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至尾一脸担心的沈秋娘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试想从惨案发生至今已过了漫长十年,她对於视如己出抚育的二少爷,不可能没有一丝感情。一想到他欲离开自己且将面临的未来竟是如此险恶,虽说这是他自己抉择的道路,亦是身为石家之後注定该背负的宿命,但她依然不忍也不愿啊!
石雪鸿看著他这位小弟好一会儿,轻叹了一口气,才终於说道:「那好吧!就由你上花轿。」
只见石无痕从椅上立起,脸上也不再是温和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不符年纪的严肃正经,他向石雪鸿微行一礼,接著举步走向沈秋娘,下一刻便慎重地跪倒其面前,说道:「让您担心了,无痕定不负奶娘养育之恩、完成任务。」
泪,终於从沈秋娘那两片黑扇遮盖住的美目滴落,一滴又一滴化成断线珍珠般无法扼抑。
第二章 桃花笑
此刻,四周除了门外僮仆数人短暂轻促的交谈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门内到处是贴满婚庆囍字与漫天红帐的精巧布置,烛台处更点了一对纹有龙凤呈祥的大红囍烛。室内弥漫著一股另类静谧的气氛。
可想而知,这是一间充满洞房意味的厢房。
隔著一道精雕细琢的巨大屏风,厢房被划分为外厅与内堂。此时,坐在内堂囍床上的新嫁娘,正是自愿出嫁的石无痕。
原本应披在凤冠上的喜帕早被他扯在手上,一双黑瞳噙著思虑的眸光左顾右盼,最後索性从床上立起到处走动打量。
石无痕试著回想前刻在大厅举行的拜堂仪式。
奢华铺张、沸腾喧闹的喜宴上,单看排场与上门恭贺的宾客身分,的确不负南方势力庞大的『潇湘楼』之名。
从遮住大半视线的喜帕边缘,石无痕可以感觉出一同行大婚之礼的人的确是坐在轮椅上,看来是木中兆本人没错了。
不自觉,脚步停驻在镜台前,石无痕一边以指腹轻拂桌面边缘、一边思考下步棋该如何下才最稳当。
大哥交代自己必须彻底毁坏『潇湘楼』内部体系与其在南方的势力范围,而大哥他则负责阻断『潇湘楼』在北方的全面据点,甚至进一步的反扑南方。
根据『暗龙堡』搜集所得的情报,『潇湘楼』主要是由楼主统筹,之下则依职责区分为掌刑罚的「雷轾堂」、掌内务的「文风堂」、掌经营的「京水堂」共计三堂,其下又以七十二分舵掌控七十二道水路。
就制度体系而言,的确攻不可破、毫无间隙。他轻敲一下桌面,续想看来只有从「人」方面下手了。
楼主木斐峰近年来因决策失当,已造成『潇湘楼』势力或多或少的折损,南方水运如今已非完全掌握其中。据说目前已有数家规模不小的组织拥有一些水道经营权,虽对『潇湘楼』不致造成莫大威胁,但仍可加以利用此点。而对於楼主失职之事,想必内部也有不同意见吧,嗯!只要有一丁点的异议与不满,都是可以运用的筹码。
石无痕微皱了下右眉,扶一把头上那略显沉重的凤冠,思绪才又回转。
至於楼主之子木中兆,据情报所知,他的双脚在十岁那年因意外而残废,应该不会武功,而从身带残疾又几乎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这两点,个性不是内向自卑就是不喜抢锋头。
「呼!」石无痕轻吐了一口气。心想该不会孤僻成性吧!偏偏这机率还蛮高的。他打算在这木中兆面前就尽量装成温和乖顺的小娘子吧!
正当石无痕脑中思绪百转千回之际,突然听到轮椅顷轧地面的轮转声。随即身形一晃,下一刻他便端坐在囍床上,头顶的凤冠亦被重新披挂上囍帕。
「少主!」
「少主!」
门外僮仆皆应了声。
而後随著木中兆前来的仆人则将一些食物摆设至外厅大桌上。
「没事都下去吧!」
紧接著便传来仆人点头称是离开的声音,过後不久又听到阵阵轮椅移动的声响。
石无痕聚精会神的侧耳倾听,从对方吐纳匀称、气息尚稳这点推测看来,身体状况应称不错。至於刚刚那声应答,倒出乎他意料之外,这属於刚变声後的男子音调,还倒是蛮舒服的男中音。嗯!不难听。希望人也不要太难看,毕竟今後在他这地头上与之相处的机会多之又多啊!
就听木中兆缓慢地拿取搁置在桌上的杆子,很快杆子的另一端就被移至囍帕内,随後轻轻一拨。
掩盖在囍帕内的面容便展现在木中兆眼前了。
石无痕依旧保持之前低头不语的姿势,只见木中兆伸出一指轻移他的下巴,使之视线与之相对。
「啊!看来我娶到一个很美的小娘子了。」
映入石无痕眼帘的是一张漾著大大一朵桃花笑容的娃娃脸男孩,脸上表现的是一种真正高兴却毫无淫秽思想的表情。毕竟是在青楼成长,石无痕对於那类男子的表情早就再熟悉不过了。不知怎麽,不知不觉竟让人也跟著这笑弯了眼的男孩傻笑。
木中兆撇见石无痕那微微一笑,有一瞬呆楞了下。随後只见他一边傻笑一边搔头轻喃:「呵~真的很美喔!」像是说给石无痕、也像是说给自己听般。
「娘子,饿坏了吧,咱们吃点东西。」
「嗯!」
石无痕乖顺地让木中兆将凤冠取下,随後跟著坐在轮椅上的木中兆移至桌前准备进食。
「娘子,请等一下。」
石无痕不禁抬头疑惑地看著他,然下一刻木中兆的举动就更让石无痕暗吃一惊了。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仔细试了每道菜肴後,才又拿著一脸桃花笑容对著石无痕说道:「看来今晚不会饿肚子了。娘子,咱们趁热吃吧!」彷若这一切都相当稀松平常般。
石无痕吞下满腹疑问,选择先填饱肚子,储备战力。因为等下可得好好「伺候」他这位未来的夫婿,啥天大的问题等下再说。
於是石无痕一面以堪称极其优雅的行止用餐,一面却又以极不可思议地食量横扫桌上所有美食。
开玩笑!以他这仍在发育期的年纪,为了嫁给这小子,沿路奔波又经历这一整天的折腾,害他都没有好好进食。此刻不弥补更待何时。
正当他低头努力与食物奋战时,木中兆也正以一丝充满兴味的眼光直瞧著他。
好不容易把肚子里的饿虫灌饱之後,石无痕拿起一旁的酒壶,将两只杯子注满,一只递给一旁的木中兆,轻笑说道:「相公,妾身与你对酌几杯,如何?」
「娘子有此雅兴,相公我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先乾为敬。」只见木中兆豪爽地一饮而净。
「相公真是好酒量,再来一杯吧!」石无痕微笑说道。暗中打定主意不是灌醉他就是想办法弄昏他,虽说身怀残疾又不谙武功的木中兆不能拿他如何,但对於任何可能拆穿他实为男子这秘密的举动还是得小心至上、尽量避免。
然就在石无痕这充满算计的思虑下,两人竟也已酒过数十巡,而木中兆却真如他该死的姓,像根木头般没事、一点酒醉的迹象都没有,反倒他自己现下就快要到极限了。
石无痕不禁有点焦急了起来,心想不得不趁自己尚称清醒之际使出杀手鐧了。於是他暗运内劲,将真气集中在原本置於身侧的左手食指,看准时机便往木中兆的昏穴点去。
但下一瞬的发展却大出石无痕的意料之外。只见木中兆在面对他极为迅速的攻击态势,竟轻松地侧身闪避同时出掌予以化解,接著更以一个鹄子翻掌顺势将石无痕的手腕捉住。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闪电般快速又流畅。
此刻,脸上总是从容微笑的石无痕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出於本能扫出一腿攻向木中兆的轮椅。
「碰!」轮椅发出一声倾倒在地的碰撞声。
然木中兆却未如预期地随之倒地,反藉石无痕之力,使出一招飞燕回身,而後双脚安稳地翩然落地。石无痕原本仅被握住左手腕骨,但经刚才的一个反击,反将整个身子都陷入木中兆怀中,左右两只手臂也完全被置於身後。
「你…你不是残废!」石无痕不由睁大那如星辰般的双瞳回头瞪视木中兆。那过於震惊的情绪更显露在那略显颤抖的语调中,也因此并未注意到两人目前姿势的暧昧。
「真的对不住!我不是存心要隐瞒的。」木中兆因石无痕的怒斥,竟一脸愧疚地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就放开我。」
「我怕等会放开你,你又会攻过来。」
「好!我停手。」
「确定?」
「确定。」
「真的?」
「真的!快放开我!」石无痕的耐性快被迟不放手的木中兆消磨殆尽,不禁低吼出声。
「对不起,我….」木中兆一边说著赔罪的话、一边准备放手。但石无痕一等制服他右手的力道稍稍松懈,也不听木中兆说啥废话,也不管左手仍在对方箝制下,就又往他的麻穴打去。却被木中兆看穿似地以擒拿手又给制住,此时两人的姿势较之前又更显亲密了。
「你不讲信用。」木中兆以他那极舒服的男中音在石无痕耳边轻轻说了这一句。
「对你这个骗子根本不用讲信用。」因心虚、也因对方在耳边的轻声低喃而略显脸红的石无痕强词夺理道。
「可你也没说你会武功啊!」
「我….我…」石无痕竟一时语塞,此刻连耳根也红片了。
木中兆从後方看著不时挣扎且满脸通红的石无痕,一丝讶异伴随他的眸光闪过,原来……刚刚一直闻到的梅花清香竟是由怀中人儿传来,而从房内喜烛忽明忽灭、生姿摇曳的烛光中,他更瞧清了对方那满脸的不甘与倔强。
不自觉嘴角缓缓上扬了一个弧度,莫名地他觉得有这样的妻子倒也著实有趣。当下木中兆下了一个决定。
「呵…我们打个商量吧。」
石无痕因木中兆的提议停下挣扎,问道:「什麽商量?」
「我们先停战,彼此开诚布公的谈谈。」
「哼!」石无痕冷哼一声,表示完全没兴趣。
「难道你不想知道适才用膳前,我为何有那样的举动?」
这一点倒提醒了石无痕,也让原本想掌控全局,却反被其制服的怒火,在瞬间冷却了下来。脑中停顿的思绪也慢慢开始运转了起来。
「好,我答应你。」石无痕应允著。
这次木中兆倒爽快地放开了他,扶起摔倒一旁的轮椅,迳自坐下。
石无痕顺著他比的一个「请」字手势,也缓缓落座。
「『潇湘楼』称霸南方已有一段不算短的时日,若说是南方第二大组织,想来也没人敢称第一了。」木中兆唇角含笑,看了一眼石无痕,才继续说道:「一个存在久远的建筑,在不去整修、维护的情况下,也惟有自行破败一途了。怕就怕有一种最糟糕的状况….……,在不去整饬、放任不管之後,却突发奇想、意图恢复之前焕然一新的状态。这…..若是梁栋屋瓦尚称健全,那似乎尚有挽回的馀地,偏偏扒开梁柱内部,早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而带头整顿之人,更完全无视问题症结之所在,单凭一时意气之争,胡搞瞎搅,甚至不在乎使用什麽方法、伤害多少无辜之人。」木中兆说著说著,再次看向石无痕,缓缓问道:「你明白我说的吗?」
石无痕倾听著木中兆所吐之言,内心思考著该如何应对。
「我只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与我说这些是否太看得起我。」
「听你说这句话就可明白你懂我的意思了。呵~更何况,刚刚那几下比划也知道你不是什麽弱女子。」说到最後木中兆竟轻声笑了出来。
石无痕忍不住瞪向木中兆,心想巴不得只用眼神就能将他杀死。
轻咳了声,藉以压抑又想冒出的怒气,石无痕这才缓缓地说:「你刚刚说的是『潇湘楼』吧!」
「嗯!我想请你帮我。」
「哦!帮你复兴重整在你口中早已是病入膏肓的『潇湘楼』?你恁地未免太瞧得起我这强女子。」
面对早先佯装温顺乖巧的小娘子,而今却原形毕露、满嘴利牙的石无痕,木中兆不觉莞尔。然接著他更说出让石无痕相当震惊的话。
「不!不是复兴,而是毁坏。」
原本偏过头,摆出一副刺蝟模样的石无痕,因木中兆这句话,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
看出石无痕那充满质疑的眼神,於是木中兆再次重申,坚定地说道:「是的,帮我彻底毁坏掉『潇湘楼』。」
「为…为什麽?」
「只有一个理由!要我看著它苟延残喘地自取灭亡,倒宁愿亲手毁去。更何况它的存在只是一种罪恶罢了。」
对於木中兆给的答案,石无痕不知为何竟直觉知道他说的不是谎言,不但是因为对方坚决的态度,更因他在说最後一句话时,脸上那无法漠视的黯然。
两人间就这麽让一段沉默降临,最後才由石无痕打破。
「那麽有人想要害你,是因为知道你的意图?」
「不,这就又牵涉到内部继承问题了。」
「内部继承?楼主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吗?」
「就正因只有我这麽一个正统继承人啊。」
豁然,石无痕明白『潇湘楼』中有人想篡夺这楼主之位。
原来真如同木中兆所言『潇湘楼』内部问题重重啊!莫名,石无痕出口询问:「为…为什麽是我?」
「什麽?」
「为什麽找我帮忙?」
木中兆楞了一下才呐呐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啥!你不知道!」石无痕不自觉音调上扬。「你白痴啊!不知道也敢随随便便就把这种事关生死的大事告诉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人。要是我出卖你…」
「你不会!」一直以平稳声调说明的木中兆,此刻却大声反驳、截断石无痕未尽的话语。或许感觉到自己似乎反应过度,也或许看到石无痕有点错愕的表情。只见他一边搔头一边不知所措地傻笑说:「我不知道为何想找你帮忙,我一向都只凭直觉的。」
看著木中兆有点孩子气的表情,石无痕竟觉得有点好笑,方才爆发的怒气也不知跑哪去了。不自觉轻笑出声:「算了!」
此刻,若石无痕去深究他那勃发的怒气竟转眼消失不见的原因,便会发现实与对方坚决否定自己会出卖他的态度及那张孩子般的笑颜有关。可当然,这些是就算打死他也不会点头承认的。
看到石无痕似乎不再生气,木中兆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也更大刺刺地展现。继而说道:「不过,想不到你的武艺倒也不差。无痕,我可以叫你无痕吗?你也叫我中兆就好。」
石无痕不由轻咳一声,藉以掩饰因他出声叫自己名字时的莫名感受。
「咳!是啊,我武功不差,也就是你在暗示我说你武功很好罗!」
「啊!不是的…」木中兆慌忙否认。
「呵~你真的很好呼咙哦。」
突然,木中兆以难得正经的口吻问道:「无痕,你愿意帮我吗?」
石无痕迎向木中兆注视的眼神,咀嚼著方才他那一席话。
过了半晌,方见石无痕面露相当温和的微笑直瞧著他。
不知怎麽,木中兆觉得这笑容著实诡异,而对方瞧著他的眼神更让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只听石无痕说道:「条件交换!」
「啊?」
「我说要我帮忙,可以!」石无痕眼珠往右飘了一下,嘴上笑容更显俏皮地续道:「但是你得隐瞒我会武功之事。」
「哦!就这样。这很容易办到。」木中兆高兴地满嘴答应。
「还有…」
木中兆不由盯著那依然挂在石无痕唇边的碍眼笑意,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有啥?」
「你知道吧!从小因相士说我命中带煞,克父忌母,故被送往寺庙长住,并令其为父母祈福、带发修行,不久前才被允许接回家。」
石无痕说著石雪鸿编造给『潇湘楼』有关於自己身世的说辞,以掩盖至今才突然出现、『暗龙堡』大当家另一个没没无闻的妹妹。
只见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而今才过及簪就被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来这十五年来都未接触过任何男子,所以….」石无痕看了一眼木中兆,才又继续说道:「所以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对我做出超过男女分际之事。」
说完,石无痕便直盯著木中兆那张娃娃脸,一眨也不眨地似想看清对方接下来会有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