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奕啸当着人的面哭泣。记得他说过不喜欢哭,因为那是软弱的表现。但这一刻他是极端脆弱的,他无声的流着泪,慢慢的把我拉回去,拉低坐下,将头放在我的右肩上,转眼那里就是一片湿冷。
“奕啸,怎么了?我的事你不用担心的,我不生气。”我低声说。
我感觉他的头摆动了几下,算是否定。他把左手从我的右腋下穿过紧抓住我的左肩,右手横过我的左肩抚着我的肩颈处。他紧紧的抱住我,象抓住一根稻草。
“我不应该对你发火的。不是……你的……原因……”
“奕啸,好好说好吗?怎么回事?”我心中隐隐有不祥的感觉,我害怕的拥抱着他,却发现自己的心里越来越凉,越来越没有真实的拥有感。
奕啸……他在哭……
那样的他……在哭……
奕啸的喉咙里发出“卡”的声音,仿佛是打开了一个阀门,就这样出声的哭了起来。他的声音在冷冷的夜里回荡着,如五雷轰顶般,把我的灵魂劈开。
“前天晚上……前天……我被人强暴了……”
强压的泪终于不争气的掉了下来,我把奕啸紧紧的搂在自己的怀里,让他如崩溃般在我怀里痛哭。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止让他强说出自己的痛苦?我好恨自己的无助。我紧紧的拥住他,几乎无望般企图给他一点点的温暖。
“老师……老师……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啊啊啊~~~~”
“奕啸,奕啸。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
“我好想杀了他啊啊啊――全世界都没有一个法庭,可以让我告他的……”
“奕啸,忘记它吧,忘记这一切,全都当没有发生过!”
奕啸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他反复的喃喃着:“是报应吗?是报应吗?是报应吗……”
“不是的!都是……都是老师的错……两天了居然都没有发现,我居然还……还……”我心里一片冰凉,我仿佛看见醉酒的自己从门前走过,喧嚣了一路迷失在自己世界里的快乐,而那时的奕啸蜷缩在床上,独自饮泣着,去面对同在身体和心灵上的巨大创伤。我……
奕啸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力的把我推开:“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根本就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我不要你们更瞧不起我!我不要你们更加的嘲笑我!!”
原来这样……奕啸视之为生命的自尊在虐杀着他的灵魂。我心痛如绞,泪大滴大滴的随着他的话语掉落。“没有人嘲笑你,没有人会知道的。你可以信任我啊。”
他凄凉的笑了笑,比哭都难看。“相信谁啊――腿还不是自己断的,伤还不是自己受的,谁都代替不了,谁都改变不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那个断肢,身体晃动了一下,转身拿过刚才的词典狠命的砸自己的腿。
“奕啸!你这是做什么!”我慌忙抓住他的手,把字典抢过来。“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你不是要坚强吗?你坚强一点给我看看啊。啊!!”
奕啸呆呆的看着我,喃喃道:“坚强……坚强有什么用?坚强就可以拼命的逃开,让自己不受伤害吗?我还可以坚强多久?还可以伪装多久?我强忍了两天,一滴泪都没有流,为什么看见你,就这么……这么……”他慢慢的收拢腿,将头放在膝盖上哭泣,“不要看我好吗?不要看……这样的我好丢脸……”
我无言的抓过他厚厚的被子,把他一整个包在里面,然后拥住他。“哭吧。现在没有人会看见,也没有人听见,你尽情的哭个痛快吧。”
他小声的啜泣着,然后无法控制的声音渐渐变大。到底隐忍了多久才有这样的爆发?他拼命的抓紧了棉被,几乎用尽生命的力气在声嘶力竭的喊着什么。我听见他的声音穿过棉被,鼓荡着,撕裂了我的耳膜,击穿了我的大脑,让我的灵魂,几乎要随着他一起崩溃掉。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就因为断了一条腿!居然连逃跑的可能都没有了!”
“居然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16
那天晚上我留在值班室里没有走,我无法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奕啸一直躲在被子里不肯露出头来,我知道他一直在流泪,就算不哭了也不愿让我看见他崩溃后的样子。我只好整夜默默的陪着他,让他感觉到我的存在――现在的我,也只能做到这样子而已。
就象奕啸自己说的。腿是自己断的,伤是自己受的,谁也帮不了,谁也改变不了。
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我,连呼吸的力量都夺走了。强烈自尊又强烈自卑的他只有躲在棉被里才能尽情哭泣,而两天来的痛苦和折磨只能在强忍住的索索颤抖中一点一点磨光意志。而我呢?我心中的伤悲和绝望一点都不比奕啸少,那个整天没心没肺,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陈墨云,在得知奕啸蒙难的这一刻,彻底葬送了。
当我拥着他,陪他一起流泪的时候,我近乎绝望的意识到――
我爱他。
我真的爱他。
这辈子我只爱他。
确定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件很幸福的事?我凄凉的笑着,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比哭都难看。
我正在亲手葬送一生的幸福。
经过这件事以后的奕啸,再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关系。这就意味着终生我将无法把我的爱恋,哪怕只是说出来。
那种灰心的感觉,让我觉得天空仿佛都塌了下来。
好冷,在这样的夜里。我从来没有这般企盼着黎明的来临,而当黎明真正到来的时候,真的能给我们需要的温暖和安慰吗?
怀里的奕啸动了动,他扒拉着棉被钻了出来,然后盯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发呆。
长长的睫毛,秀挺的鼻子,瘦削的下颌,映衬着窗外发白的天空象剪影一样深深的映在我的眼眶里。我也呆呆的看着他,那样的伤感,又是那样的深情。
我的奕啸,我深爱的奕啸――
从此以后,就只能这样看着,只能看着……
而已。
什么东西滑过我的眼眶,落下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
奕啸发了会儿神,坐起来穿衣服。他的神情很平静,动作也很平缓,有条理。很难想像这就是昨天那个失魂落魄的青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我几乎是颤着声音喊了他:“奕啸――”
他回过头来平静的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只有依稀的泪痕让我确定昨天晚上我的经历不是一场梦。
“你干嘛去?”
“上学。”
“这样的你能上学吗?你还在发烧。”我站了起来。
奕啸不再说话,他认真的收拾着书籍,一本一本把它们装在书包里。
我冲上去抓住他的手。“你不要这样强迫自己,我会帮你请假的,你今天就在我家里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让我感觉他好想在认真的思考我的意见。而后,我发现他不过是在等我死心。
他平静的扭开我的手,继续把书装进书包。
许久我站在那里动都动不了。我听见自己说:
“奕啸,你不再信任我了吗?”
奕啸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我,我以为我会看见他眼中嘲笑的神情――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嘲笑,没有讽刺。他看着我,就只是看着,面无表情。然后他一声不吭的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他眼中根本没有我。
他眼中没有任何人。
哀莫大于心死。现在的奕啸仿佛是一樽美丽的雕像,除了多口气在,他和无机质的物体没有了任何的差别。
剩下的我,被难言的感觉包围着,不仅仅是悲伤,更多的是恐惧。我知道我正在一点一点的失去他,毫无回天之力。
系主任的电话很快就打到我的手机上。
“陈墨云,你们班的冉奕啸同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教生物的李老师反应他的神情很奇怪,明明发烧了,但仍坚持上课,老师让他回去休息,他也不走。”
我心里一酸。强忍着感觉说:“李主任,您也知道奕啸那孩子很好强又很努力的,他怕落下嘛,没事的。”
“他要真的发烧了,你没事带他去看看吧。小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你当班主任的要多操点心。”
“奕啸他……最近精神还好吧,生活学习都没问题吧?”
“嗯……”
“好好鼓励他一下吧,挺不容易的。元旦的时候有空带他到我家来玩,我给他包饺子吃。”
“……”
“谢谢主任。”
好想,让奕啸来听这个电话,怎样的他,都是有人关心的。
只是,现在的他,连我都不再信任了。又有谁的温情脉脉,能够打开他的心扉?
没事,我就坐在值班室里等奕啸下课。他推门进来看见我,微微的一凝视,然后就是背对背的各不相干。
我也不说话,把打好的饭菜放在桌子上。奕啸走过来,一声不吭的坐下吃。吃完就去洗碗,整整齐齐的放好,然后躺在床上看书。
我也抓了一本书看,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一抬头,看见奕啸已经向里合衣睡了。我放下书,替他盖上被子。然后在回转身看着他发呆。
我知道他是在逃避我。因为他睡觉的时候连义肢都没有取。
很刺痛的感觉,整整延续了一个中午。
下午我有课,4点半是去实验室做我的药物试验。干完活的时候已经快8点了,同组的黄老师说要请我吃饭,我说晚上要写报告,一番推辞之后我火速赶到食堂吃了几口面条,其实也吃不下什么。看看表已经快8点半了,我又匆匆忙忙的赶回系楼。还好,奕啸安静的在学英语,我默默的放下手提包,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写我的报告。
我工作的时候非常的认真,几乎是全神贯注,不知不觉时间过去,当我写完一部分的时候一看表都11点了。奕啸趴在桌子上,大概是睡着了。很久他都没有动。
我从架子上取下羽绒服,披在他的身上。大概是被我的触碰惊扰了,他突然惊跳起来直直的看着我,好一会儿他眼中的杀意和恐惧才消失了,然后他又恢复到死水一片,他把羽绒服重新挂好,开始洗漱。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床铺好了。他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等我示意后就钻上床,然后看着我。我明白后走了开去,他在我的身后脱衣服,取假肢,我听见假肢碰到床沿上,“乓”的一声。
等身后悉索的声音结束了,我关了大灯,点开台灯,继续在灯下写我的报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奕啸冷冰冰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到底还要磨蹭到多久?”
我回头看他。他坐在床上,目光也是冷冰冰的。
“打扰到你了?好吧。我明天再写。”我回转身收拾了包。然后定时间,擦洗。
奕啸一直默默的看着我,很久后他又说:“你什么意思?你睡觉的地方在三楼。”
“这里不是还有张空床吗?我在这里睡就好了。”我开始脱衣服。
“你觉得很好玩吗?”奕啸漠然的看着我,线条优美的唇里翻出刀子来扎我的心,“你以为你做这一切我会觉得好会觉得安慰会觉得感动吗?不。我觉得恶心,你在努力的扮演一个好人,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但对我来说你只有一个存在的意义,你在努力的提醒我不可忘记的过去,让我时时刻刻的感受自己的身体有多卑劣。这样你的目的是不是就达到了?”
心好痛,痛到没有呼吸。
我歪歪头,假装认真的想了想:“你这样认为吗?呵呵,那真的不好意思了。但我们每个人只能按照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去做。我想我现在做的是对了,如果给你带来困扰,我只能很抱歉。”
奕啸一扬眉,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陪着你,保证在我的视线里,你不会受伤害。”
“你本身就是一个伤害的存在你知不知道?”奕啸的脸有些发青,我的话很明显触动了什么,使他的抵触情绪更加的明显了。
“我知道啊。但是,留在这里我感觉自己还能在塑料膜里穿个孔呼吸,如果我走了,连呼吸的孔都会没有了。”
“为什么要这样固执,破坏我唯一的理性……”奕啸喃喃的说着,他下了床,就那么扶着家具一蹦一跳的走到门前。打开门让冷空气进来。“走啊――这里不欢迎你。”
我强忍着情绪,回转身收拾自己的床。
“身为老师的,怎么这么不要脸啊。我都说得这么难听了,怎么还是不理,难道要我打110??”
忍住……忍住……铺床……分散注意……
奕啸蹦着来到我的身后,使劲拉我的衣服。我被拉开了,然后绕开他回去,继续我的工作。
奕啸发怒的把被子弄到地上,我默默的拣起来,拍拍干净,然后又铺在床上。
“没有用的,我不会走。”我认真的告诉他,迎着他的目光。
他咬咬牙,突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他用力的晃动了一下他的腰,带动着断肢向前,身体险些因为这个动作而摔倒。我立刻扶住他,让他站好,然后走到他的床前,取过他的义肢来,平静的说:“想踢我是吗?用这个好了。”
奕啸的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断肢,泪水突然大量的涌了出来,他操起那个东西狠命的打我的腰和背,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忍受着,一下一下的忍着挨打。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你要怎样啊!!!”他低吼着,义肢从他的手里飞出,重重的拍在我的背上,我踉跄了一下,同时义肢掉在了地上。
我拣起来,递给奕啸,尽量平静的说:“说真的,我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只因为你,只因为是你。你打吧。要怎么打都行,只要能够再接受我,再信任我,怎么都行。”
奕啸平躺在床上,手臂遮住了眼睛,却遮不住泪水一串串的掉下来。他开始任性的说话,语无伦次的。任性到直到这一刻,我才能确认,他还在真正的活着。
“陈老师……您让我一个人吧,让我一个人就这样默默的死去好了,不要管我,不要救我,我不想清醒过来啊……您给我送小白菊好吗?每年的清明都要送……要很多……很多的小白菊,一大把……那天我会乞求上天让我飞下来看您,如果……我这样卑贱的身体还能够上天堂的话……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我做错了什么吗?……谁来救救我啊,我想要人来救我……救我……”
17
又是一个完全无睡的夜晚。
我给奕啸的玻璃匣子就这么轻轻易易的打破了,赤裸裸血淋淋的翻开哪一面都是血肉模糊。那天晚上奕啸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仿佛这辈子他从来没有说过话要一次说够似的,他喋喋不休的说他的过去他的现在,带着一点神经质一点疯狂,自己把伤口拉开,再拉开,让他那脆弱的自尊在冷冷的夜里鞭挞着,死寂一般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