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怕他输了,或是已经被那句毫不犹豫的应答伤透了心。怎么都好,总之那个结果,他不想
看见。
终归还是小孩子,骨子里透着任性,心里燥郁难过,想要离开便头也不回。
瘦小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门口。
颜如玉见着心中一番焦急,犹豫再三,咬了咬牙,抬手一扫桌上的骰筒,亦是跟着挤出了人
群。
骰筒翻倒,里面的小骰子渐次跳跃着自筒内滚出,“嗒嗒”落在了地上。
众人发出疑惑的叹声,一场赌局竟是这般由此中断。
柳时青望着桌上的一片狼籍,脸色一沉,刚想出声将他唤住,斜刺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
三哥!三哥!”
柳时青甚是不耐地转脸望去,人群中钻出一人。言行扭怩透分女气,脸颊光洁看不见一丝胡
渣,他方才站稳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怯怯递了过来:“三哥,听闻你昨日连衣裤都给输
光了,我这里还有些钱,是刚兑来的,你先拿去用吧。”
“哇,老三这算是财神当头还是红鸾星动?”
“废话,当然是两者皆有。”
周围本都是看热闹的人,经他这么一搅,原本静下来的人群立时炸开了锅,到处响起“哦哦
”的起哄声。
柳时青一下铁青了脸,对着张仙奇怒道:“大爷今日不需要银子,给我滚远点。”
张仙奇闻言一怔,吞吞吐吐着依旧要把钱往他怀里送:“你、你不用也先拿着吧,以后总用
得到的。”
柳时青急着要走,偏生他就是缠着不放,恼火起来推了他一把。
张仙奇“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撞着桌角“咚”地一声,额头立刻冒出血来。
柳时青未料到自己下手这般过狠,只得弯腰过去扶他,正纠缠着,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
声,附带着人声嘈杂,颇有些来势汹汹的样子。
赌徒们闻声皆是停下手来。
“是、是武当派和剑华阁的人。”张仙奇往门口瞧了一眼,单手摁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自地上
站起,小心观察着柳时青脸上的表情,“听说是在找颜如玉。”
柳时青突然飞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一闪身往门外冲去。
“三哥?”见他离开,张仙奇连忙追了上去。
***
正如颜如玉所说的那样,今日天气确是晴好。
出了人群密集的商街,便可见一弯绿水萦石桥,河边有妇女举着棒子锤打衣物被褥。
“啪啪”的响声搅扰了河中锦鲤,一尾尾红色惊惶四散开来,好似一人正甩开如火水袖翩然
起舞。
待它们重新聚集时,有什么东西“扑通”落于水中,溅起一漾涟漪,再次将它们打散。
禄龄抱腿在那岸边坐下,倾身往河中看去,那清如铜镜的水面上清晰倒映出他微带忧意的脸
。
许久不曾仔细照过镜子,几日下来,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看似削瘦不少,下巴被磨出了略
显尖细钢毅的弧度。这是否意味,着再过不久,他便可无须被人称作小孩子,也能够当一个
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如般柱擎起一方青天。
正胡思乱想着,随手拣起脚边的石子,刚准备丢出去,突然有一双温软的手轻轻捂住了他的
眼睛;“总算没再把你丢了。”
禄龄身子一怔,原本举着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龄儿怎么,生气了么?”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眼前忽而一亮,手掌已经移开,继而
有人在身前蹲下。秀眉乌发,一双眼睛弯弯含了笑意,他伸手刮了刮禄龄的鼻子:“嘴巴上
都可以挂茶壶了,谁欺负你,说来我听听?”
禄龄没有答话,只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知道,一定是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不假思索地随口答应别人,最想见的人以后可以再
也不见,所以龄儿不高兴了。我猜得对不对?”
颜如玉握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笑道:“那么你定然是忘了,除了对着龄儿,那个家伙向来
都是说话不算数的。我最想见的人是你,又怎会舍得再也不见。”
禄龄沉默着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闷声扑进他的怀里。
“哎!”颜如玉连忙伸手接住,伏着他一同站起。
“还是不开心?”话未问完,颜如玉直觉腰间一紧,被一双手死死地圈住。
“小颜。”禄龄终于开口,声音闷闷隐在对方颈间。
“恩。”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恩?”
“我不想再听见那些话。”禄龄皱眉。
“什么话?”颜如玉不明所以,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推开几分,却不留神触到他臂上的伤,禄
龄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你怎么了,又受伤了?”颜如玉慌忙想要察看,被禄龄一手格开。
“就是那些有关于你的,形形色色难听的话语,”禄龄认真凝视他的眼眸,“从此以后,我
一句都不想再听到。”
第三二章
“你说的是…”颜如玉遂明白过来,脸上不禁显出自嘲的表情,“可是吓到你了?那些话听
多了便会习惯。”
“习惯?”
“恩——”颜如玉想了想,语带轻松地问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
“我听到过最夸张的,有人……”
“我不要习惯!”禄龄烦躁地打断他的话,心中自有一股恼火如何也压制不下去。那不同于
以往在不知口诀的情状下回忆《戕利》而引发的气息紊乱感,而是真真正正因着内心堵满了
各色酸楚的思绪,还有连禄龄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担忧。
一如柳时青所说的那般,大敌当前,路途还有凶险。
这凶险正如同一只蜇伏欲扑野兽,可能危如猛虎,充满险情;亦可能只是一只细牙小猫,并
不足为惧,那样当然最好,可惜这可能性却是极小。
禄龄低头自衣袖里掏出一包东西。
那是一个灰色粗布的包裹,展开才见里面有一只不大的卷轴,他将之递过来道:“这是《戕
利》的口诀,我昨日好不容易才从柳时青那偷来,他大概还未发现,你且拿着。”说罢将之
塞进颜如玉的手里,言辞间眉头紧锁。
“你……”颜如玉默然接过,思绪还留在刚才,完全不知该如何说话。
“我生气了!”禄龄别过头去,“不管你曾经做了什么,哪怕是像今天那样一口答应了人家
以后再不见我,这些我都不想怨你。但是,你若要再说什么‘听多了便会习惯’之类的话,
我真的……”他吸了一口气,回转头来,“小颜,那一点都不像你。”
“好。”颜如玉点点头,伸手抚上禄龄扭成一团的眉心,“我不说了,你也莫要再露出这样
的表情,龄儿以前可是常常笑着的。”
禄龄这才略略送开了眉结。
这一话题已经完结,心里却依旧是赌得慌,禄龄转而又拖起声音埋怨:“我高兴不起来了,
总觉得心里闷闷的很是烦躁。”说完顿了顿,挑了个轻松的话头问道:“小颜,我们的房子
几时会有?”
“恩?”颜如玉似是怀了其它的心事,反应慢了半拍,“你说什么?”
“……”禄龄终是没了说话的心情,呆呆立在那儿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埋头又从袖
子里掏出了一本册子。
破旧且大小不一的纸张,若是打开了,还能见着里面斑斑点点的歪扭图画。
禄龄遮遮掩掩地将之卷成了一个小卷,才小心地递给他。
“这又是什么?”
“我仔细观察过,柳时青今日前来赴赌,身上其实并未带任何的东西,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把
那本密笈给你,这个——”禄龄干涩一笑,“原本是想当作礼物送给你。却要怪我过于天真
了,我这人本就不够聪明,又没读过书,因而为了这个东西不知闯了多少祸。后来碰见柳时
青几番都想把它丢了,毕竟拼凑出来的破烂终比不上真的,但那本书我在他家找了好久都没
有找到,想想还是……”
“你真的……”颜如玉诧异地瞪大眼睛欲要接来,那册子的另一端却是被禄龄牢牢抓在手里
。
他凝了表情认真嘱咐道:“零星掏来的记忆并不一定就会完全正确,你务必要三思而后行。
”言罢感觉再没什么好交待的,才终于放了手。不一会儿想到什么又急急补充:“还有……
不要笑我。”
“我怎么会笑话你,”颜如玉一手将之攥紧,忽而展颜笑了起来,表情轻悦灿烂,眼中闪闪
烁烁有几分欣慰:“龄儿长大了嘛。”
“恩,我也希望真的是。”禄龄终于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他彼时并不知晓,这世上唯一与“后悔”有关的词语,就是“来之不及”。
从方才到现在,仅是因着内心的担忧,让他忘记了要去珍惜他们之间每一个难得相处的短暂
时光。
“我想好了。”颜如玉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抚平气息靠近一步,伸出一只手轻捧住禄龄的
脸,俯身凑了过来,让彼此的鼻尖相抵:“现在可能会觉得辛苦,但是莫急,因为我们一直
心念着的事物,以后必定都会尽数得到。”
“恩,我相信你。”禄龄叹一口气,仰脸触上他的嘴唇。
那一吻仅仅只是发自内心的承诺与安抚,若似蜻蜓点水,淡漠青烟。
颜如玉睫毛微颤,捧在他脸上的手逐渐下移,直至触及对方紧捏着他衣角的指尖,将之轻握
在手心。
弱风扶发,轻舞飞扬。
河中锦鲤跃然而起,挑开清水点滴,晶莹似珠。阳光被翩翻的落叶切割成比例不均的碎块。
远方隐有钟声鸣响,点缀了一方轻柔。
他们专注而旁若无人,亲吻得极是认真。
这一番景自主凝成了一卷声色俱佳的淡雅画幅。
偶有信步闲游的路人驻足,皆是一边皱眉,却又一边不由自主地瞧得入迷。
竟是在矛盾之中,却又极度唯美。
“禄龄?!”一个尖锐微带犹疑的惊颤女声突然在后方乍响,如一石投湖,生生打破了梦境
。
禄龄如遭针刺,一个激灵立刻回过头去,在看清来人的瞬时,脸上血色全无。
“禄龄……”方才出声的妇女单手扶着一盆衣服夹在腰间,头发散乱着立于河边,满是憔悴
的模样,此刻正张大了眼睛一脸地震惊瞪着这边,嘴巴张翕了半晌还是吐出一个问句:“真
的是禄龄?”
“娘。”禄龄脸色苍白,良久才沙哑着声音喊出一个音节。
七娘抽出一口凉气,疾步往这边走来:“你怎么不回家去,在这里做什么?”说罢抬目看了
颜如玉一眼。
“娘,”禄龄小声道,“我就会回家去了……”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七娘徒然拔高了声音。
“我……”禄龄被这声调吓得混身一颤,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你……我以前可是这样教你的?”七娘深吸一口气,抬手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声音里透了
几分震颤,“是不是你娘没有脸皮,你就理所当然跟着不要脸了?!”话到最后越来越无法
控制情绪,声音尖锐到刺耳。
禄龄头皮一阵发麻,沉坠的涨痛感自指尖一经漫延至心底,听不得这般斥责的话语,他终于
还是忍不住顶了嘴:“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不要脸?”
“你没有错?”七娘震怒,伸手往外虚空一指,大声斥道,“我以前可是这样教你的?你知
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说你什么,那话难听的我都说不出口。你娘我还不信,一直盼着你回家
来解释给我听,你倒是好,终于给我扬名了,你高不高兴,啊?”
禄龄知晓她说的就是那些江湖间有关他与颜如玉的传闻,诸如武当派的人说的娈童一类。
人言当真可谓,禄龄有心辩驳,却又无法将那些话说出口来,一时连嘴里都泛出了苦味。
七娘又偷偷往禄龄身后扫了一通,余光瞥见眼前二人依旧相牵的两只手,瞬间丢失一半的魂
魄,也不敢去问清那到底是何人,劈手拉过禄龄:“你跟我回家去。”
禄龄惊慌失措,不进反退,一挥手将她甩开:“我不走!”
“你!”七娘难以置信,气不过一抬手狠狠往他脸上刮去。
“啪!”那一声格外响亮,几乎要把禄龄抽翻过去。
“我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逮着机会就到外面去鬼混,倒是嫌我是个做鸡的,没资格管教你
是不是?!”七娘已然口不择言,一边骂着一边流下泪来。
禄龄咬紧了牙关再不说话。
方才一直沉默着的颜如玉于此时突然开口:“禄……龄。”鲜少使用的称呼让话语显得生涩
,他顿了顿,继续又道,“听你娘的话,跟她回家去吧!”
禄龄猛地抬头,疑心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颜如玉一怔,才觉刚才那语气太过疏离,缓了缓表情又道:“龄儿,你且先和你娘回家去,
好不好?”
脸上犹是疼得焦灼,现下更是连心都寒了。
禄龄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木木地又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我过段时间就会回来寻你。”
颜如玉连说着这番话时都有些心不在焉,隔了好一会儿才又急急补充:“龄儿,你当相信,
我这是为了你好。”
不过是眨眼功夫,竟是变化得那样迅疾,禄龄心寒不已,只觉得甚是可笑:“原来小颜也会
编出这样撇脚的理由来。”他冷下了声音,“每次都是这样,你要我怎么信你?”
“……”颜如玉一时竟然接不上话——曾经说过的那些不会再丢下他的话,好象又要食言了
。
一直不曾被娘亲这样凶狠地训斥,现在又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禄龄开始觉得疲惫,只一
失神便脱口而出:“好啊,那么你干脆就不要再回来了。”
颜如玉闻言怔然一滞,痛心地抿紧了嘴唇。
如此地沉默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禄龄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唯有摇晃着转身离
去。
脚步偶有犹豫,却等不到挽留的迹象,终于还是越走越快,直到最后飞奔起来。
日头已经西落,禄龄的身影单薄而萧索,间或可见那一只手不断地在身旁抬起又放下,似是
在擦拭脸上落下的泪水。
只因着背对的角度,颜如玉已然无从分辨。
心有多痛,就有多舍不得,那些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本就想好了要做这样的决定,却还是因
为太过在意,连一句最后分别的话语都不能好好地同他说。
唯有安慰自己,他一定不久就会明白并且释然。
何况刚才那一句“听多了就会习惯”的话,不过是用来掩饰的借口。
从小便是最在意别人的看法,又怎会习惯他人以讹传讹的讽刺?
然而他心头堵塞着的思绪,禄龄竟是懂得的。
他的龄儿,居然已是这样的了解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连颜如玉自己都不能分清该是辛酸还
是欣慰。
“可以出来了吧。”待得禄龄与他的娘亲一并行得远了,颜如玉才回转身来悠然发话,“偷
听可有意思?”
“不错。”柳时青笑着自一旁走出,抚掌道,“很识相,虽然先前也有仔细调查过你,不过
今天却是真正地颠覆了我对‘颜如玉’这三个字的看法。”
“那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颜如玉无力一笑,“因为‘识相’而让别人刮目相看,还真是
新鲜。”
柳时青耸了耸肩:“随便你怎么想,至少你很明白自己根本无法给予禄龄幸福。”
这话实在是不愿意听,颜如玉忍不住冷笑出声:“你怎知我给不了?起码不会像你,抛儿弃
子独自在外面潇洒十几年的事情我是决计做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