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子可知我们回去的路?”我轻叹一口气。
太子一脸迷糊。
也罢。我拉着他往前走。京城我略熟,再走几步,兴许能看到一些熟悉景物。
一个小童兴奋地自我们身边跑过,挥舞着手里的冰糖葫芦,欢快地叫道,“来了!来了!”
身边人群欢声四声,一个个都挤往路口。陷在人群中,两人身不由己,随着人流走去。
近了才闻得锣鼓声响天地地,在前的是一群鼓手过来,人群两分,空中主道来,太子拉了拉我的衣袖,“听说民间节庆时候有个叫庙神会的,是这个?”
我点点头。
几个鼓手自我们身边走过,有几个小孩子跟着这群人窜过去,接下来的便是几面神幡,上绣蓬莱仙踪,神兽祥瑞,一张张下面都缀着红色金色的流苏,看上去倒是异常精致漂亮。
正待看仔细,就听得前面刚过去的锣鼓声一下子都停了下来,庙神会的队伍也停了下来,前面似乎是有些骚乱。
太子一拉我,钻到前面去看。
一面面的神幡都放了下来,柱在地上,每面神幡旁边都有两人抬着一尊神像,现在这些神像也都被放到地上,最前面人群喧杂之处,一面写着“敕封忠义仁勇伏魔关圣大帝”的神幡被折成两断,旁边的关圣大帝的泥像被打碎,空留了半个身子坐在地上。
“怎么了?”我正要向旁边的人打听,却听到太子口中忿忿,“狗官当道!”
我连忙拉住他的手安抚。
“可恶,京师脚下,竟然还有这等狗官在!真是丢尽我父皇的颜面!”
……,……
问了身旁的人,才知是庙神会的队伍撞上某个大官的驾,人多街窄,一时躲避不及,几个侍从拿着棍棒赶人,打折了神幡,同时也打到了旁边的关圣大帝的泥像。这泥像本就是为了方便抬起做成空心,经不起敲打,结果关帝的上身一下子粉碎,一下子激起民怨。
“真是混帐!”太子不平,口中骂道。不想被一旁正跟人争执的侍从听到,一下子就冲过来,“你,”他指着太子道,“你刚才骂我们老爷什么?”
“放肆!”太子厉喝一声,一把打掉那个狗仗人势的侍从手里指着他的长棒,“张开你的狗眼看看,本宫是谁!”
“哟——”小侍从不屑,“不就是个破落户人家的少爷嘛,你倒是要张大你的狗眼看看,这轿里乘的是谁!”
“是谁?天大地大,大不过我家!”太子哼两声。“叫轿里的人下来!”
“啧,小子,你以为你是太子啊——”小侍从从鼻子里哼两声,“轿子里的人是谁,永平府的郡王爷,当今皇上的亲侄子!可不是你这般穷酸能见得起的!”
“你——你敢骂本宫穷酸?”显然,这个从没有用到太子身上的词让他受不了。
“骂你又如何,我还没打你呢!有眼不识泰山,快闪开!”
“你,你——你敢对本宫如此无礼——”太子暴跳如雷,“你可知本宫是谁?当朝太子,就是父皇见着了我,也不敢多骂我两声!你——你竟敢——”
“这年头,冒充皇宫里的小混混多的是,你算什么东西!”
“你,好大胆子,好大胆子!”太子气得头顶冒烟。
轿子稳稳地停在当中,旁边几个侍从守着。真佩服坐在里面的人,能多的耐心等着人吵完。真有那么多的时间,刚才便可慢些,用不着急着横冲直撞。
我上前,隔着一米远,对着轿子一揖,朗声道,“安郡王,下官李斐拜见。”
轿帘一动,一个声音响起,“落轿。”
身影从轿中下来,临嘉四年两榜探花,安之悦,字文康,世家子弟,其父仁和之乱时护驾有功,封王爷,赏府邸一座。
看到自家郡王下轿,刚才那个小侍卫噤了声,太子气呼呼地走到我身边来。
“李大人别来无恙。”安之悦下轿道,神色高傲,“久闻李大人远调汾县,今日怎么有幸在京师相会?可是要迁回京师就职了?”
“一切还看圣上隆恩。”我赔笑道,“郡王您的人马冲撞了此处民俗,还望郡王对手下略为约束。”
太子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两人,视线一下子落在安郡王身上,一下子又落到我身上。
“噢?”安之悦望了望四周,口中嗤笑一声,“愚民愚事,有伤京师大雅,李大人对此事倒是如此态度?就不怕皇上再给你加个罪名,发配边疆吗?”
太子脸色骤变。
我赔笑道,“乡间民风淳厚,别有风味,无关国事,郡王爷您太忧心为国了。”
安之悦笑道,“李斐,这汾州三年,你倒是学得八面玲珑了。我还道你像当初一样,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呢!果然圣上眼光不凡,怜惜你这种人才,知道你这种人,稍加磨练,便会知分寸了。”他口中啧啧有声,“不过圣上还真是有勇有魄,把你这等叛国窃国罪臣召回京师来,就不担心你——”
“郡王爷多虑了……”我笑道,“皇上他——”话没说完,“大胆!”太子两手紧握,怒喝一声。
我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手被太子紧紧握住。
“噢?”安之悦一向眼高于顶,方才似是没有望见站在我一旁的人,这下子被人怒喝一声,不由地抬眼细细打量。
我手微动,想挣脱,却仍被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紧紧抓住。
安之悦暧昧的眼神对上我,“李大人何时又养了一小童,倒是学得跟李大人当年一样,如此的不知礼节,李大人平时怎么对他如此的疏于管教呢,”他啧啧,“这怎么行,李大人怜香惜玉,也不必宠成这种德行,就让本王替你管教如何?”
“给我跪下——”太子声音暗沉,一字一句道。
安之悦的眉微微地向上挑了一下。显然,他没有见过太子殿下。
“给本宫下跪——”太子脸上怒意明显。
安之悦挑眉,回过头来笑对我道,“李大人难道平时都是这样子跟你的脔童玩闹的?真是……”他摇摇头,面露不忍之色。
“你这个什么什么小王,见了本宫还不下跪!听到没有?”太子暴怒,“来人哪——”
我下巴差点脱臼,轻轻拉扯太子衣袖,“太子殿下,这里你的手下只有下官一个人,难道您要我上去踢他一脚,让他跪下?”
“哈哈哈——哈哈哈——”安之悦大笑,“李大人,你养的人,还真是……”话音未落,“扑嗵——”一声,他重重地跪在地上。
“你——”他怒回头,是郭侍卫。这个人他倒是认得的。
“下官护驾来迟,让太子殿下受惊了。”郭秀走到我们面前。此人倒是长得相貌堂堂,眉目深燧,五官深刻。
抬眼看太子,但见他脸上青红交替,神情怪异。
“太子殿下,回宫吧。”我叹一口气,“您刚才也看到了,这里不是您一个人能待的地方。没有郭侍卫护驾,下官势单力薄,实在保护不了您。”何况他又这般的喜欢强出头。
……,……
太子无语片刻,突地冲上前去,对着跪在地上的安之悦就是一阵猛踢,“叫你乱撞人!叫你对本宫无理!叫你有眼不识泰山!”
可怜安郡王今日时运不吉,遭此横祸。
我转过头去,不忍心看。
“还有你!过来——”太子指着刚才骂他寒酸的小侍从,“也给我跟他跪在一起!”
小侍从委委屈屈地跪下来。
“叫你骂本宫!叫你说本宫寒酸!你现在看好了!哼哼!”太子暴怒,冲着他大骂,身上的破大袄略有些宽,两袖挥舞着,颇有些气极的可爱。
“李大人,下官先带太子回宫。恕不送李大人。”郭侍卫抱拳道。
我笑道,“不送不送。”看他护送着不情不愿离去的太子离去。回过身来,正好看到那个小侍从拉着他的郡王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安之悦额上被脚踹了两脚,他颤颤地站稳,咬着牙,手抖抖嗦嗦地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打开,挡在身前,扇上八个大字,“谦谦君子,谨言谨行”,仍是气得脸色青紫。
“李斐……你……”安之悦牙齿咬着下唇,声音颤抖,“你……”
“安郡王,下官先行告退了。”我微笑道。
“站住!”安之悦道,拿起扇子使劲地摇两下,力求镇定下来,“李斐,你别以为你攀上太子了,便可以飞黄腾达了!你充其量不过跟你那旧情人一样,靠着在床上——”
“哗啦——”一声。
众皆哗然。
而后,一片沉静,只听得不知是谁“咕噜——”一声,使劲地把噎在喉咙里的一口唾液吞进肚子里。
“请问雀华街在哪儿?”我微笑着转过头来,对着近旁的一位年轻人一笑,他愣愣的,“向左走五十步,再左拐,就是了。”
“谢谢。”我拱手,摸摸袖子里,还有几两碎银子在,掏出来给他们,“对不起,把你的东西弄破了,这点小钱,就当做赔罪吧。还望你们不要在意。”
少年愣愣地接过钱。
我迈步就走。
“李……李……斐……你……”身后,安之悦摇摇晃晃地爬起,脸白发白,头上还顶着一大块泥瓷碎片,半尊原本就已经残破的关公大帝泥塑全体粉身碎骨,泥灰落了一地[自由自在]。
君子耻与蚊蝇为友,节士堪作松柏之伴,天地形物皆可一笑,古今变异何有与我,行止从仪,思维循智,虽百千岁,纠万丛蝇,我自大笑。
第二章
<一>
回到客栈,已经是有一个人等在房内了。听得小福一说,我急急入房。面前的人放下茶杯起身,那种神宇间神彩,跟应劭十分相似,“不知将军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我连连作揖赔罪。
他笑道,“李大人如此见外。”一双眼滴溜溜地转,似是在打量我。
“呵呵,不敢不敢。能得应将军来看望,实在是受宠若惊。”我唤人沏茶摆酒。应非笑笑辞,将一卷圣旨放于桌上,“只是来跟李大人说一声,三日后面圣。”
“下官诚惶诚恐。”我道。
“呵呵,诚惶诚恐?”应非笑笑道,“方才手下来报,说你在路上砸了安郡王的车驾。”
“不敢,不敢,下官实在是不敢。”我笑。应非笑其人似乎较好相处,长得煞是堂堂正正,正如应劭,但除却一双眼,却是长了狭长的丹凤眼,不住地打量着我,似在观察着些什么。
应非笑坐下来,“李大人,你我同辈,不必如此拘泥。京师就这么一点大小,任何事情,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有好多人知道。还是小心为好,莫太过于招摇,平白地得罪了人,对大人的仕途不利啊。”
“领教,领教。”我点头点头。
应非笑一双丹凤眼在我身上转了几圈之后,忽得站起来,拍手,门口进来两个手下,手里捧一叠丝绸,“李大人此番进京,也得有些准备。京师虽然是人才济济,但大多数人还是鼠目寸光之辈,看你服色简朴,或许有些不当之处。些许薄礼,还望李大人不嫌弃。”
我略有些愕然。若是应非笑存了心贿赂,我小小一介七品芝麻官,连是否会高迁都未知,未免太过小提大作;若是论他爱才,未免太过殷切;若是拉拢人心,那也未免太过把我李斐放在眼里了。
“下官衣衫褴褛?”我笑笑,“入不了将军凤眼,见谅见谅。”
“呵呵,李大人暂且收下吧。”应非笑似是没有看出我推拒之意。
我沉默了会儿,“三弟明日会回京师。”应非笑忽地冒出这样一句。
我愕然。
“到了滦州,他还念念不忘,每日一封信唠唠叨叨,何时我教的三弟竟会变成如此。”应非笑笑叹道,“李大人,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事可以让他挂心如此。”
“……”我略有些尴尬,敢情人家是把我当成人家的弟媳了,现下是来命令我明日梳好妆穿好衣打扮停当来迎接他家功臣回来,“将军言重了。”
“呵呵,”应非笑似乎是极为满意,“明日舍下将会为三弟办庆功宴,还望李大人赏光。”他从袖中掏出请柬来,放在桌上。
“……”敢情他应家老大来相弟媳,看准了,同意了,满意了,这下子让我去拜会他父母了……
应劭啊应劭,你到底跟这家伙说了些什么东西?
送应非笑出去,我叹气。下午竟然也有几个人过来,不外乎是一些旧人。三三两两的应酬,竟然烦不胜烦。不由想,这随随便便地一个小官进京来,居然也会有人来如此巴结?这到底是抬举还是讥讽?
晚上吃罢晚饭后,小福打了水帮我洗脚。水凉了都还愣着一动不动,明显的心有旁婺。我拍拍他,“思春了?”
“嗯……”小福随随便便应道,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
“下午你在老爷房外转来转去,有什么事情?”
“嗯……”
“水凉了……”
“嗯……”小福站起来,拿起一忙干的布,帮我擦了脚,端起水盆走出去。
“站住。”我哼一声,“想装傻溜走,回来。”
“老爷……”小福呻吟一声。
“下午干嘛在我房间前转来转去,我后来问你,为什么又说没事?”
“老爷……”小福呻吟,“真的没事……只是怕老爷您累着,来看看老爷您要不要喝水。”
“哼哼……”本老爷好生感动,“那结果呢?老爷我累得半死渴得半死,叫你端杯水过来,你居然给我倒了灯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