了。”
沈千扬执念太甚,时时刻刻不想将他打回原形,想来在赤峰教替他治伤这段时日,一定难熬得紧。
第九章
沈千扬人在前面领路,秦休则牵了秦痕的手,故意落在后面,与沈千扬拉开一段距离。
交到柳随风手里几天,秦痕身上的衣裳早已换过,不再是当初那套粗麻布衣。但秦痕脸上的颜料仍未擦去,看起来还是蜡黄蜡黄的一张小脸,再衬上他瘦小的身型,纵一双丹凤眼生得凌厉,也一副可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