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诀知道大哥已有疑惑,不久便能传到母亲耳朵里,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幸好一进邑阳红月便离群去市集那边,据说是要备些杂物,否则袁诚皓若看见红月与他同行,不立即拦下他就奇怪了。
廖德巍跟王清凌去另一架照顾几位救下的人,临上车前还向袁青诀这边看看,像是没见着红月有些不安似的,脸上带着胸中憋气的表情去帮王清凌了。袁青诀本想提醒裘立等红月,但见这种情势也开不了口;裘立果然没顾红月,吩咐出发。
到了邑阳城门边上,红月竟在那儿等着,裘立也不说什么,任他上来;郭菊山见了兴奋,一路上抑不住问红月虚梁殿心法内修的问题,袁青诀在一旁觉得过火,都没回答。可渐渐地,红月倒是开始答他,言语解释中多是胡言,但袁青诀细细琢磨,颇有合理之处。郭菊山听得似懂非懂,只觉高深莫测,强令自己记下一般频频点头,最终肯定是一团混乱。
袁青诀第一次听红月说这么多话。虽然语调仍旧浅淡,那声音就像是毫无痕迹从耳边滑过似的,但只要一响起来,就让袁青诀注意过去,再也不能抽离。
就像廖德巍一样,袁青诀也知道红月是个疑点颇多的人。但袁青诀并不是裘立他们那种名门正派的武林侠士,原本虚梁殿就未能定性,更何况是现在被赶出师门的他;他能知道的,是红月对他真诚,不以他为不值一提的无名小辈,更不从武林名份来将他归类——红月是以他为友为知交,他们遇见,是冥冥之中的缘。
就像如今听红月跟郭菊山说起内修心丹的胡言,与郭菊山好奇的神情不同,袁青诀听着听着,就觉得红月口中的那些话语根本就是自己说出来的,红月坐在那里,就像是袁青诀坐在那里一样。
说不准他们两个,本来就该是一个。袁青诀想着,忽觉不对,他呆望着红月已经有些时间。红月面孔有说不出的好看,可他好像总是记不住似的,非要等到再见一次才知道那张脸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等红月终于应付了郭菊山,袁青诀看他,脱口而出:“‘师兄’你到底是记得熟!有些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说完连自己都不知为何要说这样一句。
红月像是上车以来第一次注意到袁青诀一般转过脸来,盯着他许久,才说了句:“你绝顶聪明,只是不用心力罢了。”
反倒被教训了。袁青诀不平,但看见红月脸上神情舒缓起来,更觉得亲切,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金岭六十六峰,金岭派独占其间三座山峰,弟子众多,实属武林大派。
也说不清多少代武林盟主是师承金岭派的了,以前据燕平升跟袁青诀说的,这一百多年来就有六位,每一位都功绩显赫,都能在武林史传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段。
如今的盟主张钰晖虽未盖棺定论,但也注定出现在史书之中。出了赤目血魔这么大的事情,不论江湖中人能否让他伏法,现任盟主张钰晖都会有所记载。据说金岭派内部组织严密,等级森严,一路同行的廖德巍虽辈分小,但资质极高,是小辈们心中目标,也颇得长辈们的喜爱。廖德巍下了马车,让旁人照顾好那些尚且昏迷的人,又向袁青诀这边看了一眼,视线往红月身上扫去——廖德巍生疑,而今直入金岭派大门,是他的地盘,原本收敛着的气息全放了出来,直问起红月先前在江湖上可有作为之类的事情,在袁青诀看来可谓是百般刁难。
红月不怪他,如同一路应付郭菊山那样巧妙绕过,还借用袁青诀在虚梁殿的情形,说他们门中多人都不下山,入夜仍能行进许久。廖德巍的声音被噎在喉咙里,他略想想正似要驳红月,金岭派大门中跑来一位少年童子,对廖德巍说起来:“张大人请几位去曲群峰一坐。”
往前不到百步便是岔道,自然是分别上三座山峰的。袁青诀知道是金岭派门派大气,偶有不屑,而红月看了只字不提,却如同熟门熟路之人,反倒紧跟廖德巍,好像他曾来过此处,还很熟悉。
张钰晖与过去那些金岭派出身的盟主不同,他不单独居住,而是将武林盟约之中各门派的事情,都安排到金岭派上,头一次将“武林正道”与“金岭剑客”的名号联系在一起,如此看来,此人必定有所心计……即将踏入张钰晖在曲群峰上的“定然居”,袁青诀心想张钰晖这等武林人物风貌;悄悄看看身畔红月,却不见他有所好奇。
袁青诀先前只见张钰晖背影,如今直面,不大认识。那是个白面书生一般容貌的男子,脸方肤白,眉眼细长,天庭饱满,到了中年略显福气,看见廖德巍自然流露出一种对晚辈的慈祥与爱惜,看也知道他为人必谦谨,与人为善。
“德巍此行必有收获——且先听你绍介这几位武林侠客吧。”张钰晖微笑,颇有风度。
——与袁青诀在荡雁谷见着的那个背影完全不同。张钰晖右边袖子空着,行事均劳左手,一番招呼,袁青诀才挤在郭菊山后面进来,探看过去,不觉疑惑。那种沉于夜色之中的戾气竟全然不见,真不知张钰晖将它藏在哪儿!
但袁青诀很快就感受到张钰晖的威严——当红月随他身后进来时。廖德巍一一介绍同行之人,正看袁青诀站出来,等廖德巍说他名姓出身时,张钰晖的眼睛忽地紧张起来,越过袁青诀的身体,直直地盯着他是身后的人——红月。
那目光,摆明是曾经有些熟悉……袁青诀正猜度着,就看张钰晖的面孔冷了下来,彻骨的寒气,却丝毫没有阴森的感觉。
“曲群十六阵!拿下此人!”张钰晖凛然,高声呼喝道。
第27章
所谓“曲群十六阵”,是张钰晖的得意弟子们的组成的杀阵,他们在张钰晖的指导下活用金岭派的三大剑诀,并结合张钰晖独传的秘法,其阵间虚实难见,易攻难解。在场众人久闻此阵名号,今次头回见着,原来阵中不过四人;可这四人手势姿态各有不同,才亮一招便叫人眼花缭乱。
张钰晖唤出曲群十六阵所要拿下的,并不是袁青诀,而是他身后的红月。袁青诀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先前他虽然料想过张钰晖可能会如何如何狰狞,但不知道他下手会如此迅速。
可是,他的目标是红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慢!”袁青诀顾不了这么多,觉得其间必有误会,大喝出来;但曲群十六阵不会听他的话,张钰晖更不会将他一个陌生小子的话放在眼中。袁青诀正着急,回身看将被搅入阵中的红月,倒是面不改色,冷然以对,好像从不将眼前的人物放在心上。
不过,以红月武功,这曲群十六阵应该不在话下……袁青诀正想着,等红月展开攻势将那四个金岭派弟子震倒在地;可红月没有任何动静,不仅脸上,连身上也都没有动作,直等那几人的剑尖抵在他咽喉之间,也没动弹一下眼睑。
张钰晖看红月不动,也站在原地不敢妄动。阵中的红月抬起眼睛直视张钰晖,把四柄利剑视为无物,放开声音说道:“敢问盟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袁青诀觉得赶快跟着说:“不知师兄犯了何等过错,需劳曲群十六阵出手?请盟主明示!”
张钰晖先听红月声音,脸色微变,而后又听袁青诀说出红月身份,仿佛是“师兄”二字时,眼睛眯了起来。
“……你是何人?”张钰晖沉默片刻乃问。
“尚不知我是何人便出手威逼……果真此乃武林正道的风俗。”红月语中竟带笑意,令一旁袁青诀大为惊讶。
“回答盟主的问题!金岭派曲群峰上怎容你等妖邪猖狂!”张钰晖没说什么,廖德巍在旁边帮腔,斥红月“妖邪”,旁人听了都不知他有何证据,只觉情势不稳,不知所措。
“德巍,如何称其为‘妖邪’?”张钰晖仍旧立在原地,问廖德巍。
“此人虽自称袁少侠的师兄,但招式妖异,绝不似武林正派作为;与驱尸乐六这等邪魔单打独斗,毫发未伤还能带着师毅兄回来……我料他其中必有巧局,是那血魔一派要骗我们信任才摆下安德空城之阵……”廖德巍的疑虑在心中憋了许久,这下终于说了出来,分析了红月出现的诸多不合情理之处,定然居里众人都默然听着,待他说完,张钰晖语带安抚地对他说:“德巍,看来这些时日的事情你要细细说与我听。”接着看向袁青诀这边,上下打量一番,探问:“袁少侠?”
“正是,太山虚梁殿袁青诀。”袁青诀便报出身份,不明张钰晖用意。
“真没想到今日在曲群峰上坐着都能见着故人。”张钰晖面孔柔和了许多,仿佛刚才怀疑红月、派出曲群十六阵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你可是随母姓,而父亲姓何?”
“……”袁青诀想答他,可转念想起那日在荡雁谷的情形,张钰晖必定知道荡雁谷里情况,但是否知道“袁青诀”这个袁家小儿子的存在,便是母亲所掌控的范围了。不知这次献身江湖会不会为荡雁谷带来什么麻烦……袁青诀想着,犹豫着如何回答,张钰晖看着他神情就明白了答案:“如此真是!青诀,遇见你可是喜事啊!”
张钰晖倒是熟稔得快。他越这么说,袁青诀越疑他另有意思。那夜他对何青的口气绝不会有假,乖张得很,不像以与何青、也就是他那时口中的“国昭兄”交好的样子,倒像是去荡雁谷冷嘲热讽的。
袁青诀退了两步,耳边听见剑锋的鸣响,原来快到红月身边,已是阵中。张钰晖见他靠近红月,出声阻拦:“那红衣人物是你师兄?”
“正是。他是我在虚梁殿的师兄,姓洪。”裘立的误解,不如就任它错去。
“洪……”张钰晖念着,又问,“不知这位洪少侠哪里人士,父母可都在?”
“虚梁殿里除了青诀,都是师傅带回的无父无母弃生婴孩养育大的。”袁青诀发现此等事情到现下居然派上用场——虽然是为了敷衍张钰晖,可袁青诀发现,他竟然忘记问询红月家中事情,能任他在外漂泊,练得奇功,必定有些问题。
“恩……原来如此……”张钰晖沉吟,微垂着眼,又抬起看向红月,似在琢磨,“青诀,你这位师兄可曾在江湖上走动?”
“师傅严格,从不允我等轻率下山。”这张钰晖无论说些什么都绕在红月身上,袁青诀听着心里急躁,不论张钰晖问什么,都立即撇清,不留余地。
张钰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袁青诀透过他那细细的眼睛,看不出端倪,只觉得那其中有的,绝不是对初次相见之人的表情,奇异得很。自从袁青诀与张钰晖说话,红月不再说了,只跟曲群十六阵僵持着,倒像是悠然自得的模样。
“这位洪少侠与我先前见过的血魔下手有些相似,不论着装还是面容,令我不禁激动了些……”张钰晖话中提到赤目血魔,屋里的人们都绑紧了脊背,“不过,既然说是青诀的师兄,那应该不大可能,想是我弄错了。”
“师叔!我倒觉得……”廖德巍知道了张钰晖让人阻住红月的意思,好像是自己的猜想得到确认了一般,立即奔上来说清他的想法;但张钰晖不许他多嘴,举起手来挡下他。
“洪少侠,我得向你赔罪。正巧我与青诀是故人相见,须得让他在曲群峰住上叙叙旧话才行——定然居向西一里有处霏微庭,请你在那儿闲住几天,应该不会误了你们下山来的事情吧?”张钰晖语气恳切,脸上的神情却没有放松下来,看着有些奇怪。
袁青诀仔细看看张钰晖那表情,忽然想起他说过,那日他与赤目血魔相约一战,最终来应战的,是血魔的女儿。
第28章
红月是美,可那脸庞也不至于被认作女性吧?袁青诀不禁看向红月,猛然发现,曲群十六阵那四枚剑尖仍旧抵在红月喉间,不因张钰晖那番待客话语有任何软化。
无语,只能以鼻嗤笑。
什么叙旧,什么闲住,摆明了是要将他们俩软禁起来,还要说得冠冕堂皇!袁青诀心里嘀咕,果真如红月所说,所谓武林正道,就是如此这般!
屋里王清凌几人看张钰晖话语动作,也觉奇怪,但畏于张钰晖身份,不便开口,只能看着原先还有所敬畏的袁青诀同红月一种神情,走出定然居。曲群峰上的霏微庭江湖上有些名气,院外弥漫的看似是山中雾气,实际上是抑人武功的药粉,谁居于此地,便等同被封了功力,内功稍差一点的,手无缚鸡之力。如今要红月袁青诀住进去,口上说是叙旧是赔罪,其实就是疑他,若是一有不顺,被人捏死在霏微庭里,也是常理中的事情。裘立看看廖德巍又看看张钰晖脸色,知道不该多少,虽然那个洪姓师兄确有点妖异之处,但袁青诀跟他们一路,品格如何自然能看出来,实在不应牵扯进去。
何谓正?何谓邪?那些人间的分法不过在那一线之间,有时候人逼急了,自然会跳到另一边,只不过,有一边是能回来的,而另一边是怎么都回不来的。
张钰晖是武林正道的象征,众人只能跟他一起,站在线的这边——可张钰晖究竟站在哪边,谁又知道呢?
“此次前往安德之事,还请诸位一同说说,我好有个度量。”
听张钰晖这么说,裘立便收起心思,与另几人说起安德种种惊险去了。
霏微庭与别处不同,烟雾缭绕,愈看愈不似雾气。袁青诀住了三日,竟觉能在烟雾中闻出点点药腥,想是张钰晖下的药,想要抑制内功。袁青诀试了试,虚梁殿打下的内力是如何也提不起来了,可“无绝”似乎不受这等药雾约束,略试,来去自如。
不知张钰晖留他和红月在此有何打算,袁青诀自觉凭“无绝”能够逃将出去,但尚且按下,在此看看情形。
红月与他不同,居处是霏微庭的内院,那天曲群十六阵用剑把他夹进去的,看来是张钰晖意思。袁青诀不知红月如何,毕竟不清楚红月的功底究竟是什么,先前怀疑过“无绝”,可又不大相同,希望不会被这些药雾迷顿了;袁青诀去探看过,却被金岭派弟子拦住了,说是张钰晖没允他见里面的人。要不是袁青诀敏锐知道红月还好好地活在里面,肯定要心上慌乱以为有变。
内院上弥漫的烟雾似乎比袁青诀住的地方还要浓厚,大约张钰晖对红月身份的怀疑还未消减,不敢怠慢。
那日在定然居,张钰晖一见红月便觉得熟悉,错认为那个与他交手的赤目血魔之女。这叫袁青诀多想了许多。对赤目血魔身份,他是有些好奇的,毕竟听说是持有“无续”之人;而自己身上的“无续”究竟从何处而来,还是个未解的谜团,袁青诀总觉得,与血魔有关。但血魔何时在他身上埋下无续?以宾途的想法,肯定是下山以后,可下山之后他不是与燕平升在一处,就是在荡雁谷家中,还有就是在安德韩府……若真有什么空隙,那就是十五晚上被红月救走的那段……
莫非红月真与赤目血魔有何联系?
袁青诀设想一下,确有可能。若是血魔要扰乱张钰晖视听,硬说红月是女子,两人决战紧张,自然没有什么机会仔细判断。加上红月的装扮,殷红的绸缎,与血色雪纱,怎么看都含着“赤目血魔”名字里的字眼。
若红月真是血魔手下,那日在安德城与乐六对峙,也不是硬战,换个地方,两人一说,王师毅自然回得来。
若红月真是血魔手下,那日在南云山救他或许是受血魔支使……可为何血魔要那时让人救他?
若红月真是血魔手下,那太山上相遇很可能也是受了血魔的命,要接近他以找到“无绝”或者是他刚弄到的《无绝注》《无续注》……不,这也说不通,红月去见了他,什么都没做,绝无要抢夺武功的意思。
袁青诀设想了许多种红月与赤目血魔有密切联系的可能,最终没有一种可以成为他怀疑红月抛下红月转向所谓武林正道的理由。
行己正义,护己珍宝——突然想起宾途在给他两本注解时说的话,确实,天下本就没有正与邪,他知道红月对他好意,又清楚自己想要助他护他,这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