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顿时一阵尴尬,太子因而又笑:“余嘉,给列位大人看坐啊。咱们君臣之间可别生分了,王大人孟大人乃是父皇的得力臣子,本宫素来欣赏二位。如今正好借着公干,与二位一会,这也是缘分。”
伍路莹在一旁听得不适。他有礼部右侍郎李大人做靠山,自然是走到哪里,哪里奉承的。如今听太子对王越、孟和两人赞赏有加,却半点未提及自己。顿时不满。
正想着,只听隔着屏障,卫勒已开始审案。
太子凝神听了片刻,忽然又道:“听他审得条理清楚,卫大人果然能干!”
伍路莹面色顿时更加难看了起来,他想不到,现如今,就连卫勒也爬到了他的头上,被太子褒奖,偏偏太子却不看自己一眼。
他是满心不快,却见太子忽然皱眉:“事实面前,他虽也曾狡辩一通。罪证确凿,他终也畏罪招了,可见并未冤枉他。……余嘉,去把卫大人叫来。害了本宫身边的侍卫,这是何等的居心!难道不该杀?本宫定要看着他死!”
卫勒自知无甚靠山,心里又有鬼。因此在堂上审得战战兢兢,此刻听闻太子召唤,顿时以为自己行迹暴露,故而当他立于太子面前之时,身上已是汗如浆出。
太子看他面色煞白,唇边隐约勾起一抹冷笑,他早猜到会有如此结果。先前吩咐窦元宗,只说了要惩戒伍路莹,却没想到他颇能揣摩上意,更是一劳永逸去了赵醒这个背主的奴才。想到此,太子于是又是一笑,心下却思忖着看来今后自己也要提防这个聪明人几分。
卫勒看太子旦笑不语,只觉浑身恶寒。再看伍路莹,只见他冷眼瞪了过来,面露不甘。莫非太子真知道了伍路莹方才托他的事儿?正想着,只听太子一旁沉声道:“卫勒,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只道太子是觉着卫勒如此裁决,不解气。然而听在卫勒耳中却全不是这么个意思。只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捣头如蒜:“这不干臣的事儿啊!是伍大人,是他送礼给臣,要臣延后将未央正法的!”
及至此时,太子终于傲然一笑,他已经是乾坤尽在掌中了!
众人大惊,伍路莹更是惊恐。大明律不许官员徇私舞弊,授受贿赂。如今教卫勒全说了出来,是要判流徙的重罪啊!伍路莹大惊之顿时下失控,上前一脚踢在卫勒嘴上:“老匹夫,你胡说什么!”
嚣张气焰此时表露无疑,太子忽然想起他的靠山来,顿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原只是想教训这脏官一记的,此时,太子已只想要他性命。
顷刻间,心思已转过一回。太子面上阴沉沉笑道:“伍路莹,你好大的胆子。即便他真是诬告了你,你难道就能当着本宫的面,殴打朝廷命官。你怎么敢!这还有没有个王法了?”
王越、孟和直至此时才发觉,原来今日太子竟是冲着伍路莹来的。此刻见伍路莹只被太子轻轻巧巧几下便攥在手里,才知道这位储君的厉害。两人相视一眼,决意静观其变,摸一摸太子的心意。
太子见两人不动声色,不禁在心里大骂这两个老甲鱼奸猾。偏偏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只隐约勾起一抹狠毒的阴笑来:“不罚你,只显朝廷法度不严。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太子目光一移,直直看向一旁两人,嘴里却一字一句吩咐衙役道:“你们手下要有些分寸,本宫一会子还要问他秋粮走水的案子,以及还有什么人牵涉在里头。看他也是个小人,刑囚之下,应该也不难问出来吧。莫说本宫拿他们没法子,知道了,本宫日后自然会记下。”
王越、孟和听至此,不由齐齐浑身一颤。偷眼去看太子,却见他若无其事,又端了香茶起来。
王越此时终于拿定了主意。偷着太子正垂首饮茶的空儿,向自己带来的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连忙跟了那几个差役出去。
不多时,只听下头差役回禀。那伍路莹挨了才三十板,便已气绝。
太子闻言,淡淡一笑,垂首放下手里茶盅,起身道:“本宫也是个大度之人。延后处决个犯人,原本也没有什么。只是卫大人,既然为官,就当思为国尽心。念你年老又从无多大过失,本宫也就不上本参你了。回头写个折子到吏部,大人就致休吧。”
见众人皆是面色发白,太子微微一笑。
在几双深藏了难解情绪的目光中,太子举止威严,一步一步出了按察司衙门。他知道,自己在杭州府当办的、能办的,都已经做完了。
返回寿阳王府,太子便直奔君瑞的厢房。
此刻,厢房外间内,卫敏正同大夫说话,见太子至,忙上前行礼,告知太子,君瑞谴走众人,正同寿阳王一人在里头说话。
太子正自疑惑,寿阳王已出了来。看见太子,面色一沉。太子只道不好,无暇理会他的无理,忙要进去。
正同寿阳王擦肩而过,却被他无视皇家规矩一把攥住臂膀,只听他声音低沉道:“方才按察司衙门的事儿,我已知道了。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殿下把事情办得如此漂亮,寿阳敬服。殿下放心,我已修书给马升文,他乃是御史言官,虽在千里之外,却也能帮殿下度此危机。”
说罢,放了手。太子此时心中正乱,闻言冲他略一点首,称了一声谢。只叫了余嘉跟着,便忙忙进去里间了。
寿阳满脸怅然,他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亲手把君瑞交到了太子的手里。他恋着君瑞多年,相处虽不多,却是越陷越深。他原是不甘心的,只看此次君瑞竟肯为太子施苦肉计、戕害自身,只为保太子周全,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又记起方才与君瑞独处。面色潮红的娇贵公子牢牢抓住自己的手道:“外头人只说王爷不好。君瑞却知道王爷乃是人中之龙,也知道王爷的好。只是今生已交付一人,辜负了王爷厚爱。不敢求王爷原谅则个。只求王爷放开心怀,天下好男子、好女子甚多,君瑞何德何能,竟累王爷伤神,王爷可以幸福的。”
“好,本王不再奢求今生,来世你还本王一世深情。”
君瑞勉强一笑:“君瑞知道王爷豁达,只是君瑞做不到。王爷看君瑞知道自己心意是这么迟,就以为君瑞对太子喜欢得不深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君瑞喜欢太子已有很久了,只是选择退缩。这也是君瑞自己方才想通的。太子如此出色,君瑞不只是喜欢太子,更是仰慕他极深。正是仰慕,所以君瑞偶尔对太子不满才会出言顶撞,那时,君瑞就在心里想,他怎么能这样,君瑞心中的神祗怎么能让我失望。现在想来却是君瑞自己幼稚。古人说‘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太子却并非向世俗低头,只是韬光养晦罢了。君瑞怎能不仰慕他。怕只怕君瑞曼说来生来世,就是生生世世也忍不住要追随太子的脚步呢!”
寿阳知道自己已经无望,不由苦笑,君瑞,你好狠的心肠!虽是委婉道来,却是连来世渺茫的冀望都不愿予本王呢!
却说太子进了里间。
直待他坐上君瑞榻沿,才发觉君瑞面色潮红,唇瓣泛白。呼吸微弱,似乎什么时候就是要断了的。心下略一思索,伸手翻开君瑞的唇瓣,却见他舌头底下塞着几片人参吊命。
看君瑞似乎又睡了过去,太子心中不禁慌了神。正要招外间的大夫进来给君瑞诊治,方离了榻上起身,便被一只热烫的手握住了手腕。回首去看,却见君瑞不知几时已睁开了一双潋水秋瞳:“臣病势沉重是殿下回宫的借口,臣必不能留下。因此臣这么病着不成,恐会误了殿下返程。殿下可叫大夫开几剂方子,先把臣身上的病压些下去,待到临近了应天府再停了药就可。”
太子只觉得君瑞身子烧得烫手,听他这么说了,顿时心中一拧:“不成,硬把病压下去,只怕待它发作起来是会要你命的。君瑞,你莫急,等你病好些了,咱们再起程也是一样。”
君瑞忙道:“不可!如今情势殿下也是知道的,拖一日,便有一日风险。况且君瑞不曾病危,殿下要如何瞒过那些奸人?”
太子张口正要说话,却听君瑞气咻咻又道:“君瑞如此……于公,殿下睿智贤明,君瑞是要替天下百姓、大明的将来尽绵薄之力;于私……君瑞得殿下错爱,无以为报,如今殿下正临危急关头,无能书生,也有用武之地了。”
看进君瑞那双氤氲明目,太子心尖儿都在颤动,他自然知道应了君瑞此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情关当头,又有几人能清醒。他本不晓得君瑞是病得如此沉重,竟无法兼程赶路。他此刻已忘记了自己在宫中苦苦挣扎、步步为营保全性命地位的艰辛;抛下了他身为太子所肩负的责任、众臣百姓的厚望,心中原有的鸿图志愿也烟消云散。满心满怀都是对心爱之人病危的恐惧。
“我做不到……”心底的脆弱第一次挣脱了他太子身份的束缚,流露了出来,太子低声道“君瑞,你以为,我对你只是喜欢么?那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若再看不见你一颦一笑,对我来说,乃是剜心之痛。我允诺过你,要爱你若宝、护你周全的,难道如今竟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
太子说罢,就要去请大夫,忽觉腕上一紧,只见君瑞竟勉强挣扎着支起身子,拼了全身气力拉住他,凄厉道:“殿下,你难道就没看出君瑞的心迹!君瑞可以不在意天下苍生,可以不在意国运以及自己的鸿雁之志。只是,你叫君瑞如何不在意你的生死!”
力竭声嘶,临当此时,君瑞已顾不得外间众人是否能听见自己的话语。他知道,自己已经力竭,恐再也撑不下去了。若遂了太子意思,只怕自己一番苦心都要付注流水。
惊天一语,顿时震慑住了向来从容精明的太子朱佑樘,看着君瑞满面诡异的潮红以及那双透露着坚毅的眼睛,太子终是忍不住将他深深抱进怀里。
君瑞知道太子已经允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时眼前一黑,最后只觉得自己脖颈之上沾染了些许温热的潮湿。
外间正同大夫商议方子的寿阳王和卫敏也听见了君瑞那一声凄厉之语。卫敏不由看了寿阳王一眼,见他正默默看着重重阻隔了内室的雅青色锦帘出神。于是不免一叹,恐怕终其一生,陆君瑞,都会在他心上。
正想着,余嘉已撩开帘子,让了出来。太子沉默着,立于帘开处,环视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大夫身上,道:“开剂方子,把他的病气先压一压。”语气疲累,神色黯然。
成化二十一年四月初,佞幸东宫侍读陆栎病势沉重,地方不治。太子朱佑樘不顾皇命,星夜带人赶至应天府,恰逢帝驾。
因侍读沉疴发作,连日高烧不退,太子怒杀多名太医。帝不满太子作为,欲拟诏易储。
四月戊午,京师得报泰山连震,御史奏称应在东宫。帝览奏道:“这是天意,不敢有违。”遂把易储事搁起。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