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是郑王。"和苏说这话的时候,清淡的语气中透出的是极其复杂的感觉。有些感慨,有些失落,也有些伤感。仿佛把这些年他经过的一切都包含了进去。
"总有一天会是的,和苏。"翊宣笑着看着他,那感觉如同岐山的雨,岐山的夜,虽然有些缥缈,但是却是渗透到和苏的心中去,总是挥之不去的温暖,荡漾在他周围。
说完这句,翊宣很轻的,在和苏的额上吻了一下,仿佛暮春的柳絮拂过。
和苏从来没有想过翊宣会这么说,这就等于间接说明了他的心意,他会放弃王位。
九五之尊,起居八座,万机宸翰。那是所有轩辕王子的梦想。和苏就这样看着翊宣,想看到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去。翊宣上了塌,揽过和苏,对他说,"想要你再睡一会,和苏,要不,几天后的父王千秋寿筵并不好过。"
和苏也没有再说什么,闭了眼睛,竟然真的生出了几分困意。
和苏的脾气果真不好,这些天翊宣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
刚开始的两天因为他的身体太虚弱,所以翊宣多半由着他的性子,可是到了第三天,翊宣说什么也要和苏喝药,和苏就是不喝。翊宣把和苏困在怀里,抱住他,不让他乱动,然后手拿着银匙,从案上的碗中盛了药汤,就这么举到和苏的嘴边。和苏怎么也不张嘴,后来被弄烦了,就索性弄翻了汤匙中的药,染了身下的锦被。翊宣看他这样,也不生气,只是重新盛了一勺,还若方才那样,放在和苏的唇边。和苏还是不喝,最后倒空了一碗药,翊宣没有说什么,单是让那些宫监再煎一碗端过来,另外换一床新的被子。
终于到最后,和苏还是抗不过翊宣的耐性,倒了三碗药后,和苏终于把第四碗药喝完了,却苦的他咳嗽了很久。翊宣没有说话,只是单手抚着他的后背,为和苏顺气。然后又端了清甜的银耳汤喂着和苏吃下去,清茶漱了口,这才给和苏裹好了被子,放开他躺在自己的身边。他看着和苏似乎快要睡着了,自己才能放心的眯一会。这些天他睡觉的时辰屈指可数,也是累极的人。
翊宣刚闭上眼睛,就感觉一个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的鼻尖上,他睁开眼睛,看见是和苏,和苏侧着脸看着他。
"怎么了和苏,想要什么吗?"翊宣的手抓住了和苏的手,他的手一向很暖,可以温暖和苏冰冷的手指。
和苏笑了笑,说,"我在想,你怎么不走呢?在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有耐心的人。"
翊宣一伸手揽过了和苏,让他枕在自己的肩上,这才又闭上了眼睛,轻声说,"太子殿下的线报也有失真的时候,不奇怪。"
和苏的声音幽幽的传来,"其实我并不抗拒喝药,原先病了之后,那些人端来的东西我都会喝,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了第一次,他们不敢第二次再给我了。"
"没关系,有我在,你倒多少次都可以。我会再次把药捧过来的。"翊宣的声音透着疲惫,但是其中含着笑意。
和苏躺好,看着大殿顶端帘幕垂下的流苏,想起了他们在岐山最后一夜,翊宣拥着他,而他看见也是春风吹动的流苏。"翊宣,我有些害怕,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翊宣再给和苏压了压被子,此时他看着和苏,双眼只盯着流苏,尖尖的脸,看起来很憔悴。翊宣拂上了和苏的眼睛,然后让它们闭上,对他轻语,"再睡一会。折腾一个白天了。"
今天,翊宣的手下就是和苏的眼睛,如同他本人一样,冰冷的,可是翊宣记得,那双眼睛中曾经流淌过什么样子的华彩。
这三天来翊宣一直住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从第二天开始,每当和苏看折子的时候,翊宣会出去,他会站在那架矮桥上,看着这一池子的红莲,眼神很是空明。秀远有一次在他的身边走过,看见了这个样子的翊宣,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翊宣走进和苏寝殿,却看见和苏趴在荷池边缘,一只手拖着下巴,另外一只手一点一点揪弄着那些墨绿色的荷叶。昨天开始和苏身体内的伤已经快好的,他开始下榻走动走动,这些都不碍事。不过,虽然如今是盛夏,大殿中因为空旷,还是有些凉意。翊宣走到和苏身边,想打横抱起他,放他回塌上,却被和苏揽住了他的脖子,一翻身压在了身下。
翊宣笑着看和苏这样,问他,"怎么了?""想找一个人陪我看莲花。"和苏说。翊宣只手支地,坐了起来,和苏跪坐在他的面前,长发垂在身后。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软缎开襟长衫,细致的锁骨露在衣领之下。
"水边冷,我给你拿件披风去。"翊宣说着要站起来,和苏拉住了他,手按在了他的肩上,然后一点一点上移,抚住他的脖子。
和苏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那种轻柔的接触让翊宣心中打颤。和苏的声音也是这样柔柔的,"没事,坐一会就好。不用拿什么了。"说完拉起了翊宣的手,让他向前一些,刚好可以看见大殿底下的水面。和苏的手哗啦哗啦的波动着清水,细白的手浸入看起来黑色的水中,鞠起一捧水,那水却是透彻的清澈。
"听说我的母亲很喜欢镐水的黑色,还有就是扶风苑那一池的红莲。"和苏面对着这一池含苞欲放的红莲,对翊宣说,"我总是感觉父王并不爱我的母亲,因为他居然可以在母亲病的只剩下病骨支离的时候,去宠幸你的母后。然后在她不足半年,你就出世了。"
和苏转过身子,看着翊宣,"一个有多人宠爱的健康男孩。"
"这些年来,为了我这个身体的事情,我杀了不少人,父王也杀了不少人。其实我感觉父王还是在乎我的,只不过他的在乎也加上了浓郁的血 腥味道,让我喘不过气来。
"翊宣,你还记得琦御吗,他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却没有旁人的那种恐慌,反而走过来,抱着我,对我说,和苏,不用怕,有我在。"和苏说到这里笑了,"很可笑,是吗?一个在禁宫里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人,居然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但是我居然感动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的拥抱,竟然是那样的温暖,让我根本无法拒绝。"
翊宣不想让他再说下去,揽过了和苏,对他说,"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翊宣,如果我天生可以和你一样的健康,不知道,我的人生是否可以变的宽广一些,也快乐一些。那个时候你还小,只知道笑,手中拿了一枝桃花对我说,美丽的哥哥,这个给你,希望你快乐。"
和苏回忆到这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粉嫩可爱的小翊宣,在御苑中拿着桃花向他跑过来。
"......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说我的样貌,只有你......笑的那么开朗,和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只有你会那样快乐呢?"
"也许那个时候我太小了,少不更事嘛。"翊宣拥着和苏,和他一起看着大殿外面层层的荷叶,风一吹,如浪一般。
"可是我拧青了你的手指,然后你哭了。箴王后很生气。"
"嗯,让你看到我如此的丢脸,那你要赔我。"
"赔你什么呢?"
"罚你陪我走完人生以后的岁月。我们可以一起看桃花,看盛夏的红莲怒放,还是岐山神宫的夜雨,镐水的波涛。"
"真是美好的设想呢。"和苏说完,倚在翊宣的怀里,看着外面,淡淡说着话。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那些花骨朵,有一朵已经悄悄盛开了。
艳红色的瓣,白色的花蕊,还有底下墨绿色的叶子。
和苏的手抚住了自己胸前拥着自己的翊宣的手臂,轻指着那边,"你看,有花已经开了。今年开春很晚,前些天又冷,我还以为今年夏天花会开的迟了呢。"
翊宣没有看远处的花,他看的是怀中的和苏。
他并不喜欢红莲,那种火红色的花开的过于妖娆。
但是他喜欢看怀中人的笑脸,还有就是那双眼睛,如今又充盈着流光异彩的银色。
就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如果以后每年都可以这样过,那么即使禁宫的朱墙黑瓦再阴沉冷漠,生活也许不是那样熬着了。
"和苏......"
"嗯,怎么?"
"以后我每年都陪你看莲花。"
"......嗯,好。"
第十章
从和苏别苑出来后,翊宣先到雍京兵部,这次郑王调兵很隆重,而自从上次翊宣"奉旨清剿江南沿途匪徒"之后,事实上兵部一半的权力在翊宣手上。不过郑王到不担心翊宣,因为翊宣虽然可以总理兵部,但是那些将军都是跟着郑王出生入死的,翊宣调动他们私用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但是翊宣手中拿着郑王调兵的诏书,而且是把自己的权力分出去,把兵力调往西北,这样情形就又不一样了。所有一切还算顺利,翊宣忙到了傍晚,这才回府。
翊宣回到王府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他由着婢女侍姬为他脱下已经潮湿的外袍,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小童,躬身说道,"王征王大人来了。"
翊宣很累,因为要照顾和苏,这些天他基本上都没有睡,不过听说王征来了,他点了一下头,就让人把王征让到外面的花厅,奉了好茶,而他自己用温水擦了脸,换好衣服就到了花厅。
王征一身蓝色长衫,手中端着茶碗斯文地喝茶,小童在他的身边的几案上还放了一盘细点。他听见翊宣的脚步声抬起头,笑道,"几日不见,殿下清减了。这几日东宫的邸报纷繁而至,只说翊宣殿下在太子别苑和太子讨论郑王千秋盛典的事宜,回不了雍京。如今看来,殿下果真憔悴了很多。"
翊宣笑了出来。"初阳,没有那么夸张。"翊宣没有多说,有些事情即使亲近如王征也是不能说的,既然和苏的邸报这么写,翊宣就没有必要解释。不过这些事情毕竟也关系和苏,于是问,"礼部关于父王千秋的事宜准备的如何了?"
王征放下茶碗,点头说,"太子殿下真叫人无话可说。虽然他在病中,但是每次的邸报中对于庆典的大小事情考虑得滴水不漏。礼部都是他用出来的人,也随着他的性子和本事,做的可以说是完美无缺。"说到这里,王征都不禁赞叹地点头。
翊宣知道这些,在跟和苏相处的最后两天,他们两人是按部就班地把交代礼部要做的事情考虑了一遍,但是还是和苏想得谨慎,翊宣只是在旁边帮忙。
"那是自然。父王千秋,这可是重中之重,礼部这些天恐怕都忙翻了。初阳,用过晚膳了吗,就在这里一起用吧。"翊宣说罢,向侍立的小童说,"传膳。"
他和王征非常亲近,王征可以说是他的幕僚,所以彼此在一起都不拘礼。
王征一笑,"殿下一说,还真的饿了。有没有芥末鸭掌,我最爱那一味。"
翊宣说,"有。听说你来,估计厨子早就预备下了。对了初阳,来这一趟,是不是有什么事?"即使是王征,也不能随便和王子过于亲近,所以这晚上特意过府,想必是无事不来。
王征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他等待婢女摆好了碟碗,看了看,一盘珍珠丸子,一盘清蒸白菜,还有两条鲈鱼,芥末鸭掌,米饭两碗,香菇鸡汤,还有二两米酒,然后说道,"看的我食指都要动了。"
翊宣最近的口味变得很清淡,他见菜都摆齐了,也不让人伺候,让那些人全退出去,关上了花厅刻花的大门,这才对王征说,"怎么了?"
王征喝了一口酒,皱了皱眉,然后说,"雍京要传遍了,这次郑王向西北调兵可能不能成行。"
翊宣说,"不能呀。我今天到兵部的时候,拿着父王的诏书一步一步办的,都还好好的。"
"都在传,说徐璜将军和当年叛乱的景郡王有牵连,而且据说都有人出具了他们写的一份协议,是徐璜和景郡王的亲笔,说什么永不相负。不过这些事情似乎郑王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表示。但是郑王的心思,谁又能猜到了。"
景郡王是郑王弥江的堂兄,曾经兵围大郑禁宫,虽然一下子就被郑王镇压了,可是这终究是弥江朝一大祸事,当然宗室之中和他有牵连的人至今也没有肃清。郑王很介意任何于景郡王有关的事情和人。
如果谣传徐璜的事情是真的话,徐璜难逃一劫。
翊宣想了想说,"知道是谁传的吗?"
"不知道,就是这一点上最让人费解。但是这件事情关系实在重大,人们根本就不敢胡乱参测。如果错了,那么对谁都是抄家灭门的大祸。"
翊宣听完,挑了一下眉,然后夹了菜,慢慢的吃,等咽后才说,"至于谁说的,那些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如果不用调兵的话,对我们倒是大有益处。我的私心是这次兵部不能调动军队,不过我就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父王这次调兵,我估计,有一半是冲着我来的。
"父王既想分一下我的兵权,另外,最近昊族似乎有兵强马壮的先兆。内有王子的护军,外有昊族铁骑,这些都是父王心上的刺。就因为势在必行,所以父王也许不会轻易被谣言左右。"
王征微微摇头,"殿下,也许你看轻了郑王的疑心。根本就没有什么用人不疑,尤其是在这样的关口。碎榆关外几十万昊族铁骑,而雍京城外岐山上又有太子殿下的神宫军队......所以前往西北的将军实际上手中握有至关重要的兵权。郑王这此千挑万选,还亲授兵部虎符,也都是因为有这个干系。不过,事情多纷杂,这些都看在郑王的心念上,无人能猜测出来。
"殿下,其实郑王剥削你的兵权,也是一种信任。他也许是真的开始倚赖你了。这才想要把你控制住。"
翊宣回想了一下,这才说,"其实父王有些过虑了。即使我不在他的手心中攥着,我也会尽忠于他的。"
"那可是你的想法,翊宣。你可以尽忠,也可以选择背叛。而郑王要的却是没有背叛可能的尽忠。他不会给你背叛他的机会的。"王征看着翊宣,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了出来,"翊宣,也许郑王感觉你的太子走的太近,他有一种你们两个人联合起来的预感。如果是那样的话,雍京城内的局势就会完全不一样了,两位王子的联合,是可以颠覆王朝的。而如今,你也许会选择太子,也许会选择郑王,这才是让郑王担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