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心想,这个觉子胤越来越不务正业,玩枪玩炮玩女人,现在居然连马也要玩,说到底还是禽兽一只!
这只禽兽,时不时也需要人去鞭策一下,所以火凤决定正大光明去掺一脚。
自从当了这个皇帝,还是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出宫,金銮宝驾,风光无限。身边跟着状元郎,将此段载入史记:冬至,不奏祥瑞,无诸方表,诸卫率各勒所部陈于庭,皇帝着青纱袍,腰佩苍玉,乘金路出宫,迎鼓吹设而不作,一路百官四立,百姓山呼,浩浩荡荡。
火凤张口结舌啧啧不已,象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娃娃似的对外面的一切指指点点无比赞叹。
火凤想,当这个皇帝,也算不上吃亏。
直到苏原在一旁端庄地念起皇帝来,火凤才从銮驾上一跃而起,兴奋不能自抑,一下子跳了下去。苏原早已经对皇上的怪诞行迳见多不怪,可皇上出宫非同寻常,他得好好看着,出了事别说升官发达,人头都保不住,当即拉住火凤已如脱僵之马般的身形,将他的手挽在自己怀里,逼着他不得不跟自己一步一行。
穆真林位于城南五十里处,历来是王朝宝地,常年有人悉心照料,这里四季如春,多得是开不败的盛景,揽不尽的绿意。
火凤走了几步才发现许多人早早赶在他前头,明黄色的旗帜一面又一面,招展着各执一方土地,各位王公贵胄身着华衣美服,不可方物,比这满园盛开的春色更加争奇斗艳。
火凤坐上早已经为他准备好的龙椅,接受这些素未谋面的皇亲贵族的礼拜,他瞧了半天,才总算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月平。
刑誉此前给他上过一课,说今天来的全是他家的亲戚,不是叔伯姨婶就是兄弟姐妹,火凤天生天养,无父无母,实在是绕不清这些关系,只听刑誉说,这些本该是你最亲的人,却也是你最该提防的人。
那张皇椅,纯金缎造,气势磅礴,它的价值早已经超越它本身,天下人人都想坐上去,多半力不从心只是想想过了,可这些人是离这张龙椅最近的人,仅有一步之遥,所以想要坐上去的信念就更加坚定,更加可怕。
想到月平就不得不想到玄治,他是火凤入宫以来自觉最对不起的人,他到现在也忘不了玄治临死前那洒脱的态度,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经过一场宫廷政变,月平能够活得下来,朝野之中人人心知肚明,只有刑誉想得比谁都多,他说,留这个有心计的女人在身边,他觉子胤也算有勇有谋。不懂刑誉为何无缘无故要夸觉子胤,火凤认为他充其量是舍不得人家的漂亮脸蛋从此黄土里掩没。
繁琐的仪式结束后,苏原又念叨半天,火凤却已经脱下身上累赘的长袍,一身轻装,走进人群中间。
聚在一起谈笑风声的人看到他来了,都让出一条道来让他通过,火凤有点郁郁不乐,此景跟当日自己蜕为人身回到无极殿中的情形倒真象,同样是他,在大家心里却又不是他了。火凤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直到看到一个人,火凤把所有苦闷的念头统统抛却,调动所有警惕以对。
觉子胤。
现在火凤听到这三个字就会冒火。
第十章
觉子胤骑着一匹周身雪白的座骑,飘逸而来,象是踏在云中的仙人一般,行将近了,却见身着黑衣,势如黑幕,扑面袭过,长空一嘶,停在火凤不远处,跨下马来,向皇帝行跪礼。
火凤哼一声,算是应下,觉子胤也不生气,照样对他笑得恭恭敬敬。
他们一个多月没见,印象中的觉子胤不是那么爱笑的,可见面不到一刻钟,他笑的频率未免过多,真是那么开心?他总是在火凤认为不适宜的时机笑,他越是笑,火凤更加感到四周风声鹤唳。
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火凤专注于觉子胤跨下座椅,这畜生居然有跟他主人一般的灵性,目光炯然,似在低头吃草,却不时朝火凤瞟来。
觉子胤拍拍马儿的头,向火凤道:“出云似乎很喜欢你呢,玄冰。”
他这样称谓皇帝的时候声音总是低到旁人都听不见,暧昧地暗指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独有的,火凤一想到这个就害怕。可他敢来这里,就做好全部准备,觉子胤的任何冷嘲热讽都不能够再使他失去冷静,今天,他是真刀实枪来找觉子胤挑战!
“哦,是嘛,那就让它陪陪朕,不知觉罗爷可愿割爱?”火凤仍旧不正视觉子胤。
觉子胤微怔,继而笑得更加殷切:“出云怕是跟圣上还不熟,一个畜生,不要一时耍小性儿伤着了圣上……”
火凤一凝眉:“是觉罗爷您不舍得吧?”
“那倒是无所谓,只是……”
这时候苏原跟着火凤的脚步凑了上来:“皇上龙体贵安,还是不要冒险的好,觉罗爷这白马出云,乃西域使国所赠,大典上唯有觉罗爷一人将之驯服,所以先皇才赐给觉罗爷的,当时皇上您也在……”
火凤白了他一眼,心下越发不服,二话不说就向白马出云走去,出云抬起头警惕地望向他,在火凤还未伸手向他时,便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势如破竹。
火凤被那声尖锐的嘶叫震得头皮发麻,可他是个越挫越热的性子,不退反进,在所有人倒吸一口气时,掠起身形,向出云逼近,出云也灵巧,闪躲开来,四蹄纵跃飞奔离开。
火凤原地跺跺脚,正欲飞身追上,下盘却太过沉重,他方想起自己困于肉体凡身,法力退化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没有那踏云行日的本事,还在这里跟一个畜生斗什么气力。
当然没人敢嘲弄他这个皇帝,可是火凤深知他们个个心中已经骂他笨蛋一千遍,他甚至不敢转过头去看觉子胤脸上的表情,所以扭转头迳直往回走。
觉子胤这无聊之辈,骑什么马狩什么猎,无聊的凡人无聊的游戏,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谁知觉子胤的一句话却叫他停下了步子:“皇上何需急躁,您自己不是还有爱驹一匹,同出云一同寄养在微臣家中嘛……”
火凤猛然转过身来,对上觉子胤的脸,两人的距离过近,可是他也不在乎,问道:“我也有?”
“当然!圣上太子的时候就十分热爱马术,圣上的座骑烈云是同出云不相上下的人间至上奇驹!”
“烈云?”
火凤遁着觉子胤手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看到一片白云飞驰而来,那是出云,傍身而奔的是一团燃烧的烈火,呼啸而至,转眼眉眼已经看得清楚。
这一淡一烈的两团云彩相映,在穆真林珠翠环绕的山林间奔跑纵跃,堪称世间奇景,在场之人无不赞叹咋舌,连火凤也哑住了。
那是一团跟自己一般燃烧着的烈火啊!
眼看两匹宝马奔来,越来越近,奔驰的势子却不减,倒象要从这帮王孙贵族的头顶上面飞跃过去一般,众人大惊失色,统统向后倒退,中间空出好大一片空地,只余觉子胤与火凤两人,决决而立。
火凤坚定地握握拳头,满眼森然的火焰,望向觉子胤,倒比那烈云的颜色更炙人。
觉子胤象被灼伤似的避开眼去,向一旁侧身,出云先是长嘶一声,先行一步,路过觉子胤身边的时候并未做任何停留,眼看又将离开,觉子胤却身形一振,黑袍翻飞,象蝙蝠舞动双翅般飞身跃上出云的背。
四周响起一阵喝采声。
烈云从火凤身边擦过,真象一团火要燃着了衣襟般滚烫,火凤却只能侧身躲过,他知道觉子胤是在试探、考验,丢了这个棘手的问题给他,其阴险诡诈昭然若揭。
堂堂皇帝,连自己的座骑都无法降服,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暗暗咬下唇,远看烈云肩上空无一人,伴着觉子胤膝下的出云离去,火凤心中忿忿然,可是却无法可使。
旁观的人乐于坐山观虎斗,个个志气高昂,山呼万岁,看似给火凤打气,可是他心里知道,这群恭敬唯诺却狼子野心的家伙,个个等着看他的笑话,个个想把他的面子撕破,个个跃跃欲试,要将他从龙椅上拉下来!
火凤稳住身形,伫之当地,凝心静气,虽然法力还未恢复,可志气犹在,怎可败给这群丑恶嘴脸的凡夫俗子!
觉子胤已经同双骑到前边山林中悠然一周,又转头回来朝这方奔来,火凤仿佛可以望得见马上那人那挑衅的倨傲神情,待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火凤身形略矮,认准了烈云肩上那个位置。
出云与烈云并驾齐躯,离火凤越近,压迫也越来越大,直到与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火凤耸起周身的力量腾空而起,扑向烈云,这一回他志在必得!
谁想他马上就可以驾上烈云的时候,却有一只手,一只霸道的、张狂的、不可一世的手,就这么生生拦截了他!
火凤的身子去势凌厉,遭到阻截,落身不得,被觉子胤抓着一只胳膊,只好浮在半空中,自己根本控制不住。
火凤恼恨地望向觉子胤,望向他令人厌恶的笑和横生枝节的手,来不及骂他,就腾起一脚来直逼觉子胤面门,倒把觉子胤也吓了一跳。
出云跟烈云并排飞奔,去势若飞,四周只剩风声四起,在这危险关头火凤出这一招根本不顾后果,倒有点玉石俱焚的意思,那觉子胤挡不住这一招,遽然松开手来,火凤的身子也不由自由地下坠,眼看要恶狠狠地栽向地面,觉子胤却又突然从马上俯下身来,只剩一只脚绊在马上,拦腰将要摔在地上的火凤抱起!
火凤正闭起眼睛等着自己的脑袋撞向地面跌个狼狈,冷不丁被一双手捉住腰肢,一时透不过气来,睁开眼就看到觉子胤恶质的笑。
觉子胤接住火凤后将他身子提起来,同时自己脚下着力,翻身转过来,将腾在半空的另一只脚落在出云旁边的烈云那里!
两匹奇驹一般般地迈动步伐,觉子胤踩在中间巍然挺立,可是怀中的火凤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他几时受过这般屈辱!当即一掌推向觉子胤的胸膛,这般情境下看他还如何阻挡!
觉子胤已经领教过火凤先前那要命的一招,这回看他气得面红耳赤,心里早已经打了底,这般顺着他的力道侧下身子,同时又双手放开,这番几收几放,火凤早已经恨他恨得牙痒痒,在脱身飞出的同时抬起腿狠狠给他一脚,却又踢了个空。
觉子胤早在放手的同时就一只脚从烈云身上放开,一耸身又骑到了出云身上。
可怜火凤只好张牙舞爪地在天空挥动,向地上跌去,没想到一只手居然碰到了烈云的鬃毛,他立即反手抓住,烈云吃痛,扬头长嘶一声,火凤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死力抱住烈云的头!
烈云被他缠上,步形大乱,不停地晃动身体想把火凤松脱下来,火凤怎肯,虽然情景不堪,却也死也不放开手。
出云身上的觉子胤看到这一幕不禁轰然大笑,带着身下的出云也是得意万分,扬起前啼叫起来,一人一马声振九天,听在火凤耳中格外受刺激,他不甘心地将烈云抱紧,同时腾起双腿夹住它的身子。
烈云被他弄得十分不耐,停止向前狂奔,顿在当地又叫又跳,翻腾跳跃,象要甩掉尾巴上的苍蝇一样甩弄着火凤,几次甚至都要被烈云扬起的前蹄踢下马来,可是火凤仍是咬着牙关挺住,烈云折腾得越厉害,他手下勒住它颈间的手臂就越加使力,让烈云也痛苦不堪,甚至连嘶叫都不够气力了。
一人一马几番挣扎厮磨,烈云一身的赤金,火凤一身明黄的衣襟,象两个纠缠争斗的烈阳,谁也不肯让一步,这番奇景甚至让觉子胤也叹为观止,出云也立下马来,静默在原地观看。
一时间,他们都被火凤那倔犟的气势惊住了。
终究烈云还是敌不过火凤的性子更烈一筹,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气喘吁吁,火凤也是满身大汗,顺着烈云的身子摔在地上,早已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火凤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直直躺在地上,烈云伏在身旁剧烈地喘息着,怪吓人的,想必这畜生若是现在突然发威咬自己一口,自己也是没能力再反抗的吧,可是,它有吗?
一个温热的物体向自己靠近,火凤敏锐地睁开眼睛,却讶异地发现烈云的脸近在咫尺。
那么大的马头突然象贴在自己眼睛上面一样出现,吓得火凤简直要跳起来,可是下一刻他却呆住了,因为烈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虽然火凤告诉自己那只是个畜生,可是他那黑黝黝的眼睛里面盛满的,是忠诚、是顺从、是无与比拟的坚贞。
火凤知道,自己赢了。
烈云休息片刻,站起来,在火凤身边微微矮身,伏贴地将脑袋垂下贴进火凤,火凤爱溺地抚摸他几下,这真是比君临天下更有成就感自豪感的功绩。
一跃上烈云的背,执起它缰绳,喝一声,烈云又扬头长嘶一声,向前奔去,火凤知道,这声嘶鸣,是对他的赞叹与伏首。
没几步就赶上了觉子胤,他们站在原地,已经看了好久好久了,火凤从他身边经过时,甚至都不屑于望他一眼,可是嘴角早已不自觉地浮起来洋洋自得的弧度。
火凤驾着烈云从身边飞驰而过,两片云彩绝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他扬起骄傲的头颅,甩开额头的汗水,那汗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象片片挥舞飘洒在空气中的碎镜子一样,映照出觉子胤此刻的心情。
烈云与出云一前一后穿过林间回到王公贵族们聚集之处,那里的人早已经跷首以盼,很多人也骑着马去追赶,可无奈烈云出云奔驰如飞,普通马儿根本连他们脚下荡起的尘土都不及。
看火凤驾驭着烈云归来,个个大惊失色,继而扑倒在地,山呼万岁。
火凤正在莫名其妙,却有一个好事之徒驾马走过来,不无羡慕地望着他跨下的烈云,道:“恭喜圣上!终于得以驯服宝马烈云!”
火凤跳下马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烈云不是一向是朕的座骑吗?”
觉子胤一句话却敲醒了梦中人:“烈云的确一直是太子的座驾,可事实上,圣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坐在上面呢!今天的圣上真是不同凡响哪!”
火凤顿时明白,他又跌进了觉子胤的圈套。
烈云生于西域高原,性烈如火,桀傲不驯,至今无人得以降服,如果不是有出云在,恐怕他在觉罗爷那里也会闹个天翻地覆。一直以来虽然名为太子座骑,可是那太子也从没近得了它的身过。
那觉子胤把烈云带来让他骑,却又不告诉火凤典故,分明是居心不良,阴险中的阴险!他没有火凤想得那么单纯,也不是在给新皇帝下马威,他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细,一箭双雕,终于把自己捕了进去。
火凤又沮丧又气恼,骂自己笨吧,又不忍心,只能忿然地瞪着烈云,想把他那一身赤色的皮毛都燃着了似的,吓得烈云也不由得后退几步。
觉子胤,你实在太狡猾啦!
第十一章
被觉子胤这么一搅,火凤的心情败坏到了极点,坐在龙椅上面阴沉着一张脸,把四面八方的臣下吓得敢出前气不敢出后气,只有觉子胤一人还悠然自得,脱下黑袍,一身白衣,长身玉立,站在出云烈云之间,喃喃自语,象在同它们说着什么。
火凤真想不讲理地大吼一声:“来人!把这个愚弄圣上的奸臣贼子给朕拉出去斩了!”
可是现在觉子胤抓住了自己的小辫子,牵一发动全身,自己恐怕已被他扣得死死的,就看这恶劣的家伙什么时候翻脸不认人了。
看他那莫测高深的样子,也不知道看透了自己几分。想到这里火凤不寒而栗,看向觉子胤的目光更加切齿。
火凤不耐地挥挥手:“回宫!”
苏原有点吃惊:“皇上您不打猎了?”
火凤对他翻着白眼:“你看朕还有这个心情吗?”
“可是皇上……”苏原正欲再说什么,火凤一瞪眼睛,他便噤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