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夏以真还没有来得及止住笑,薛晓碧也还没来得及缓过气来,便被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二位好兴致啊,我们这一路追过来,中途历经波折。你们却能如此惬意,看来我们可当真失败。”
听到声音,夏以真神色一沉,目光如电疾瞥而去。只见来人是六位青衣道士,说话之人便是其中一位,他们站立在门口,将大门堵截住了。
夏以真敛下眉来,眸色微沉:“是皇上派你们来的?”
那六位道士不动声色地互视一眼,其中一位答道:“没错,我们是来请二位回去的,只要你们自愿回去,自然无事。”
“我自会回去,但并非现在。回去秉告他,我有重要事情需要处理,暂不能回京。”
“只怕不成。你们还是跟我们回去吧,否则,我们可无法交待。”
“既然如此,我们出去说话。”
“不行,你一出去,只怕就会找到机会逃走。”
“逃走?”夏以真挑了挑眉,站起身来,拂了拂长袖,“这店太小,在这里动手难免碍手碍脚。难道你们六个人,居然还会怕我一个人?”
“你不必相激,我们不会让路的。”
夏以真脸色骤沉,一震袖:“你们好大的胆子,连圣上也不敢用如此态度对我说话!”
“哼,只怕你一回京,圣上对你的态度会比我们更差。”
“是吗?”夏以真挑了一下眉,唇色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意。他将薛晓碧拉到身边,对他低声道,“呆会跟在我后面,一起冲出去,知道了吗?”见薛晓碧点头,他抬脚踢出一只凳子,凳子向那六位道士疾飞而去,却瞬间便被劈成了数块,反震回去。
然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夏以真却已拉着薛晓碧疾往退,跃过窗户跳了出去。
六位道士齐齐色变,紧追了出去,然而追到窗外,却遍寻不获夏以真与薛晓碧的身影。可他们能分明地感觉到,那蛇妖的妖气正在附近,并且是在极近的地方。
其中一位道士取出一张符纸,以血涂于其上,并以法咒点燃了,低念出一句道咒。符纸飞起来,一直往上飞,飞到屋顶之上,六位道士抬头一望,屋顶上却没有人影。他们跃上屋顶,只见符纸往对面街道飞过去,飞出没多远,瞬间燃成了灰烬。
六位道士跳下屋顶,果然在馄饨店正门斜对面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夏以真与薛晓碧的身影--原来他们竟在跳出窗去以后,又从屋顶上翻过来,回到馄饨店的正门,倒也难怪出窗户时竟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如果他们都是寻常人,这势必是一个极好的逃生法子,只可惜,偏偏其中一位是妖物。妖物身上必有妖气,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通过妖气将其搜寻出来。
夏以真与薛晓碧就站在街角,却在与一位男子搭讪着。他们感到惊讶,此时夏以真逃跑都来不及,竟还有闲心去与别人交谈?
他们走近前去,夏以真只淡然瞟了他们一眼,便仍将目光凝注于面前的蓝衣男子身上。可那蓝衣男子却没有望他,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薛晓碧,眼里流露出极复杂的神情来。
夏以真静默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望着薛晓碧,终于开始不耐起来,皱眉道:“你看够了没有!他长得再好看,也不至于让你失魂落魄吧?”夏以真冷哼一声,脸上有明显的不悦。
薛晓碧却是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望望夏以真,又看看那个盯住自己不放的蓝衣男子。
那蓝衣男子闻言微惊,顿时回过神来,神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可虽然如此,他却仍然显得神魂不定,似是为某种极为强烈的情感所扰,又似仍然沉浸于震惊与不可思议里。
“呃,方才的话,你能再重复一遍吗?”蓝衣男子又定了定神,问道。
夏以真皱了皱眉:“我是说,我此行出门来,正是为了找你,我想请你到我府上做客,不知你意下如何?”
蓝衣男子一怔,愕然打量了夏以真一会儿,眼神里渐渐流露出不可思议来。
夏以真神色微动:“你可看出些什么来吗?”
“这......”蓝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扫了那六位道士一眼,“他们是......”
“不过是几个扰人清静的讨厌鬼,我看你似乎也是修道之人,不知可有办法对付这几个人?”仿佛说的全然是些与自己无关之事,夏以真神色悠然淡漠,连看也没有多看那几个道士一眼。
“修道之人最忌相争,何须动辄即动武?”蓝衣男子神色平和下来,脸上再不见任何波澜。
夏以真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也好,我们到那边继续谈。”夏以真拉过薛晓碧,率先往之前那个馄饨店走去,蓝衣男子愣了一下,紧跟上去。
而那六位道士,自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跟着围上去:“等等,你们......”
夏以真丝毫不理会他们,走入馄饨店里,在之前的桌子前坐下来。那桌子上的馄饨和水晶汤包都还放在那里,薛晓碧见了,欣喜地坐下来,便端起方才吃过的馄饨继续吃。
那蓝衣男子坐下来,看了一眼紧随在旁的六位道士,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对夏以真道:“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我是夏以真,他是薛晓碧。你呢?”夏以真随口答了一句。
许是惊讶,那蓝衣男子挑了一下眉:“你要找我,却不知我是谁?你......我明白了,我是该称你为夏国师呢,还是......”
“随你如何称呼。”
蓝衣男子犹豫了一下,微微颔首:“我的名字是薛静之。我昨日算到会在这里遇到两个重要之人,果不出我所料。只是在下的本事却远不及夏国师,只能占到这些,再也无法获知更多的信息。不知道夏国师又算到些什么?”
夏以真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心有所感,竟叹了口气,方道:“我看到的也只是一些片段,要算到更多,还需要一些东西。”
“噢,你那你还需要什么?”
“你的贴身之物,当然头发、血等等自你身体发肤上取下来的东西,会更为灵验。不过,近一月之内,我暂时无法再算出什么来了。”
“为何?占卜只需静心焚香,做些准备即可,何至于一月之中竟不能再占?”薛静之诧然道。
夏以真摇头道:“出了些变故罢了,一月之后自能恢复如常。”说到这里,夏以真叹了口气,转而道,“其实,你早已自我身上看出些什么来了,是吧?”
“这......”薛静之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六位道士,“你不介意此事外泄,被他们所得知?”
“无妨,我已算到未来之事,如无变故,我不久将能脱离眼下这种境况,那么他们知道了也并无大碍。”
薛静之面露诧色,震惊道:“莫非,我也与此有关?”
“这我却不敢确定,我也只是透过时空看到了某些片段罢了,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顺势而为。”夏以真说到这里,却皱起眉来睨了薛晓碧一眼,神色里流露出几分反感与厌憎来。
薛静之目光跟着移到薛晓碧身上,一时竟又出神了片刻,良久,方回过神来:“他......他真的是叫做薛晓碧?”
夏以真神色一动:“你认识他?”薛晓碧也诧异地抬起头来,瞧了薛静之几眼,面露茫然之色。
薛静之沉默了下去,神色极是复杂,似哀戚,又似苦涩,似喟然,又似自嘲。过了很久,他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面貌与我一位故人颇为相似,但又并非全然相似。唉,我真是糊涂,一个是妖,一个是人,怎么可能相似?”他苦涩地笑了笑,“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我竟还是不能释怀,无法忘却既往之事。”
薛晓碧脱口问道:“那他叫什么名字?是你什么人?”
“你......”薛静之神色微动,打量了薛晓碧一会儿,许久似是失望起来,怅然摇头,“他是我的一位师弟,叫做林冬易,跟你自是全然不同。他性子沉静,少言寡语,但却是本派同辈弟子中最有悟性的一位,连我都不及他,可惜......可惜后来出了些变故,他过世了。你跟他,当真是一模一样,不过他是修道之人,身上只有仙气,却哪来你这样的妖气。他即便穿着跟你一样的衣服,也只会像仙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真的吗?”薛晓碧托了腮,出起神来,眼睛里竟流露出几分向往之色,“那他如果不死,会不会真的成仙?”
“那是自然,连我都成了散仙,他自然不会比我差到哪里去。”薛静之涩然道。
“啊,是吗?”薛晓碧疑惑地打量薛静之,“可是我听说,仙人都是在天上的,而且神通广大,你怎么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我不过是地仙,流连于凡尘之间,始终也无法真正超脱,自然也成不了神仙。你既为蛇妖,修为似也不浅,潜心修炼,有朝一日,或可成仙。”
“成仙?我能成仙?”
“你若不害人,潜心修炼自能成仙。”
“可是,怎么才算是潜心修炼?”
“你不知道?”薛静之诧然道,“妖自有妖的修炼之法,你竟会不知?”
“她又没有告诉过我,我当然不知道了。”
“她是谁?”
薛晓碧茫然摇了摇头:“她没告诉过我。”
“那你......你会法术吗?”
“法术?她没有教过我。”
“这么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我看你起码有六百年的修为,那你从前,是如何过过来的?”
“我一直被封在山洞里,她不让我出来。起先她每天都来看我,但过了些时日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薛静之出神片刻,忽然长身而起,猛然抓住薛晓碧的手,急切地追问:“她长什么样子?”
薛晓碧一惊,不知所措地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一旁的夏以真皱了皱眉,沉声断喝:“你放开他!”薛静之微一愕然,下意识地松开了薛晓碧的手,坐回去讷然道:“抱歉......”
薛晓碧摸了摸被抓得生疼的手,静了一会儿,道:“她是一只藤妖,总是穿着墨绿色的衣服,至于相貌......”似是想找到对比之人,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指着街上过路的人道,“她比那些人看起来要顺眼多了,但是脾气跟他很像,总是无缘无故地发火。”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夏以真,夏以真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你竟敢将我与一只藤妖相提并论!”
薛晓碧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缩,连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比她厉害,你生起气来比她吓人多了......”
“你!”夏以真脸色气得发青。
薛晓碧瞅了他一眼,茫然嘀咕道:“我又说错什么了?我说你比她厉害,难道也不对吗?而且,你不但比她厉害,长得也比她顺眼多了。”见夏以真脸色更沉,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不是,她根本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
夏以真脸色越发难看,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然而,良久,他神色竟然平静下来,冷冷道:“我警告你,从此以后不得对我评头论足,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他虽然神色平静,却语气森冷,薛晓碧不由自主心生寒意,便不敢再多说。他转过眸来,却发现薛静之正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自己发愣,不由诧然道:“你怎么了?”
薛静之一惊,回过神来,掩饰般地干笑数声,垂下眼眸:“没......没什么......”
薛晓碧看了一眼薛静之,又偷睨了一眼夏以真,小心翼翼地将凳子往薛静之那边移了移。夏以真脸色又沉下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就让你这么讨厌,连坐都不敢坐到我身边吗?!”
“......明明是你讨厌我,我做什么你都会看不顺眼。”薛晓碧垂下头去,瞟了他一眼,又道,“你既然讨厌我,还不如让我离开算了,这样你好受,我也好受。”
“你以为我想留你在身边?要不是怕改变将来之事......哼,简直是笑话......我岂止是看你不顺眼,简直是希望你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上。等我事情办完,你以后若再敢出现在我面前,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薛晓碧头垂得更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夏以真脸色越发的阴沉,瞪了他一会儿,许久终于移开视线。
五、活死人(一)
静了片刻以后,夏以真将目光移至一旁始终如临大敌的六位道士,语气平静下来:“你们派一个人去如意客栈,让绉远把马车驾过来,我要回京。”
那六名道士互视了一眼,犹豫了片刻以后,其中一位问道:“你真打算回京?”
“我事情办完了,难道不能回去吗?”
“你就不怕皇上怪罪于你?”
似是觉得好笑,夏以真冷笑了一声,挑了挑眉:“我让你们为我回京作准备,还不快去。本国师要做什么,还容不得你们置喙。”
“你......皇上早就对你有所不满,这次听说你带着他离京,更是龙颜大怒,你别以为自己还能得意多久......”
“哼,你们知道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发火,最多发发脾气,也就完了。我看着他长大,又知道他将来之事,对于他,我比你们了解多了。”
“你既然知道,为何却从不向圣上泄露半句?圣上早就对此有所不满,你占着国师之位,却尸位素餐,对圣上避而不见,什么也不做。”
“你们懂什么?!有些事情能说,有些事情却绝不能说。我已经劝过他很多次,他不但听不进去,反而变本加厉,竟然发展到不问政事,沉迷酒色。我除了避而不见,别无他选。好了,话便到此,还不快去让绉远来接我。”似是感到心烦,夏以真皱起眉来,抬手抚额。
那六位道士互相商议了一会儿,终于,其中一位依言离开。
夏以真皱着眉静了一会儿,对薛静之道:“薛道长,有些事情,能否请你与我一并回国师府,再行商议?”
薛静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我也有些事情需要确认。”
夏以真眉目舒展开来,微微地露出笑颜。
锦昌城离京都不算很远,若是骑上快马,两三天便也就到了。但马车却要稍稍慢些,大约须得四五日,方能回到京中。
薛静之、薛晓碧与夏以真坐在马车里,绉远赶车,而那六位道士则骑马拥于车旁。
薛静之一直陷于沉思里,时而会抬眸看上一眼薛晓碧,但看了一会儿便会失望地怅然移开视线。夏以真静静地靠在车里闭目养神,整个马车里,唯有薛晓碧没有任何心事。只是薛晓碧始终避着夏以真,坐在离他远远的角落里。
这么过了四日,夏以真一行终于回到京中国师府。那六名道士却仍旧看着他们不离开,只派出一位去回禀李昭裕。
夏以真毫不理会他们,径直领着薛静之与薛晓碧来到观星台。那几名道士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来,只是守在观星台的阶梯之旁。
观星台顶端的平台呈圆形,全部以雪白的大理石筑成,周围则是精雕细刻的镂空栏杆。而东面更有一堵整块的白色石璧,被打磨得如镜面般光滑,甚至连石璧之前众人的面目,也能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