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的。”
怡锒忽然又道:“请大夫好好给杜筠医治,嗯,再拨几个得力的人过去照顾他。本王,嗯,
本王有些累,要休息一下,晚上你过来,扶本王去看看他。”
他大约真的是累了,说完就缓缓闭上眼睛,俊朗的面容上从容平静,像是卸下心头一块重担
般释然。谢宝看着这位少年王爷,又看看正在往外拖的尸身,蓦然感到一阵寒意。
十九、嗟我兄弟
当天傍晚,怡锒让人用一张藤椅将他抬到了幽篁轩。
杜筠还睡着,经过那番可怕的审讯,他的精神和体力委实都到了极限。大夫给药里加了安神
催眠的成分,他身上的伤太重,最好的逃避疼痛的办法,就是这样沉睡不醒。只是他在梦中
似乎能感到这刻骨的疼痛,清秀的眉毛微微蹙着,一缕黑发散在枕头上,衬得脸更加苍白。
他盖着被子,只露出肩膀以上,让怡锒觉得,杜筠的身体突然变得弱小,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掉。
怡锒在他床前默默地站着,谢宝赶紧给他找来椅子,又在上边铺了两层狐狸皮的软垫,扶着
他慢慢坐下,自己知趣地退了出去。
杜筠还是趴在床上,手臂露在被褥外,手腕上都缠着白布,怡锒记得他受刑时双手被绳子磨
的鲜血淋漓。怡锒轻轻揭开被子,一看之下却连他都不由轻颤,杜筠下半身已没有完肤,两
腿上层层叠叠都是鞭子和棍子的伤,虽然已经上过药止了血,却还是肿起条条赤色的伤痕,
小腿受过夹棍,又肿得快和大腿一般粗细。
怡锒感到一阵心慌,为什么用刑的时候,竟没有发现他伤的这样重?也许再多打两鞭,杜筠
只怕就要长眠不醒了。
他没有叫醒杜筠,就那么默默的坐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农夫,在一场暴风雨后,查看受到
摧残的土地,估摸着他所造成的伤害。如果不是杜筠在昏晕中说出那句话,会是什么后果,
也许自己活活打死了他,还在痛恨他的背叛。
怡锒很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杜筠的脸,那张被他痛恨的脸。他问自己,他在痛恨那疲倦的
眼睛?他在痛恨那消瘦的脸颊?他在痛恨那为了忍痛被生生咬破的嘴唇,那沾着鲜血,还在
对他说“对不起”的嘴唇?
他伸出的手又停在半空,有些事还不清楚,当年的事情是怎样,现在还不知道,那张手谕,
确确实实是杜筠写的,母妃也确确实实是因为那件事而死。可是这一次,确实是自己冤屈了
他,他终于开始怀疑,杜筠是否有能力伤害他。屋里只点了一盏灯,还是因为他的到来才点
亮的,怡锒望着那微弱的灯光,他的思绪似乎也同这摇曳不定的光亮一样,在黑暗中飘忽着
。
他从未想过他会失去杜筠,他一直侮辱折磨他,无数次的想杀他,好几次毒打他的时候都恨
不得打死了他,他却坚信杜筠不会逃走,不会反抗,不会怨恨,不会自尽。所以当他知道杜
筠可能出卖他的时候,才会愤怒的失去了理智。
这时躺在床上的杜筠忽然蹙起眉毛,身子轻微地颤动着,口中发出模糊的呻吟。怡锒只道他
伤处剧痛,正待要叫人传大夫来,杜筠却忽然惊慌地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有骗你……怡
锒,别、别打我……”
杜筠虚弱飘忽的声音宛如断掉的一根琴弦,在怡锒心中震颤,他忽然一阵心烦意乱,杜筠没
有骗他……杜筠在梦中说没有骗他,那张手谕究竟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等了,
真相就在手边,他没有时间等杜筠醒来。他一低头看见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水,想来是大
夫给杜筠准备的,拿起来顺手就往杜筠脸上泼去。
那水放了多时,已经冷了,杜筠被冰得哆嗦一下,慢慢睁开眼睛,起初神情还有些恍惚,但
等看清楚怡锒深黑的眸子时,一股深深的恐惧从他眼中浮现出来。
“殿下……”
杜筠撑了一下,想起身行礼,但刚一动就
“啊“得痛呼一声,依旧跌回床上。他绝望着对怡锒解释:“殿下……奴婢的腿动不了,请
殿下恕罪……不不……请殿下责罚……”
怡锒尽量让自己的眼睛屏蔽了那因为恐惧和疼痛而颤抖的嘴唇,淡淡道:“起不来就趴着吧
,本王有话问你。”
杜筠胆怯地慢慢在床上趴下去,目光和怡锒一碰就赶紧避开。
怡锒想了想,很多话竟不知从何说起,他怎样告诉杜筠,他已经查清楚,赵炳焕的案子,是
自己冤枉了他?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一丝激动和焦躁:“你晕过
去前说的话,还记得么?”
杜筠努力去想,他只记得除了痛还是痛,再就是一片黑暗笼罩了自己,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
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殿下,奴婢,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怡锒皱皱眉:“不是这个。”他看杜筠吓得一颤,眼中神色却是迷茫,料想他当时确实神智
不清了,无奈之下只得说出那句他根本不想由他来说的话:“你说,王恒逼你写那张手谕,
你不写,太子就要杀我。”
他死死盯着杜筠的脸,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出蛛丝马迹,让他疑惑的是,杜筠脸上先是震惊,
继而慢慢变成了羞惭,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枕头上。过于安静的空气里怡锒觉得,那眼泪坠
落的声音那么清晰,和自己的心跳交替着,一滴落下,他的心跳一下,再一滴,又跳一下。
“是不是真的?”
“对不起……”杜筠能说的仅仅还是晕去前那三个字。
怡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懑,喝道:“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只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写那张字!”
“我……我没有想到……太傅说太子已调了昌平的兵马,准备兵变,他说唯一能挽回的法子
,就是挫一下你的锐气,让太子解除疑虑……他说了太子会救你,我,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
……怡锒,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杜筠开始还是哽咽着诉说,后来泪如泉涌,伏在
枕上失声痛哭。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他们不让我出去……太傅说,我已经知道了太子调兵的消息,除非我答应他的计策,否则
只好等事情结束后再放我……”
怡锒默默握住拳头,他的血在一点点冷下来,他奇怪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是平和的:“所以你
就写了?”
“我很害怕……怡锒,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我怕等我出去的时候,你已经被太子……太傅说
你不想要皇位的,都是那些大臣利用你构陷太子,他说皇上很宠爱你,不会降什么罪的,我
真的没想到……”
怡锒闭着眼睛,他看到那天晚上,秋风席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杜筠站在府外寂静而凄凉的身
影。他的眼眶灼热,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他好恨,恨王恒的狡诈,恨父皇的薄情,恨杜筠的傻,也恨自己,当年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要
争皇位?早已记不清了,或许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或许没有像现在这样煊赫的势力,可是,
当他被父皇褒奖的时候,会窃喜的吧?当岳父徐咏一次次地暗示他有储君之份,暗示他强过
太子的时候,会心动的吧?所以他那么努力地去表现自己,皇帝喜欢书法,他就勤练书法,
皇帝喜欢青词,他就学着写青词,皇帝把郊祭大典给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推辞……可是,这
有什么错?他才华强过太子,德望高过太子,他为什么不能争?杜筠凭什么替他做主!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哑的,难听得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他说,他说……他说
什么你都信!怡铉有多大本事,两千兵马就杀得了我!……你一张字条,断送我母妃一条性
命,你知不知道?!”
杜筠咬着牙,奋力从床上撑起来跪着,他的心里反而释然。终于有一天,他可以把这件事告
诉怡锒,他是有罪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替自己辩解,他愿意承受怡锒的一切惩罚。
杜筠凄然一笑:“我知道,怡锒,贵妃娘娘……都是我的错……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我是心
甘情愿的。但是,请别不相信我好么?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那件事我没告诉别人,真的
没有,我永远不会骗你。”
怡锒听他记挂的还是那件事,倒是怔了一下,刚才狂躁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话说到这个
份儿上,他当然无法启齿,对杜筠说那件事已经查清,他确实受了冤枉,不管当年是出于什
么原因,那张字条是杜筠写的,杜筠是有罪的。
他觉得很累,没有力气再维持这样的对话,太多的事情需要想,需要去查证,从三年前开始
,他就只相信他自己。怡锒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了,高声叫道:“谢宝!”
谢宝带着侍卫进来,把怡锒扶上藤椅,杜筠惊道:“你……你的腿怎么了?”
怡锒望着杜筠融合着惊诧、担心、关切的目光,突然想起杜筠说的另一句话:……你说你爱
我……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无法问出口,缓缓吸了口气,换了一句听上去比较合适的话:
“你刚才说的,我都会查清,若果让我知道,你有一个字的不实,”他咬咬牙,“我会让你
连死都不敢奢望。”
怡锒转过头去,不再看杜筠跪在床上摇摇欲坠的身影,当藤椅出了房门进入浓重夜色的时,
他觉得很冷,身上每一片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于是吴王怡锒低下头,用手捂住
了脸,几个抬着藤椅的侍卫根本不敢看他。
没等怡锒开始查什么,怡铮就从通州回来了,他进宫交差的时候听说了赵炳焕谋害吴王的案
子,散朝后连自己家都没回,直奔吴王府。怡锒昨夜从杜筠房中回来,一直难以入眠,所以
怡铮见到他的时候,他半坐半卧在床上,眼睛下有一片青影,神色疲惫而憔悴,把怡铮吓了
一大跳。
怡锒缓缓告诉他一切,父皇的廷杖,赵炳焕的死,杜筠的坦白,说到最后,他有些气短,拉
着怡铮的手低声问:“四弟,你说,杜筠说的是真的么?”
怡铮觉得三哥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从没见过怡锒这样六神无主,想了想道:“差不多吧,我
当初就觉得那小家伙对你挺痴心,不明白他为啥跟老大走,听他说的也在理。三哥要是不信
,等过些日子你的伤好了,去问问王恒,他好像致仕之后就在北京赐第居住吧?”
怡锒点头道:“王恒我是一定会见,但是,我昨晚一直在想,就算杜筠说得的都是真的,又
能怎样?母妃薨逝,他脱不了干系的……”
怡铮呵呵笑道:“其实,三哥,我倒觉得杜筠的罪过没什么大不了——呃,你别骂我——谁
害死了母妃,我跟他拼命。但你想,主谋是老大和王恒那老王八蛋,杜筠不过是被借去的一
支笔,他那会儿还不到十七岁,懂什么?”
怡锒有些疑惑地看着怡铮:“你居然替他说话?”
怡铮笑道:“我才不替他说话,他这罪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看三哥你的心意了。你
要是觉得打他能出气,那就打死拉倒,要是打了他你还难受,倒不如算了,我看你俩当初也
挺合得来的……”
他没说完怡锒就喝道:“你胡扯什么!”
怡铮忙“啪”得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笑骂道:“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三哥,这几年来我
一直跟在你旁边,看你那么累,我又帮不上忙,就想着能不能让你从朝堂上下来,有点舒活
筋骨的事儿。结果,娈童,你不要,美人,我淌着口水送给你,你让人家守空房,我干着急
没办法!三哥,这些年你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太苦了,要是杜筠能让你快活一点儿,
我宁可原谅他。过去的事早过去了,我不是绞不断撕不烂的人,只要他好好服侍你,总比杀
了有用处。”
怡锒虽然听他说的粗俗不成道理,其中一片真情却也让他感动,眼眶有些酸热,轻拍拍他的
手,微笑道:“你心里除了娈童美人,就没别的……杜筠的事,我要再想一想,不是你说句
原谅他,我就能赦了他。倒是你,真想帮我,就……”
怡铮一把按住他的嘴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读书是吧?我读,我读还不行吗?我论语
都读完了,等你养好了身子,让你查功课。”
怡锒道:“我这里没事了,你早点回去吧,看这身上都是土,你怎么连衣服都不换?”
怡铮笑道:“我听说有人要害你,连水都没喝就跑来了,还嫌我脏!我还回不去,等下要进
宫给李贵妃请安,送走了人家哥哥,总得给人家稍两句话。”
这时恰好丫头端进药来,怡锒正要欠身,怡铮已按住他道:“我喂你得了,书上说的,有事
弟子服其劳,你没儿子,就让我这个弟弟来。”
怡锒噗嗤一笑:“你还说让我查功课,‘弟子’是这个意思?”却也由着他,在他手上慢慢
喝完了一碗药,因他一夜没睡,大夫给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刚才跟怡铮说了一会儿话,怡
锒也觉得心里稍稍宽松一些,不由眼皮便发沉,一句话说了一半,便睡着了。
怡铮替他盖好丝绸被子,这个时候房中无人,一片寂静,怡铮轻轻拍着怡锒的手,在他耳边
低声道:“三哥,你比我生得俊,比我有才学,连骑射打猎都比我强,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么?”怡铮轻轻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太轻,有种阴森森的感觉,但怡
锒睡得太沉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二十、靡哲不愚
有些事是怡锒的确不知道,比如怡铮去给李贵妃请安的礼数,是两个人脱光了拥在床上进行
的。
永和宫偏殿的一张床上,帘幕后传来男女欢谑的声音,朝鲜国的公主、大明皇帝的宠妃贵妃
李氏,正躺在蜀王的怀里,娇笑着低声呻吟:“哎呦……你轻着点……我生孩子疼怕了,皇
上现在还没沾边呢……倒是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
怡铮一边轻轻咬着李妃的耳垂,一边轻声道:“我怎么不心疼你,这不是刚回来就来看你了
……那里疼不怕的,我今儿保证伺候地你舒服……”
李妃似爱似怨地睨了他一眼:“还说!要不是你出什么坏主意,让我吃那个催胎的药,我能
差点送掉性命?现在想起来我还胆战心惊的,你不在乎我,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不在乎吗
?”
怡铮抚着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笑道:“我知道你吃苦了,但换一个皇太后的位子,冒点儿
险还是值得的。”
李妃本来眉眼间都是柔情,听到这话,脸色却稍稍变了一下,有些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不忿苦
涩之意,轻轻推开了怡铮,翻过身去,眼眶慢慢就红了。
怡铮愣了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蹭过去拥住她,拉起她柔嫩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拍着腻声
道:“宝贝儿,宝贝儿?是我的不是,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打我,打我好吧?”
李妃并不扭头,轻轻攥住枕头,受了委屈似地低声道:“我跟你好,不是想当太后。”
怡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可是我们总这样偷偷摸摸不是办法,我们国家和皇宫和你们国
家不同,这宫太大,里头人太多,几万人就是几万双眼睛,几万个心思。万一被谁看了去,
告诉皇上,别说你生的儿子不是皇上的骨血,就咱俩私通一条就是死罪!你知道我们国家是
怎么处置犯罪的妃子么?嘉靖年间有一个皇后,皇帝想杀她但是不能明正典刑,就派人给她
居住的宫殿放了把火,还不许太监们救火,那位皇后被烧成了重伤,却没有立刻就死,皇帝
又不让太医给她医治,就那样慢慢痛了两天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