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轻而涩的吉他,熟悉的旋律点点弥漫起来……。本以为会是家臣的留言,一瞬间,西凡困惑不已,这似乎是
自己当年在录音棚里灌制的伴奏带,家臣为什么会留下了这个?
正想着,空气里传来了家臣的声音,西凡愣愣地,似乎被别人用锤头狠狠地打了一下,阵阵激痛卷上来,片刻覆盖了看似平静的空间。
他一定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录了这卷带子,因为偶然,里面能听到大狗轻轻的叫声。
歌词已经被他改掉了,家臣的嗓子不够婉转,但是磁性低沉的音质和准确的调子很容易让人忽略那小小的缺陷,西凡疲惫地闭上眼睛,慢慢把
头靠在了墙上。
“……
我曾经忽视你无辜的眼睛
我曾经不在乎你酸涩的笑容
伤害你倔强的心灵,放手你孤独的背影
因为我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你所说的爱情
……”
渐渐地,西凡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似有还无的情景,就像某个午后,在这个厅里,自己靠着廊柱在弹,家臣在唱。……
“……
亲爱的对不起我出卖了你的真诚
只希望时光可以模糊那不堪的曾经
可知道黑夜里我已经学会侧耳倾听
听你轻轻叫我的名字还留下了遥远的回声
……
亲爱的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爱情
在我面前你默默擦去自己的背影
可知道黑夜里我渐渐习惯独自清醒
因为那梦境里只剩下了你漂白的爱情
……”
西凡浑身哆嗦着,慢慢坐倒在房间里的木板台阶上,蜷成一团,把头埋进膝盖,双手弯过来抱住了脑袋。
白色的窗帘子静静垂着,阳光半透过来,偌大的健身房里一片静逸,大狗摇晃着尾巴,悄悄地站在门口。
歌录了几遍,执拗地回荡在房间里,就好像家臣一直在唱,一直在唱,而西凡,一直在弹,一直在弹……
断断续续的硬咽一点一点掺杂,西凡瘦削的肩膀轻轻耸动起来,渐渐地,变成了剧烈的颤抖……终于,李西凡再不管许多,就在家臣的歌声里
,放大的声音,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西凡没有回去,躺在两个人的大床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西凡梦见自己去监狱里接盛家臣。
监狱的门灰扑扑的,家臣剃了光头,也灰扑扑的,提着一个包站在缠了铁丝网的高墙下,像是在看黑白的老电影。
家臣背着包走过来,停在西凡面前,容貌像是七年前初见时的样子,年轻而嚣张。
家臣笑嘻嘻地,看得西凡有点疑惑,不是说判了五年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五年已经过去了。”家臣说,似乎能看到西凡的心思。
“哦。”西凡点头。
“家臣。”西凡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说,“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骗我。”
“好。”
“为什么……是那个密码?”
“戒指戴在手上,不容易忘掉啊!”家臣笑笑道。
“你是故意让我猜中的,对不对?”西凡皱眉,心中又躁起来。
“如果我说是,你打算怎么办?”
西凡心里塞了乱草一样,沮丧已极,左顾右盼,恍惚道:
“如果是真的,我……”
“我就,我就……”西凡突然发觉自己居然握着一把手枪,他慢慢抬起手,木然用枪口抵住了家臣胸膛,“我就……杀了你,家臣哥,你这种
人,活着害人害己。”
“你开枪吧!”盛家臣还是笑嘻嘻的样子,“是真的。”
城市的午夜,月光从窗纱的缝隙里透了进来,静悄悄照在李西凡沉睡的脸上,密密的睫毛下,一颗晶莹的泪珠突然慢慢渗了出来,在浅淡的青
蓝月光下,剔透而孤独。
西凡隐约觉得自己的手震了一下,惶惑间,他看到家臣胸前赫然出现了一个黑黑的小洞,鲜血从里面汩汩涌出来,迅速染红了家臣的衬衣。
家臣依然笑着,脸呆呆的,身子却一点点滑了下去,西凡伸手抱住家臣,刹那间魂飞魄散。
“……家臣,家臣!”西凡道,“怎么会这样!?”
“西凡。”家臣叫他的名字。
“不是我开的枪,不是我……”梦里,西凡哭得伤心:“我不要你死,我没有说过要你死,呜呜呜,我不要你死啊!”
“可是,你忘了吗?”家臣血人一样,躺在西凡怀里微笑着对西凡说,“我已经被判了死刑了啊!”
西凡隐隐约约又觉得有这件事,不觉心都碎了,抬头,果然远远的地方,有一排举枪的警察站着。
手里的家臣猛然沉了下去,西凡大叫了一声,泪流满面,从床上直挺挺坐了起来。
月色西沉,身边的大狗被西凡惊醒,呜呜叫着,抬起头看困惑地四下打量。
西凡翻身趴下,把脸埋在了枕头里,手指痉挛攒紧了被角,呜咽了片刻,终于哭着骂道:“盛家臣,你个……王八蛋,你混……呜呜……你个
混蛋……你敢死给我看看……呜呜……”
第二天就是周末,执行处特意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就在公署附近一家酒店摆了两桌。除了调查组的十来个人,西凡的女友——资料室的
曾晓云也被大家拉了来凑趣。
几个月的辛苦终于圆满收场,大家都放松了心情,开怀畅饮。包间宽敞隔音,MTV开着,在嘈杂的说话声中传来低低的流行歌曲。酒过三巡,席
间的气氛越来越兴奋,不少人已经有了醉意,张小姐还敲着桌子慢声唱起歌来。
西凡是破案的功臣,也是那天最高兴、喝得最多的一个,不到半夜就醉了,笑个不停,踉踉跄跄满屋子转,逮谁就指导谁喝酒。
“……不对,你这是端牛奶的手法,端……端红酒应该是……这样。”李西凡皮肤白皙,此刻酒上了头,从脖颈处都变成了淡粉了。手指已经
僵硬哆嗦了,还固执地不肯放弃。李西凡平时神色总是冷冷清清的,大家第一次看到他不羁的样子,无不失笑,纷纷凑趣,由着他胡闹。
到了半夜,西凡渐渐连站也站不住了,和张小姐罗索完,又一把抓住了大高。
嘻嘻笑着,李西凡醉眼迷蒙塞给大高半杯红酒,又开始重复说了一晚上的那几句话。
“喏……手指这样放。”西凡靠在椅背上,从后面摇摇晃晃揽着大高,一手认认真真扶住酒杯,一手摆弄着大高粗壮的手指,“……拇指、食
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杯茎,别碰……杯身,会影响……酒的温度……”
大高还清醒,看不过眼,劈手夺过了西凡手里的葡萄酒。
“西凡,不要喝了,你醉了。”
西凡脚下一个踉跄,大高拖过他按在旁边椅子上,晓云则皱着眉头给西凡倒了一杯冰水。
“大高,你……知道吗?”平时清澈淡然的眼睛,此刻却水气氤氲,葡萄酒醺出了淡淡的红晕,嘴角一丝苦笑让李西凡英俊冷酷的外表在此时
此刻尽显困惑和颓唐,看得晓云和大高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都不能真的喝醉……”西凡转过头看着晓云,眼睛里晶莹闪烁,他试着抬起手,“看,我手不好用了,……我知道,舌头……
也很木,可是这里……”西凡伸出一根疤痕累累的指头点点自己的胸膛,“这里,怎么样……都醉不了。”
西凡端起桌上不知谁的半杯酒,一口倒进嘴里,却因为喝得太急,呛了出来,坐在椅子上一阵猛咳。
晓云坐在旁边,一边生气地拍着男朋友的后背一边恨道:“李西凡,不能喝就别喝!你要是醉了,今天就别想我送……西凡!李西凡!”
晓云叫着站了起来,西凡擦嘴的餐巾纸上,俨然透出了点点血迹。
看着猩红血迹,西凡皱眉,自言自语:“‘香槟也不好,西凡,你的胃……太糟糕。’”
西凡身子晃了一晃,晓云扑上来扶住了他腋下,看着晓云在眼前骤然放大的脸,西凡倍感歉然:
“对不起,晓云,我真的,真的……不是成心的,我要……我要去找他了。”李西凡喃喃地说,“我骗得了全世界,可是,我还是骗不了……
我自己。”
李西凡病发的时候看着吓人,实际上并不算太重,不过两个星期便出院了。随后不久,曾晓云提出了分手。
有同事问起晓云原因,晓云叹口气说,跟他在一起实在太累,猜来猜去,猜不出他的心想。大高本来想安慰西凡,看他脸上淡然的表情,反而
觉得可疑,似乎这是李西凡的阴谋,他才是真正想分手的那个。
接下来的日子,李西凡一如既往,兢兢业业,早出晚归。但是现在很少有年轻人会在一个地方待一辈子,到了二零零二年的春天,西凡便递了
矢呈,正式从廉政公署辞职,加入了一个不算太大的律师事务所。
至于盛氏,因为家臣的入狱和巨额罚款而遭受重创,旗下两家上市公司股票几被摘盘,风雨飘摇之中,盛家琳和顾章毅然将盛氏大厦拍卖以解
决资金无法周转的问题。幸好头几年间,盛家企业大都已经转化为传统型制造业,并且业绩良好,所以顾章终于在一年半后,渐渐稳住了局面
,保存了根基。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繁华不再,盛氏尚有半数江山、残垣破壁,一切,俱在等待着盛家臣回来。
12
日子在繁忙与等待中不快不慢地前行。
雨后春韭,秋风落叶,斗转星移之间,三年已过。
这个秋天,盛家得到了来自香港西环监狱的通知,得知因为表现良好,盛家臣将在十一月份得以提前假释出狱。
十一月一号,天气晴转多去;气温——十八度C;降雨概率——零。
从狱警那里领回了自己的东西,家臣在更衣室里脱下灰色老鼠皮,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
慢慢向大门走去,家臣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他已经通知任何人都不许来接他,就为赌李西凡是个十年不变的傻瓜。
‘匡当’一声响,打开的只是小小的侧门,荷枪实弹的狱警闪开了身子,让盛家臣过去。
西环监狱修在郊外一片光秃秃的山丘上,为防止犯人潜逃,电网点缀的监狱大墙外有很大一片的开阔地。明亮的秋日阳光让家臣睁不开眼睛,
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看见很远的几棵树下,一个高挑的男从靠着一辆银灰色的车子在等。
恍然若梦,李西凡眯了眯眼睛,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让他背上掠过了一阵寒意。
远远地,一个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灰色的狱墙下,身影停了一下,把看似沉重的背包甩到肩上,慢慢向车子走来。
果然是个秃子,盛家臣瘦了一些,黑了一些,但看着很结实,衣服松松地挂在宽大的身架上,落魄里,居然还剩了几个潇洒。不知道为什么,
西凡觉得他走路的时候有点别扭,仔细想想,却是有点瘸了。
虽然不细看难以发觉,一瞬间,西凡还是呆住了。
转念,盛家臣已经到了跟前。
“怎么会这样?”西凡皱眉看着家臣的腿,声音干干地说,“为什么……会这样?”
“两年前打了一架,已经好了。”
家臣放下手里的包说,晃着受伤的左腿给西凡看。
“你那么大了……怎么还随便……和别人打架?”西凡说,觉得嗓子肿胀得难受。
“不打不行才打的。”家臣安慰地笑着说,“别担心,我在里面当了两年的老大。”
良久,西凡终于点点头,笑道:“你这个样子,好像‘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
“是吗,那么帅!”家臣夸张地叫。
“……嗯。”西凡笑得更狠,眨着自己的眼睛。
家臣定睛看着他。
“……别眨了,西凡,都已经掉下来了。”家臣低声笑着说,声音像十年前一样温暖。
西凡不再强求,垂下眼睛,让眼泪滚了下来。
“西凡。”家臣伸出手,把他的头紧紧按在肩窝里,说,“我记得你后来很酷的,怎么还会哭。”
“去你他XX的!”西凡闷声道。
家臣低笑,眼睛也潮了。
“怎么还这么瘦?”抱着西凡,家臣埋下头问。
西凡什么也不肯想,什么也不想说。
家臣紧紧双臂,声音有点沙哑:“……你走的那天,我特别害怕,从来没有那么怕过,就怕……这辈子再也抱不到你了。”
家臣灼热的唇和硬硬的胡髭在西凡脖颈间磨蹭,那么扰乱人心又那么真真切切,好容易,西凡清醒过来,肘部一用力,推开了盛家臣。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西环,而不是统平监狱?”撤开半步,西凡看一眼家臣的腿,微微皱眉问。
统平监狱多是经济案犯,而西环关的主要是些杀人越货的刑事犯,若是在统平,家臣多半不会和人逞勇斗狠,弄下残疾。
“嘿嘿。”家臣抽一下鼻子,但笑不语。
西凡抬起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明亮锐利的眼神让家臣心里悄悄一哆嗦。
“在统平……这个……怕你不解气。”家臣小心翼翼地回答。
西凡气结,垂下脑袋,不觉有些沮丧,爱上这样一个人,每日里机关算尽,真是命里的劫数。
看到西凡有点垂头丧气,家臣越发心疼起来,长了茧子的大手稳稳握住西凡下巴托起来,看着他的眉眼,柔声道:“西凡,我还以为,你今天
不会来。”
“装蒜。”西凡却再不上当,一甩头,撇开了家臣的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天盛氏老大出狱,准备迎接这不法分子的依然大有人在,环顾左右,只有自己,便知道这人贼心不死,正等着自己上钩
。
可自己,偏偏就上了钩。
想着想着,西凡心中不觉又愤愤起来,恶声道:“阴谋家!”
不再理那秃头,西凡转身去开车门,刚刚掏出钥匙,身上一紧,却是被盛家臣从后面抱住了。
“西凡。”家臣低声说,“我承认我是个阴谋家……即便改邪归正了,也还是个阴谋家。”
家臣在牢里锻炼得很好,两条胳膊铁箍一样,西凡动弹不得,只好在心里叹口气,任凭那无赖在身后编派。
“……西凡,监狱里呢有个鞋厂,我负责皮革小切。……嘿嘿,每天站在机床边,我都能一边按着猪皮一边想出来七八条阴谋诡计,其中倒也
不乏天衣无缝的佳作,所以啊不到半年,从看守到难友都被我耍得服服帖帖……”
呸,还难友呢!想着家臣手执猪皮满脸子坏水的样子,西凡心寒却不免失笑,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侧头躲避家臣近在耳侧的灼热呼吸,讽刺道
:
“这么牛,那打架的时候怎么没算好你的腿?”
家臣面有惭色:“这个……本来是算好了的,谁知道那家伙是误杀罪进来的,手比脚丫子还没有准头……”
明知道这家伙胡说来哄自己,西凡却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西凡一笑,脸上细长的疤痕随即若隐若现,家臣从侧面看着,心里悲喜交集,本来就想极了怀里有些僵直的人,一低头,家臣重重亲吻在他浅
麦色的脖颈上。
西凡的呼吸渐渐变得有点急促,他努力仰起修长的脖颈,半躲半就这个久违的亲吻。山坡上,有着湛蓝的天空和静止的白云。
“盛家臣,你……会不会……笑我没有志气,都这样了,居然还会……想和你在一起。”
悄悄停住啮咬一般的亲吻,家臣抬头,看见西凡眼睫毛上有亮晶晶的水珠,不觉心酸,把他抱得更紧一点,哑声道:
“不是没志气,是……死心眼儿。”
西凡没动。
“不是我说的,是秀姐说的。”家臣有点担心刚才那话,抽一下鼻子,小心翼翼补道。
西凡微微翘起了嘴角,家臣稍稍松开自己的胳膊,把西凡的身子转过来。看着那双如此沧桑而清澈的眸子,家臣皱起发酸的鼻子笑道:“西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