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下————掠水惊鸿

作者:掠水惊鸿  录入:10-24

平淡,一点也不必害怕。京城那个地方,人心太深,我想,我可能还是适合在这乡下,教几

个孩子,我一直太傻,给你惹了许多麻烦。”怡锒的手上加力:“你从今以后都不必害怕,

子蘅,没有人再能伤害我们了。你若喜欢这样房子,回到京里,我在西苑给你修个一模一样

的,我们在里头读书写字,好不好?”

杜筠凝望怡锒一会儿,微微一笑:“你让我进宫?你让我以什么身份进宫呢?你的……娈童

……?”怡锒脸色一变,那么多的伤害,他对杜筠的鞭挞、欺骗、遗弃,还是无法回避,即

使杜筠爱他再深,也无法轻松地抹去曾经的苦难和不公,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你

等一等。”

他起身走到屋外,谢宝还守在那里,他问:“你带着马鞭么?”谢宝忙从腰间摘下道:“有

,您要出去?这天都快黑了……”怡锒接过鞭子拉了拉,倒是极韧的皮子所制,道:“你们

三个,给我做件事。”

听完他的主意,谢宝震惊地半张着嘴巴足足愣神了好一会儿,猛然醒悟过来,扑通跪下道:

“皇上,你宰了臣算了!臣万死不敢冒犯龙体!”另两个锦衣卫也跪下道:“臣等不敢奉召

!”

怡锒噗哧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回了,怕什么?”

谢宝几乎要哭出来:“有那一回,臣已经永世不得超生了,皇上,皇上,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杜公子那么好说话的人,您何必非要用这样的法子?只怕杜公子也会伤心。”

怡锒冷冷道:“谢宝,朕赐你免死铁券,你今日所作一切,都不算罪过。你若不奉召,朕当

然也不会杀你,你带着他们走吧,咱们君臣之义就算尽了。”

“皇上!”

怡锒将鞭子抛到他面前道:“君无戏言,要不要进来,你自己看着办。”他回到屋中,杜筠

刚刚将桌上碗碟收起,怡锒拉住他道:“你坐下,我有些事要对你说。”这时谢宝和那两个

侍卫也终于跟了进来,都是比黄连还苦的脸,杜筠奇道:“这是,怎么了?”

怡锒蹲下身子望着他道:“子蘅,我一路上都在想,该用什么来请你原谅,我做了皇帝,倒

显得一切许诺都太过轻描淡写。你想要什么?你心里的怨恨,都对我发泄出来,好么?”

杜筠道:“都已经过去了,我从未怨恨过。”

怡锒摇头笑道:“若一句过去便算,我亦无法原谅自己。”他站起身来,拉过他们方才一条

长凳,这大约是学生们上课坐的,他慢慢将长衫的后襟提起,在腰间的绦带上别了别,杜筠

吃诧异地望着他。

怡锒对他微笑:“我希望你明白,我不会无视你曾经受过的苦,那些疼痛、屈辱和绝望,是

我亏负你的,我该受些惩罚。”他解开汗巾,褪下中衣,向长凳上俯身下去,灯光下是帝王

养尊处优的光洁肌肤。

杜筠惊得差点晕过去:“你干什么!”他方站起来,那两个侍卫便拉着他坐下,苦着脸道:

“皇上有命,请杜公子安坐。”杜筠急道:“怡锒,你,你快把衣裳穿上,你不要胡闹!”

怡锒伏在凳子上低低一笑道:“或许这法子有些无赖,子蘅,我不是装腔作势来逼迫你,你

所受的苦,也不是一顿鞭子便可抵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愿做任何事来赎罪。”他吩咐谢

宝:“动手。”

谢宝终究是气怯,他猜是杜筠和怡锒赌气,怡锒要用这法子激杜筠一下,只是一个皇帝为了

个娈宠甘愿脱了裤子挨打,也未免太过荒唐,还要带累自己左右不是人,便劝杜筠道:“杜

公子,皇上当初离京也是无奈,其实他在外头一直都惦记你……”

他未说完怡锒已是低声怒喝:“要你多言!”

杜筠这才明白怡锒要干什么,急得几欲落泪:“我从来就没怪他,你快扶他起来!”

怡锒淡然道:“你原谅我,并不是我没有罪。谢宝,你记得我的话。”

谢宝看看伏在凳子上的怡锒,又看看杜筠,叹了口气,一躬身道:“臣万死。”直起身来,

手一扬,唰得一声,已是一鞭子抽在怡锒臀上。他想既然是给杜筠看的,便不能让怡锒吃哑

巴亏,鞭子下得极快,沾身的一瞬再一拖,立刻便是一道血痕浮出来,看去血淋淋的,其实

只是割伤表面一层肌肤,受伤不算重。

饶是如此,怡锒还是痛得身子一颤,他低着头,只听见杜筠“啊”得惊叫一声,便如打在他

身上一般,不由微微一笑。他这辈子头一次,挨打的时候,心中倒是一片温暖释然。他在外

头跟谢宝交待的是三十下,便咬住牙关,用力抱住身下的凳子,那凳子很窄,他身子又无人

辖制,万一等下吃痛不住,从凳子上跌下去了,那才叫颜面扫地。

杜筠看着鲜血在那白皙的肌肤上蜿蜒而下,自己的心房似乎也被那一鞭抽得支离破碎。怡锒

肯为他做到这一步,真的是很爱很爱他了吧?怡锒、谢宝,他们都觉得他应该是有怨气的,

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恨,他此生似乎没有恨的能力,王恒用阴谋在他生命里划下不可

弥补的伤口,他也依然只记得他对自己的教导之恩,他又怎么会去恨怡锒?

他只是害怕,当怡锒恢复神智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连怡锒都不了解。怡锒、王恒、怡

铮、曾经的太子,这些人有的爱他,有的想利用他,他无法分辨他们的欺骗。他其实并不在

乎旁人怎样说自己,就算说他是怡锒的娈宠,又能怎样呢?可是他怕怡锒再次受到伤害,王

恒和怡铮都是利用他,险些置怡锒于死地,如果回到京城,还有多少人怀着和王恒怡铮同样

的心思?

在一个没有任何信任的地方生活,该是何等可怕。

那边谢宝又是两鞭子下去,怡锒的呼吸有些粗重,额上也微微冒出冷汗,他知谢宝不会下重

手,可是臀上依然火灼般疼痛,自嘲地苦笑下,才这几下就有些受不住,难道真是这两年养

娇贵了。当年杜筠一次次,又是怎么熬下来的。

杜筠一颗心被那鞭子打得抽得七零八落,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说我跟你回去,却一转是怡锒

慢慢睁开眼睛,那幽暗而冰冷的光。其实怡锒和王恒他们真的是一类人,他们势均力敌,都

对人心的阴暗了如指掌。而杜筠不是,他爱怡锒,怡锒却是让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的人。

四十七、蜉蝣三朝

怡锒的固执让他无能为力,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怡锒,他对他的感情太深,不管是爱还是惩罚

,他都只能接受,杜筠只觉一口气冲上来,他大声道:“别打了!你不就是让我回去么?好

,你找一个屋子把我关起来,除了你别让任何人见到我,我愿意跟你回去!只要你高兴,我

愿意被你关一辈子!”

杜筠的语气让怡锒震惊,他愕然抬头,看见杜筠泪流满面,身体虽被按着,却是一阵阵颤抖

怡锒动容,他抬手止住谢宝,谢宝长吁口气,赶紧抛了鞭子,扶着怡锒从凳子上下来,小心

翼翼帮他整理好衣裳。怡锒的腿还有些软,被谢宝扶着走到杜筠面前,杜筠大约是克制不住

自己的失态,转过脸去,狠狠地咬住手臂,泪水无声流下。

怡锒用力拿下他的手臂,已是深深一排齿印,渗出紫色的血点来,他抓住杜筠的手,道:“

子蘅,子蘅,不要这样,你怎么了?是我错了,我错了好么?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子蘅……

”他忽然羞愧,为什么自己总是在伤害杜筠。

杜筠的眼泪却依然止不住,像个孩子样地抽噎,他抱住怡锒哭道:“我想跟你回去!我想跟

你在一起,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拿我来害你……怡锒,我受

不了京城那个地方,我学不会那些心术,我也不知道谁在骗我,我不是故意跟你赌气的……

杜筠哭得抖成一团,怡锒只能把这个恐惧的人儿紧紧地拥在怀里,杜筠已经对他失望了吗?

怡锒开始明白那次欺骗,比任何的鞭子刑杖给杜筠的伤害都大。他可以强行带杜筠回去,却

无法让他快乐,他才知道想用挨几下鞭子来赎罪的想法是多么可笑,皮肉上的伤终究是会好

的,心上的伤,会让人绝望。

怡锒弯下腰,颤抖的嘴唇轻轻亲吻着杜筠的额头,慢慢向下滑,他尝到杜筠苦涩的泪水,轻

声道:“不要哭,不要哭啊,你不喜欢京城,就不回去了好吗?我们留下来,写写字,弹弹

琴,这样能让你不再害怕了吗?”

杜筠还未说话,谢宝已惊道:“皇上!”

杜筠也醒悟过来,抬头道:“这样不行的,你是……”

怡锒按住他的嘴唇微微笑起来:“我说行就行。”他再次抱住杜筠,向谢宝他们挥挥手道:

“你们出去吧。”这一刻他不愿再去想旁的事,不愿再去想劳心的政务,千里之外北京城的

各种利益争夺,那个孤独的位子上可以坐任何人,对杜筠来说,怡锒却是唯一的,就好像杜

筠之于他一样。皇位,儿子,嫔妃,这些象征着华贵富足的东西,在流泪的杜筠面前,都是

那么飘渺的不堪一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现在他只想让杜筠不再害怕。

那晚怡锒住在杜筠的竹屋里,本来杜筠怕怡锒身上有伤,要睡在地上,怡锒强拉了他上床。

竹床很窄,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稍稍辗转,就会吱吱作响,那声音是会让人尴尬的,他

们便都静静躺着不动。窗外是夜风轻轻吹动竹叶的沙沙声,让两人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又回

到了幽篁斋,光阴在寂静中悠然流转。

杜筠睡不着,他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怡锒脸颊的轮廓,那样清瘦的又傲然的一张脸,他强忍着

想要抚摸一下的冲动。这么多的颠沛流离,生死轮回,怡锒还是愿陪他在这里一夜,他已经

满足。泪水顺着他眼角慢慢地滑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难过。

怡锒的伤不重,第二天已可以行走如常。因为杜筠前一日没有通知学生,七八个孩子依然大

清早便来上学,怡锒笑道:“你忙你的,我出去走走。”

谢宝等三人在屋外守了一夜,早是困顿不堪,怡锒和他走到竹林外,有些歉然道:“昨夜难

为你了。”

谢宝皱眉道:“您昨晚对杜公子说的是真的么?”怡锒抬手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要

在这里呆一阵子,你不要劝我。”谢宝不依不饶:“您说的一阵子,是多久?”怡锒耸耸肩

:“不定吧,或许一两月,或许一两年。”

谢宝倒抽一口冷气:“皇上,国不可以一日无君,您在这里呆一两年,京里怎么办?“

怡锒听见远处竹屋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微微一笑,回过头来道:“我昨夜细细想了这件事

,这样,朕南下的事还是告诉朝廷,就说朕在杭州织造府病了,要静养一段日子,京里的事

让司礼监和内阁共同决断,一切官员不得擅离职守。实在有大事了,转到杭州来。等下我写

封信,你让人送回宫给张恩。”

谢宝本来就困地要栽倒下去,现在更是一个头有三个大:“皇上,这法子瞒几天还行,时间

长了朝臣岂有不来探望之理?”

怡锒笑道:“我记得杭州织造镇守太监张简,是个很伶俐的人,这些事交给他,他应当有法

子应付。大不了就说我沉迷江南山水佳丽,乐不思蜀,当初武宗不是也在江南流连了一年多

么?”

谢宝摇头道:“皇上,当初咱们起事何其艰辛,您胸口顶着刀剑才走到今天,何苦让后世给

您记上这么一笔?”

怡锒慢慢敛了笑容,道:“没错,江山是咱们拿命挣来的,但是,杜筠在我心里的份量,你

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伤他太深,他不愿跟我回去,我要留下来慢慢让他忘记过去的事。

”他低下头轻笑:“我失去他太多次,我害怕那感觉。”

怡锒在小镇留了下来,谢宝回了杭州,但每天悄悄回来巡查一次,安排布防。怡锒知道至少

有十名锦衣卫在竹屋附近巡视,他没有告诉杜筠,也对那些扮作渔人商贩,粗布衣裳里却露

出锦衣卫腰牌的人视而不见。他努力让自己忘记北京的一切,既然他告诉杜筠要给他无忧无

虑的日子,便首先要让自己放下。他想象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不再被捧得高高,不再被孤

立,不再被监视,只有他和杜筠两人——虽然这不过他为自己编的美丽谎言。他始终是与普

通人不同的,有些快乐,好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好比矮纸斜听闲作草,晴

窗细乳戏分茶,在旁人,再寻常不过,在他,却是药成碧海难奔。

杜筠上午要给孩子们上课,怡锒便在一旁凑热闹,那些学生都是农家子弟,不过初学识字,

字写得完全不成章法,杜筠却是十分耐心,把着他们的手一笔一划地校对笔锋。他听杜筠给

孩子们讲课,杜筠说,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

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那些孩子仰着脸听得极专注,怡锒站在一旁,

心里不由有些感慨,这些孩子,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就是举世闻名的书法家王

樨登的嫡传弟子。

这段苏轼的《论书》,怡锒这辈子曾听三个人讲过。第一个是父皇,小时候父皇疼他,抱他

在怀中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边写就边念这段话,四岁的他还不懂,只是觉得被父皇抱着是

很荣幸的事,他从不曾见父皇抱过大哥。那个时候母妃坐在一旁,笑得那样好看,她头上的

凤簪衔着珍珠,就在那里轻轻地晃啊晃……第二个是王恒,他八岁出阁读书,王恒站在他对

面,义正词严念这段话,他也与这些孩子一样,听得虔诚,并且真心地希望自己将来能做个

老师一样的君子。第三个人是杜筠,杜筠得王樨登真传,最擅长的就是苏体,他低着头一边

写字一边说,其实当时完全没注意他说什么,怡锒站在杜筠旁边,看着他半边侧脸,花瓣一

样清新柔嫩……

这三个人,伤害他的或被他伤害的,欺骗他的或被他欺骗的,有恩有情的或有怨有仇的,在

皇权面前,父子之情,师生之义,所有的道德、感情、誓约,便都如雨中湿了翅的鸽子,扑

落落地掉了下来。

还好杜筠还在,他生命里熟悉的人,只剩下一个杜筠,无数有违天理人伦的惨烈杀戮之后,

他还能在这山清水秀的宁静小镇,再听杜筠谈起这段《论书》,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他不

能再错过。

孩子们走了后,杜筠和他一起做饭,怡锒什么也不会做,只能帮他洗菜。学生们送来自己捉

的虾,怡锒和杜筠对着桌子坐,杜筠教他怎样把晶莹剔透的虾肉剥出来,他们用竹筒蒸饭,

满室都是清香。下午读书写字,在外头料理竹林,天黑了亦不点灯,就坐在屋外月色下,或

者闲聊,或者怡锒吹一段曲子,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静听溪水流动的声音。夏日的竹林散发

成熟的香气,近旁稻田里的青蛙叫个不休,小小的萤火虫在周围飞舞,那一点点淡绿的光芒

,让怡锒非常惊奇,他在皇宫中从未见过流萤。

可是白天怡锒会看到很多流萤的尸体,就死在竹林边,杜筠告诉他,萤虫的生命最多只有四

五天,他们会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全部死去。怡锒静默,他对多年前所读的庄子有所感悟,朝

生暮死,只为一刻光明。

那么他们便只享受现在,他们不提怡锒是否要回去,杜筠是否要跟他回去,那都是太生硬的

话题,跟这秀丽的江南比起来,紫禁城里的一切都显得干燥,冷酷,孤独。怡锒曾经说自己

推书 20234-10-25 :漂白的爱情——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