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开始后,我才发现奕啸并没有来。
“冉奕啸呢?我没看见他。”我抓住身边的一个女生问。
“冉奕啸啊——”女生想了想,“他腿脚不太好,说不来了。”
“这怎么可以?”我有点生气。大家是一个集体嘛!人人都在为班上的荣誉加油,他怎么能以身体为借口脱离集体呢?“我去叫他来!”我转身准备离开。
“陈老师——”身后班长突然拉住我,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
“冉奕啸没有来——”他支支吾吾的说,“是因为,因为我们忘记通知他了。”
我重新转身看着班长,我相信我眼中一定有一种很认真的东西,让班长低下头去。
“为什么忘记了?”
“他住另一个宿舍,我们有时候通知事情,就忘了他……”
“是故意的是吗?嫌麻烦?”
“不……是……我们也叫过他几次,但好像他对班上的活动不怎么热心……我们也就不怎么叫了……”
“叫我的时候我也经常有事不能来,那为什么你们还每次都叫我?”
班长羞的满脸通红。“老师我错了!我现在就去叫冉奕啸,我现在就去!”班长转身就跑。
是我的错误吗?我仔细的问自己:是因为我的安排才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吗?奕啸他最需要的是什么?到底是生活上的方便?还是情感上的认同?
开学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忽略这个男孩子,已经太久了……
5
“是我自己不要去的。”
他说。
当时我最直接的感受是:这个人很欠扁。
班长也算是尽了他的义务了,也做了也说了也道歉了。但奕啸依然没有来到操场,他没有来。说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答应同学们会守到比赛结束,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他那儿把他拧过来!可惜不行,我还有自己的责任。所以现在的局面是我忍一肚子气继续看比赛,尽管我们的队员打的很好尽管他们赢得了胜利尽管我履行诺言请了队员们一顿大餐——这都不能改变我的心情。我的脑海里又充满了奕啸的影子——生硬的面孔,冰冷的眼睛。
“老师,我要和你干一杯!”我缓过神来,看见打前锋的司远正在给我倒酒。
“好了,少倒点吧,我今天也喝了不少了。”我心里记挂着一会儿去看奕啸,不敢喝的太醉。
“老师啊,今天大家难得这么高兴,你就陪我们一醉方休吧。”司远微微有点醉了,眼神肆意大胆的看着我。
天!!果然太宠他们了!欺负到太岁头上了!我恨恨的想。可惜他们根本没把我当太岁——我推了好几个回合,结果是又被灌了好几杯。
“臭小子!!哼!!如果不是我一会儿有事,今天非把你们几个没大没小的灌翻在这里不可!”我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好拿出我的惯技——“藏酒”。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把酒倒在了地上,然后再拼命灌他们酒——不一会儿,酒桌上就只剩我一个清醒的了。
“老师……我发现了……你真的是……海量……”司远大着舌头扔下这句话,就倒在桌子上一醉不起了。
一屋子烂醉的人——说真的其实我有点得意:王牌就是王牌,酒桌上也不是盖的!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我躲过酒灾了,谁来帮我把他们抬回去?
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叫班上学生来收拾残局——至于我,狠下心去洗手间催吐了一次,自觉清醒了一点,就向男生宿舍楼走去。
“是我自己不要去的。”奕啸平静的说。
真是不可爱的性格。
我觉得酒劲一股一股的向上涌,直恨不得撕去他脸上的那股漠然的神情。“为什么不去?你不是希望别人拿你当普通人对待吗?那为什么全班都在为自己的球队加油,你却可以安坐在这里连请都请不动?”我的语气里已经有不客气的成分在里面了。
奕啸拧着头不吭声,很久他才缓缓说:“我原也以为,我可以没有不同。”
他的声音里是怎么了?如果我足够清醒的话,一定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但当时我确实什么都没有听出来。
“不过就是几次活动忘记通知你了吗?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不能解决,我让班长来跟你道歉都不能请动你——那我来道歉可以吗?我代表全班向你道歉……”
“你知道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奕啸猛地回头看着我,眼睛里射出箭一般锐利的光芒!那是一种锐利的痛苦,象突然拉出一道雪亮的光芒,耀眼的让我的酒劲全醒了!
我情不自禁的说了声“对不起”。
奕啸重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我看见他的长睫毛在索索的颤抖。许久他平静了一点,脸上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既然老师醉酒了都不忘记挂我,我也对老师开诚布公吧。毕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希望发生。”
“尽管,我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奕啸解开自己的皮带,缓缓褪下自己的长裤。“抱歉我不能弄的更好,倒让老师见笑了。”
这就是他不去看比赛,不参加活动的原因吗?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腿,心头突然升起一片凄凉——我承认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伤口,但真实的出现在我认识的人身上,关心的人身上,我突然觉得……是那样的难过……
是他的义肢。
奕啸也象多数人一样把义肢套过脖子挂在肩膀上。尽管义肢的顶端尽量多的填上柔软的纱布,但奕啸的断肢上依然布满了层层叠叠的擦伤。旧的伤口已经只剩下深红的印子,而新的伤口又重叠了上去。红肿的断口,黑色的血痂,体液混着血丝渐渐流了出来,沾在义肢的纱布上,一圈一圈全是红的黄的印子。是这样的吗?本来这个断口上应该是一条匀称修长的长腿,有着玉质的肌肤和健美的肌肉,然而现在——那里只有丑陋的伤口和鲜红的血肉~~~
“因为天气热,我也不敢拿纱布裹伤口,怕化脓。”奕啸看着自己的腿,好像看着什么不相关的事物一样,面色平静的说,“我已经尽力了,上课我一次没缺过,也没有麻烦过医系或者班上的同学。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操场站50分钟……”
“冉奕啸——”我张张嘴,确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奕啸扭头看着我,他的脸上依然淡淡的,象我眼中的痛苦不是来自于他。“老师,原谅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还有这么重的擦伤……”
“我在来大学之前并没有带义肢啊,医生告诉我带义肢的前期会因摩擦受伤,我怕影响高考所以一直都用拐杖啊……你也知道……我输不起……”
“在这里也可以用拐杖啊,并没有什么不同……”
奕啸轻轻的笑了——也许那也算是一个笑容吧。他不过是撇了撇嘴。
“来之前父亲扔给我这个,说,今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我知道自己醉了,所以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拿起书桌上的红药水给他上药,一种不知名的液体就一滴一滴滴在了奕啸的伤口上。
奕啸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那样静静的坐着,身体因为疼痛时不时传来一阵战栗,但他咬着牙忍着,忍受着疼痛来接收我亏欠的心情。
“对不起,老师这段时间忽略了你,是我的错……”
“陈老师……你对我好我知道。但将来的路,我还是要自己走啊。”
我抬起头来,接触到奕啸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奕啸,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微微天真的表情。他也静静的看着我,慢慢的,目光又变得冷然……
“等这磨合期过了,我会尽量参加班上的活动的。虽然体育比赛我是不行了,但我的这里”他轻轻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傲然的微眯起眼睛,“我不输于班上的任何人。”
我知道啊。
我知道你比谁都努力,比谁都认真。
因为你输不起。
“奕啸,老师多的也不能帮你什么。你说吧,生活或者学习上有任何困难的,说出来如果老师能做的,我一定帮你!”
他又微微的歪着头——我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动作,好像不太信任的样子,又比较的天真。
然后,他的脸就渐渐的红了起来。
“其实……是有一点不习惯啦……”他低下头。
“说啊,只要我能帮上忙,我就一定做好。”
他的长睫毛微微的颤动着。“这样子……因为我……我没有办法去澡堂洗澡,现在每天晚上,我都是等所有的人睡着以后偷偷去水房坐着擦洗——现在天气热还好……如果天气凉了……我……”他突然扭头看着窗外,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情绪,但他死死的忍着,除了微微颤动的身体和狠狠咬住的牙关什么表现都没有。
我的鼻子又有点发酸。
可怜的奕啸,高洁的奕啸。哪怕是这样的困难,也不希望让别人知道,只是一个人苦苦的撑着,我不知道他以前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什么样的骄傲让他固执的拉起伪装,又是什么样的痛苦让他在我面前不得不卸下伪装……
“你早就应该告诉我啊。”我轻轻搂搂他的肩膀,感觉到他的僵硬,“拿两套换洗的衣服给我,以后固定的到我那里去洗澡——如果你不来,我就来这里压着你去!”
“……”
“听见没有,这是命令!不许拒绝。”
奕啸依然看着窗外。“陈老师,你真的是个好人。”
“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啊。你才发现?”我故意的说着,转移他的注意我的情绪。
“是啊。发现了。”他的声音变得轻轻的,喉结在上下移动。
然后他回头看着我。我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一种叫柔和的东西,使他的整个脸都在一种温润的光芒中,漂亮的不像凡人。
“我会记住对我好的人的。”
他说。
我想,那天的灯光一定有些问题,或者我真的是有点醉了。奕啸的脸显得是那么的漂亮,象一个天使一样,对我露出温柔的感恩来。
6
从那以后,每个周二、周五、周日的晚上,奕啸就会到我的宿舍来洗澡。他洗澡的程序很复杂,先要在浴室里放一把椅子,然后在外面把衣服脱光,取掉义肢,在断肢处扎上不渗水的薄膜——一般也是浴帽之类的改的,再扶着墙一蹦一蹦的跳着进浴室。
我知道我受不了这个,所以我每次都固执的不要去好奇去帮忙。
“夏天啊,我的伤口上不能沾水。”奕啸大概看见我不忍的目光,轻轻的解释着。
“那如果擦伤好了以后呢?”
“那就无所谓了,怎么洗都成。”
“喜欢泡浴缸吗?”
“……”
“喜欢吗?”
“淋浴就很好了。”
坐着怎么洗我没试过,但我知道一定不舒服。
所以我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去买个浴缸。
不过奕啸好像已经很满足这样的条件了,因为他在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很诚心的说谢谢。
为了这声谢谢,我习惯了在每个约定的日子里,推掉手中所有的事情,安静的在家等他的电话。有时候我会嘲笑自己——这样好像贤惠的日本妻子,在等待丈夫的归来——然后打好洗澡水,再伺候他入浴。
我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好女婿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而奕啸也确有值得我等待的理由——他会在8点的时候准时给我打电话,礼貌的问我是不是在家有没有空暇,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在十分钟内来到我的家,30分钟后准时洗完澡,然后道谢离开。他曾经想送我一块switch表作为对我的谢礼,直到我跟他急了他才讪讪的收回。他真的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一定会跟我道过谢之后才会离开。如果我正好在写东西或者是打电话,他会很安静的呆在那里等着,直到我忙完手中的事才走过来向我道谢并表示要离开——我告诉他不用对我那么客气,我本身是一个大大咧咧惯了的人,这样的小心翼翼我才真的不习惯。但奕啸随意说出的一句话却轻易把我打败了,并成功的让我的身体窜过一阵小小的电流:
“我爸爸说,要想别人敬我一尺,我要先敬别人一丈。”
所以我黯然的收下他的“一丈”,让他去丈量自己的自尊。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关系不再象开学的时候那么僵了,他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语气也渐渐放缓和了许多。渐渐的,在离开之前也会有短暂的停留——除了问功课,他偶尔也会关心一下我的生活和工作。我们开始讨论一些学生和老师关系之外的东西。我小心翼翼的问他问题,回答他的问题。我很珍惜这种脆弱的关系,就像我同样珍惜他眼中如玻璃器皿一般脆弱的信任。
在一个周五的晚上,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看电视,准确的说是我有意在看我录的“雅嘉与你猜猜猜”,并有意的发出很惊人的笑声。
“您今天晚上没有活动?”
“没有啊。”我转过头看着他,“洗完了?”
“嗯。谢谢老师。”
“反正是周末,你没事吧?坐下来看看电视,休息一会儿再走。”我随意的说。
他大概踌躇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并且放松了全身。
为了让他觉得自然,我有意不去理会他,继续看我的电视,并再次发出惊人的笑声。
“真的,真的好好笑,你看这个……”我眼泪都几乎笑了出来,转头想得到奕啸的共鸣。
却不知奕啸也正好迷惑的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你不觉的这个很好笑吗?”我依然裂着大嘴说。
“你觉得这个很好笑吗?”他更加迷惑的看着我。“不过是闹剧罢了。”
“……”
“我也……只是觉得热闹的好玩。”我转过头。
真是不可爱的性格。
配合一下我又不会死人。
也许当初的车祸摔到笑神经了。(注:)
我正在胡思乱想,奕啸又轻轻说:“老师……其实也……不错啦,不过我不太爱笑,所以可能比较迟钝一些……”
“奕啸。”我盯着荧光屏,缓缓的说,“你以前是什么样子,也是这样比较迟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