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年一个夏天里的简单故事。
清汤寡水,美容养颜~
1.初见
晚上将近十一点,徐东亭打电话来说:“老唐喝多了些,小明来扶一扶。”
陈媛媛也不道谢,只冷冷说了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回头叫:“小明——去,接你爸爸!再这样我非禁止聚众看球不可!”
唐宝明扔下笔,伸了个懒腰:“算了,肯定又是赌球输了被灌的。”
说完一溜烟跑出去,心情好极:今晚的功课可以拖到明天检查了。一步两三个台阶地往下跳,下楼,直走,拐弯,再拐弯,就隔着一片荷塘望见专给单身男老师住的一溜平房。这一带空旷清冷,外面半个人影都不见。有风吹过,岸上前年载的一排羊蹄甲次第晃动。唐宝明有些害怕,加快了步子。
徐东亭那间宿舍的门虚掩着,唐宝明伸手敲敲,喊:“徐叔叔?”里面应了一声,徐东亭拉开门让他进去。唐云生斜倚在一张藤椅上,腰后垫着只鼓囊囊的靠枕;平日苍白的脸上燃了缥缈的红,像是雪地诡异的火。
唐宝明凑上去闻了闻,酒气夹着浓腻的汗味迎面扑过来。眉头一皱,问:“怎么搞成这样?”
徐东亭张了嘴正要说什么,唐云生一个眼神递过来。于是打住,摊开两手耸耸肩:“他自己要喝的,拦都拦不住——”
唐宝明凑过去,轻声叫他:“爸,爸?”
唐云生抬起半垂着的眼皮看他一眼。
唐宝明问:“怎样?能自己走么?”
唐云生摇摇头。
徐东亭笑说:“他要能自己走,还叫你来干什么?”
唐宝明拉起他右臂绕在自己肩上,肩膀抵住他腋下。徐东亭绕到沙发旁边,一手绕到他背后抱着扶他起来,让他靠住唐宝明。唐宝明咬牙撑着往外走,徐东亭突然说:“小明,你又长高了!”
唐宝明勉强回头笑笑。
徐东亭说的倒不是客套话。唐宝明正是疯长的时候,两三年间便窜得几乎和唐云生一样高了。唐云生一只胳膊横在他肩上,连腰都不用弯。
唐云生神志倒还清醒,就是脚底虚浮,走一步晃一步。刚刚才下过雨,唐宝明拖着他径直从一个个水洼里踩过去,把夹杂着树影漂在上面的路灯光踩个支离破碎。
拐弯,拐弯,直走,上楼。这楼没电梯,唐宝明连拖带拽把唐云生弄到六楼,累得一屁股坐到家门口。屋里陈媛媛敞开一只旅行袋在收拾东西,唐云生瞥了一眼就撞进卫生间去。陈媛媛等里面水声停了,才说:“我去看看我妈。可能要住几天。”
唐云生“哦”一声。
陈媛媛摸黑出了门,临出门又逮住唐宝明一口气交待了一堆东西。第二天唐宝明破天荒地没赖床,早早爬起来做早点。唐云生冷着眼看他忙忙碌碌地进出厨房,等热腾腾的一大碗瘦肉粥端到跟前,才哼哼笑说:“别白忙乎了。吃过了就检查昨晚的单词,再给你划今天的。还有你妈妈布置的那些……别等她回来,扒了你的皮。”
唐宝明大约早知道是没指望了,垂下眼帘勾起嘴角木木地一笑,低头拿勺子调弄自己碗里的粥。
唐云生微微一愣。唐宝明从小生得古怪,才两三岁就会噎声呜咽,瞪着圆眼睛静静地掉眼泪。再大些索性没再哭过,遇到什么都是这样发凉的表情,反而惹得他心疼。本来督促他也没什么错,但是——功课好又怎样,上了名牌又怎样?唐云生嘲笑着自己,想开了,又想到别的事上面去,于是故意大声地喝粥,笑说:“粥做得好。我改变主意了。”又想了想说:“去观云塘钓鱼好不好?顺便去看看奶奶。”
观云塘不是个塘,是城西十七公里外的观云山上的一个小水库。两边青山高远,深幽碧绿的一条水在中间婉转几公里。
唐宝明扛着鱼竿提着水桶抢先冲上班车,唐云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这天不是周末,水库边上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刚放暑假的学生,竹子削的鱼竿高高低低地弯在水面上。此外,一片空静。唐家父子齐坐上水边的一块大盘石,各自甩竿,不再说话。没多久,就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老唐?”声音不大,几乎要淹没在轰鸣的水声里。
俩人以同一个速率回头,后面背着画夹的人不是徐东亭是谁?
徐东亭看唐云生,唐云生看唐宝明。唐宝明扭头看看他们两个,亲热地打招呼:“徐叔叔好。”
唐云生吁口气,说:“这倒巧得很。”
徐东亭摸摸唐宝明的脑袋:“呵,放假了?以后该叫老师了!”他故意把“放假”两个字说得很重。唐宝明这边撇撇嘴,笑得比眼前的水还透明:“对啊。徐老师出来写生?”
徐东亭点点头,又瞥唐云生一眼,说:“难得天晴。怎么样?头还晕不晕?”
唐云生说:“没事了。”
唐宝明说:“我看你昨晚头不晕啊。”
徐东亭咳了两声,说:“没事就好。我就不在这吵你们了,你们慢慢钓。”说完走开去,举起两手取景,前前后后站了不少地方,远远地坐下,在画板上涂抹。等唐云生再回头,人已经不见了,想是进山去了。
下午清点一番,唐家父子俩人一共钓到不足两寸的小草鱼九条。其间唐宝明用网兜网到水边的小虾数十只,另外逮到灰螃蟹两只。唐云生嫌提着难看,又到养鱼场另外买了两条鱼,才带着唐宝明到山外的南水镇去探他母亲。
老太太在唐宝明刚出生时到城里跟他们住过两年,现下一个人在祖屋里住着;嫌平时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屋侧临街的一个窗户拆宽了,卖些零食烟酒日用杂物。唐宝明提着两条大鱼颠颠跑过去,大喊“奶奶”。老太太看儿子孙子全到了,乐得直抱怨:“要来也不早说,现在这时候还上哪给你们买菜去?”
唐云生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一番老屋。旧时的大宅只剩下一个小院,青的砖,灰的瓦,货真价实的清朝的东西。百年间破败下来,也是有骨气地破败着。唐云生踱进去,叫了一声“妈”。老太太答应一声,问:“小明说,想怎么吃?”
唐宝明眨眨眼睛说:“蒸大的煎小的。”
唐云生拧住他耳朵:“就你花样多。行了,看店去吧。”
唐宝明于是趴到窗下充当收银台的小桌上。外面行人稀落;厨房里乒乓乱响。老太太和唐云生偶尔说句话,声音都小得听不清楚。唐宝明捂住咕咕叫的肚子打了个呵欠,眼睛没睁开就听到有人说:“一罐可乐。”
站在窗外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左手抱着一只脏兮兮的足球,白T恤和灰短裤上沾满泥水,头发全是湿的,脸上吧嗒吧嗒往下滴汗;衣袖卷到肩上,露出两条紧实的胳膊;两只眼睛在泥水和汗水里闪着光。唐宝明似乎见过他,只觉得眼熟。手指微微一颤,心里像是有棵黑暗里长了许久的小苗,突然破土见了阳光。
唐宝明避开他打量小动物似的目光,转身从冰柜里拿了一罐可乐,看看簪花小楷写的价牌,说:“两块五。”
少年也不忙掏钱,往店里左右看看,朝身后喊:“喂,自己过来挑吃的。”
五六个年纪略小些的男孩围上来,吵成一片。唐宝明听得头疼,请客那个突然吼道:“吵什么吵?一个一个说。”
唐宝明恨不能瞬间长出八只手来,偏偏那少年还要插嘴:“你是唐宝明?”
唐宝明没听清楚,微一愣,手里继续忙着拿东西。
少年又问:“唐老师也回来了吗?”
这回听清楚了,唐宝明点点头。
唐宝明算了半天才把钱算清楚,少年掏钱付过,领着那群男孩呼喝着走了。谁知他没过多久又折回来——居然已经洗了个干净穿了鞋,也不跟唐宝明打招呼,直接扯嗓门大声喊:“唐奶奶!唐奶奶!”
老太太擦着手出来,“崔堤?”
崔堤扬起手里两截胖胖的竹笋:“爸爸叫我送来给唐老师的。”
老太太开门叫他进来,笑说:“亏了你爸爸记得,我正愁没处买呢。谢谢了!快进来坐。”
崔堤推着不肯。唐云生出来,说:“到了老师家,招呼都不打就想走?”
崔堤摸摸自己头,嘿嘿笑:“老师。”
老太太又叫:“快进来,太阳没晒够么?”
崔堤这才提了脚上前,结果不小心给门槛绊住,一个踉跄。手里的竹笋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层泥。唐云生和老太太同时“哎呀”叫一声,崔堤赶紧稳住身子,冲上前捡起竹笋,侧脸就看见正倚着桌子偷笑的唐宝明。
老太太的动作最快,拉住崔堤一只胳膊:“怎么样了?有没有碰到哪里?”
唐云生跟着说:“快看看磕到哪儿没?”
崔堤一脸惭愧:“这个……脏了……”
老太太急了:“管它做什么!快坐下!”
崔堤只好坐下,竹笋放到旁边的小几上,在小腿上揉揉,果然有一小块淤青。
唐云生蹲下仔细看了看,说:“还好没擦破皮,用药酒敷一敷就没事了。妈——”
崔堤立刻站起来:“别麻烦了!都怪我粗心——”眼光一转,唐宝明居然还在笑!
老太太已经拿了只玻璃瓶出来,一手按在崔堤的肩膀上,崔堤只好又坐下了。老太太在手心倒了少许药酒,轻轻拍到崔堤的小腿上。崔堤咬牙吸口气。老太太笑说:“我们家这门槛是高了些。说了你别笑,你老师上完大学回来,照样在门口摔跟头。”
这边唐宝明哈哈笑出声来。
唐云生说:“妈我进去看看火。”
老太太点头。
崔堤站起来:“奶奶,老师——那我先——爸爸叫我送到了就回去。”
老太太说:“自家的儿子就不许别人疼了?你爸就这点小气。”
崔堤一时说不出话。
老太太又说:“行了,回去跟你爸爸说,竹笋很新鲜,你老师很喜欢。腿上自己注意点儿,知不知道?”
崔堤嘴里连冒出一串“嗯”,用力点头。
唐云生把煤气炉关小,仔细听听锅里的动静,微微点头。擦擦手,掏手机拨了个号码。那边一声“喂”,唐云生叫:“大哥。”却没了下文。
“回来看七姑?”
“放假了,回来看看。”
“平时也不用担心,凡事——街坊邻居都照应着呢。”
“嗯。”
唐云生沉默了几秒钟,才又接着说:“吃晚饭了没?”
“没。你忙吧,再联络。”
唐云生擦擦汗。老太太走进来说:“热了就出去,这火也不要你呆在旁边看。”
唐云生点点头,出到客厅。崔堤正要出去,唐宝明张嘴就说:“小心!”崔堤白他一眼,说:“这门槛我进得比你多!”说完大步走了。唐云生曲起手指往唐宝明头顶一敲:“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越大越没心肝了你!”
唐宝明一脸“是又怎样”的表情。唐云生叹口气,说:“去洗手。”
2.夜游
夏天日头长,祖孙三人吃过晚饭天还明晃晃地亮着。老太太向唐宝明提议:“反正你妈妈也不在家,你不如住两天,镇上跟你一样大的孩子多着呢——”
她不问唐云生,因为知道唐云生恨透了这个镇子,从来不愿多呆一刻。但是……唐宝明毕竟是唐家的子孙。
唐宝明看看唐云生。
唐云生咳嗽一声,说:“你在家里也不肯用功,还不如在这里帮帮奶奶。只一条,不能一个人去玩水。”
两人一唱一和,唐宝明懒惰贪玩的罪名就坐实了。
唐宝明冷笑着看唐云生:“好呀!先说好,这次不玩个够本我就不回去。”
老太太把唐云生从前住的房间收拾出来。亏了是夏天,床上一顶帐子一个枕头一条薄毯足矣,不费什么事。老人家睡得早,不到九点房里就没了声响。唐宝明从没在老式的竹席上睡过,硌得有些不舒服。辗转着,突然听到嘻嘻哈哈的一阵声音,忍不住爬起来看,却是崔堤领着一班人浩浩荡荡地过来——全都光着上身,毛巾搭在肩上。唐宝明心一动,开门出去,问:“崔堤?你们去河里?”
崔堤看到他,有些意外:“你还没走?哦,你去不去?”
唐宝明往屋里看了看,正要掩上门,看看自己上身也是光着的,又跑回去套上白天穿的T恤。
外面月光堂堂地亮,山川草木,在月下影影绰绰。有风吹过,皮肤上一阵紧紧的凉。崔堤他们也不打手电筒。几个顶小的男孩看样子十岁都不到,故意落在后面好奇地打量唐宝明。
崔堤打断他们的秘密会议,说:“他就是唐宝明。”
唐宝明有些尴尬。他们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他却除了崔堤谁都不认识。孩子们扯开喉咙唱歌,唐宝明也插不上嘴,默然跟着他们离开大路,从月光下泛着银光的塑料大棚之间走过去。大棚里面种的是鲜花,空气中渗着一股发腻的甜香,浓得能从每个毛孔钻进去。
突然一个男孩惊叫:“啊~~~蛇!”
唐宝明张大嘴巴,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男孩们哄笑起来。唐宝明站定了,也跟着笑。
崔堤等他们笑完了,大声说:“阿昌,再乱叫就打你了,连我都吓了一跳!”
唐宝明偷到这个空,越过前面的人,走到崔堤身边。
走到河边,男孩们把毛巾甩在岸边,一个个冲上前扎到水里,转眼就没了踪影。再冒出头,就在宽宽的河水中央打起水仗来。唐宝明在河边看了一阵被搅得四散的月影,脱掉上衣慢慢走到水里去。
唐宝明从小到大只偶尔抱着救生圈在游泳池里泡过,这么急的流水是没见识过的——唐云生也从来没说过,水里会有那么有力的一只手圈着他往下游拥去。他踩着圆滑的鹅卵石,走到水满胸际的地方就不敢再往前了,怔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脚底的石头动了动,他再也站不稳,往前扑倒,一下子被冲到水深处。
唐宝明本能地扑腾了几下,身下是空的,也没个立脚的地方。就那么一霎那,河水从口鼻中灌进去,越是挣扎水就进得越快,没多久就沉到了水底。再有知觉,不知道是趴在谁的膝盖上,背上有人用拳头狠狠地锤着,胃里翻腾成一片,哗啦啦地往外吐水。终于被人翻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崔堤背着月光的脸。
崔堤笑了笑说:“没事了。散开,都散开!”男孩们又鄙夷地看了几眼,终于都打闹着回到水里去。
唐宝明挣扎着爬起来,耳朵里还灌着水,一片嗡嗡地响。崔堤两手围住他的脑袋往右边一压,说:“侧着耳朵跳一跳就出来了。”唐宝明照做,果然没几下就有热的小水流顺着耳洞淌出来,在一片嗡嗡的耳鸣中,听到崔堤说:“不会游泳也不说一声——”
唐宝明抗议:“我明明会。”
崔堤说:“是啊是啊,会水的死在水里!”
唐宝明不说话,呆看孩子们来回扑腾。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救我上来?谢了。”崔堤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救什么救,拉你一把而已。”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如果我告诉你,你脚底下的石头是我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