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妥协,聂寒冰象是困倦了似的闭上眼睛——
坐在江墨白的车里,太平支着下巴看着窗外,什么也不说。
坐在他旁边的江墨白不忍的摇头。
“……太平,和我去上海吧?如何?”上海是他的地盘,他不能再眼看着面前的人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了。
不能了,他再也不能看着他受苦。
太平过了一会才转过头来,看着他,太平笑的清雅“不……谢谢您的好意,我打算留在北京。”
“为什么?”江墨白惊讶。
“……我要在这里等他……等他来接我……”
“……”江墨白沉默了下“你认为他会来?”
“……会的……所以我要等他……一直一直的等下去……”这么说着,太平还是没有回头,他依旧看着天空,一双乌黑而盛满了整个天空的眼睛温柔而清澈。
是的……我在这里等你来接我……等你……
等你来让我幸福……
连同真纯的份……
所以,你一定要来接我……因为我如此爱你……
看着他想要哭泣却拼命忍住的表情,江墨白沉默笑了,然后说道:“是的,他绝对不会不来接你的……因为他是那么爱你……”
尾声
一声更鼓初响,惊破薄暮里数只栖鸦,扑簌簌几声抖翅,划开京城那数百年王都的沉暮。
小买卖人家推着车收摊回家,而这华灯初上里,酒楼戏院勾栏瓦舍才开始活络起来,这送往迎来之间全是一等一的富豪大户。
今天,清平班的当家红角太平要在庆明楼唱《霸王别姬》,早早就有人拍上座次,等着一睹京城名优的风采。
只听二胡轻响,随着那京胡鼓声,那绝色无双的虞姬便轻盈而出,回眸之间一个眼波,便足以让世人沉醉。
那虞姬轻吟漫唱,姿态翩跹,在最后那弯身折腰的瞬间,一痕清澈剑光之间,太平眉眼中万千愁肠欲说,却带着那寒菊入骨清冷。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美貌,直如月下芙蕖,只能观,不能玩。
全场一片静默,直到两三秒后,整个戏院里才欢声雷动,掌声震天!
太平却保持着一贯的淡漠,他提剑起身,朝周围的观众福身,一双清冷眼睛含笑扫视四周,但是当他的眼睛落到戏院入口那最角落地方的时候,他的眼神却象是被什么胶着了似的,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那里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气度雍容,一身雪白长袍,头上一顶宽边礼帽。
那是一道他非常熟悉的身影……
他无比熟悉而无比爱恋的身影……
把心里一点瑟缩的惊呼压抑在唇角,他只是凝视着那道身影,浑身都在颤抖——
察觉到了太平胶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男子缓缓的取下礼帽。礼帽下一张已经完全褪去少年青涩的清雅容颜,正是他朝思慕想的那人——
只觉得心里一声轰鸣,太平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子,他只能看着看着看着……
寒阳寒阳寒阳寒阳寒阳寒阳……
无数次念着这名字,最后,太平看着那久违了六年光阴的清雅面容上绽开了和以前一样清澈而温暖纯真的笑容。
觉得心里一阵暖流流淌而过,太平想笑,却感觉到一滴热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最后,他还是一笑,美丽而温柔。
台下又是掌声雷动,而台上的虞姬只看着那牵挂了自己一生爱恋的那人。
大幕缓缓落下,最后一声锣响,于是,大戏收场——
全文完
番外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轻轻的在心里念着着古早之前被自己所爱的人,慎重写在雪白纸上的话语,他模糊到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布满青紫色伤痕的眼角细细的抽搐——
正午强烈清澈的光芒从被木条钉死的窗户稍微泄露进来一点,茶杯大小的光圈在地表上微微的摇曳,在泥土地的班驳上微妙的改变着自己的形状。
阳光射在他的脸上,他不觉得刺眼,只觉得模糊而灰暗的视线里一片温暖的金黄正在摇曳。
下意识的,他抬起手,青白细瘦而布满伤痕的手腕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那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却看到了什么,看到了那曾在他手腕上婉转润泽光芒的一痕碧绿。
于是,他轻轻的笑了。
早就毁了的嗓子沙哑的轻轻念着,是当年那个他所深爱的如玉少年,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带着温暖纯真的笑容,在纸上写下的千年绝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不思量……自难忘……
念着这句,他安详的、缓慢的闭上眼睛,任凭垂下的眼睛遮蔽了最后的阳光,也遮蔽了一切……
窗上有几片被风吹的轻响的纸在抖动,愉快的舒展自己柔软的身体,在射进来的阳光下被湮染成灿烂的金色。
六年,不知道在人生之中,算是一个怎样的数字。
但是太平知道,这六年,他过的无比漫长。
在离开寒阳回到中国的六年里,他的世界一片黑白。
客人、那些叫他师傅、用崇拜眼神凝视他的孩子,这些存在,在他眼里都是黑白色的。
离开了那如玉的温润少年,他的一切都不过是一片黑白。
在这六年里,他收养了一个小男孩,他是他在一次夜归的时候拣到的,,苍白、瘦小、对着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恐惧畏缩的孩子。
他觉得那孩子象是他第一次看到的真纯,于是,便收养了那孩子。
那孩子叫方龙,他的父母都是在对抗日本鬼子的战争中牺牲的烈士,这更让太平觉得心疼。为国捐躯的人,难道就连这最基本的,身后遗族的生存都无法保证吗?
他收养这孩子,给他最好的一切,权当是当年没有拯救得了小小真纯的歉疚。
他一边抚养着孩子,一边等着寒阳,在一片黑白中孤独的等待。
然后,在那天,那个他思念了整整六年的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有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是他要的就是朝朝暮暮耳鬓厮磨。
他要那人永远在自己身边,永远不再分开。
那天,他在剧场里唱一出霸王别姬,唱到最后凄楚之处,只觉得胸膛中那无法形容的凄楚生生的被剜起,疼到灵魂里,险些连唱都唱不出来。
虞姬还有可以为之刎颈的霸王,当她的身子倒下的时候,还有霸王的手掌稳住她的身体,他呢?除了胸膛里一口气息之外,便再没了依仗,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最后的低吟轻轻的缭绕下去、慢下去,就在这瞬间,他却看到了在剧场门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了道身影,那身影颀长,却是他梦里心里魂魄里都在思念的那人——
寒阳——
就在这瞬间,眼泪,险些而下——
戏散了场,他冲下舞台,险些在后台的台阶摔了一下,他以为自己会摔倒在地,那知却摔在了一个他熟悉的怀抱里——
没有挣扎没有疑问,他只是立刻反手,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那人——
寒阳寒阳寒阳寒阳寒阳——
他的寒阳——
他两情久长,但是他就要一个朝朝暮暮——
抱紧了寒阳,听着那已是个俊美青年的男子在自己耳边轻喃低语,泪水再也无法忍耐,太平哽咽着,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要放手——
烛泪将尽,轻纱翻飞,轻罗纱帐里抵死缠绵。
再也不肯放开,再也不要松手,在他耳边说着念着呢喃着,都是心里最深的话。
他在他耳边呢喃,抱紧他纤细的身体,温柔的吻去他的泪水,一次次的爱他。
他却在筋疲力尽睡着的时候都不肯放开他的身体——
就怕这只是一夜春梦,就怕这只是幻景一场,怕自己只要松开了手指就再也摸不着碰不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是神仙眷属,只羡鸳鸯不羡仙。
仿佛是老天弥补他们六年相思,两人之间情深缱绻,无一日不旖旎——太平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幸福,幸福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害怕的地步……
太平只愿两人如春日梁上燕,只愿长相见,只听寒阳的呢喃,不去管这方小田地之外风雨雷电。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一天,他给镜子前面的寒阳打领带,看着他修长白皙的指头在自己的颈项上跳动,寒阳忽然说道“我下个月要去一趟美国,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去做什么?生意吗?”寒阳主要的生意和事业都在美国,他经常来往两地,太平只是顺口问问。
寒阳却难得的拧了下眉毛“……我打算把这边的生意全部都挪到美国去。”虽然四年前打胜了鬼子,但是现在内战打了四年,现下最是分乱,不管他那边胜了,他都要先观望一阵。
看着太平,他再度问道“要和我去吗?”
“不行。”太平摇头,黑色的秀发从额头上垂落“龙儿正生病,我不能放下他不管。”
旱烟点头,也不勉强“等我处理完那边的生意,我就来接你和龙儿过去。”
太平点头,含笑抬头,在他嘴唇上烙下一吻——
“我等你……”
如果那时候自己和寒阳走了,现在又是什么局面呢?
看着自己腕上那一痕春色一般温润的翡翠镯子,太平拧眉轻笑,把它取下来的动作却带了些微的颤抖——
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当年没和寒阳离开,谁知道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在他走后的第三个礼拜。国民党战败,大陆被共产党统治,于是,在大海对面的那人再也回不来,只留他和龙儿在海的这面看着那蔚蓝的天空,猜测此时寒阳也在和他看着一样的天空……
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万分不舍的取下镯子,手腕都在颤抖。
看着对面那面目鄙俗的小贩,也看着他左手一包少的可怜的苞米面,太平咬着嘴唇,在心里凄惨一笑。
他手上这只镯子是上等翡翠制造的,现在,却只能换一包玉米面。
但是这一包玉米面可以救房间里那因为长久吃树叶而浑身浮肿的龙儿,也值得。他当年无法挽回真纯的性命,现在无论如何,再不能不救龙儿的性命。
那是他的孩子啊……
所以,无论在怎么贫困怎么困难的时候他宁肯一死都决不抛弃的镯子,他现下可以拿来换取一包玉米面……
那是他爱情的见证,是他心爱的男人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
而这对镯子,已经陪伴他十多年了……
今天,就要换到这一包玉米面……
看着小贩催促的看他,太平凄楚的一笑,终于交出了那一汪碧水一般的镯子,换回了那可以救他儿子一命的一包玉米面——
不再看小贩一眼,他抓起玉米面,走到自己简朴的房子里,小心的烧开了水,把玉米面冲成糊糊,放到孩子的嘴唇旁边,小心的喂因为饥饿而贪婪的少年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三年自然灾害,这孩子没吃过一口正经粮食,却不跟他抱怨,反而把自己的粮食藏下来加在他的碗里……这样的孩子,他无法割舍……
温暖香甜的玉米糊糊下了肚,方龙咂摸着嘴,慢慢恢复了意识,当他确定自己喝的是一碗玉米糊糊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
“……慢慢喝……”太平只是对他微笑着,带了细细皱纹的眼角温柔的眯了起来。
“爸爸,你喝。”方龙即使再饿也不肯再喝;这种时候,一口粮食都可以救命。
太平没有说话。,只是固执而温柔的把碗放到了他的嘴唇旁边。
方龙还是推拒,但是太平什么也不说,只是举着碗,温柔的微笑。
黑色的大眼睛里有了眼泪,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木板床上撑起身子,一口一口的吃掉碗里温热而香甜的玉米糊糊……
那时候真的是非常苦,非常苦……苦到了随时都可以死掉的地步,但是为什么,在现在看来。那么苦难的日子还是那么幸福呢?
太平看着自己满是泥污的裤脚,刻画着苦难的嘴唇轻轻的弯了上去。
他头上戴着纸糊的高高白帽子,一双经历了太多人生而显得深邃的眼睛看着周围一群和他一样命运的人——
这些当年身为艺术界、学术界的权威们有的坦然有的愤怒有的无所谓,他们都站在这潮湿而黑暗的房间里,等待门口带着红袖箍、一身绿色衣状的青年叫着自己的名字,接替上一个人到外面接受上万名群情激奋的群众的批斗。
跟这样的日子比……什么都是幸福的呢……
因为,在以前,无论再苦再难再痛苦,他身边都有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陪伴,这样,多苦的日子都能过的让他甘之如饴。
不……他说错了……太平泰然自若的摇头,经过了半年的牛棚折磨而全白的头发从耳后飘落,在他年华老去、受尽折磨却依然端正清雅的面容上。
他现在还能看到他所爱的人……但是那个他倾注了一生心力去爱的人却不会再爱他了……
听到有人严厉的叫着他的名字,他应了一生。麻木的拖着被打伤的腿,倒绑在身后的双手困难的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慢慢的向外面走去——
外面阳光灿烂,从几乎没有光的牛棚里走出来,太平有些睁不开眼的眼睛,听着耳边无数群众整齐划一的口号和呐喊,没有什么痛苦与否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片麻木。
是的、麻木,彻底的麻木。
在最开始被折磨被批斗的日子里或许愤怒或许委屈,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走上台前,和先前来的人一起站在台边等着出场挨批斗,眯着受伤的眼睛,太平模糊不清的看着面前讲台上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是啊……他爱的人还在,不过是那个人不爱他了……
他这么超然的想着,缓慢的闭上眼睛,听着那台前领导的青年对着下面群众演讲。
“……我是烈士的后代,虽然我是被一个唱戏的黑五类抚养长大,但是我并没有因此忘记阶级仇恨,我坚决的和他划清了界限——”
啊,也许这样对他所深爱的孩子而言……比较幸福吧……
风吹动太平的白发,他忽然在心里笑了一下。
寒阳……二十五年了……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好想你啊……
轮到他上台了,太平从容的走向前,看不清的眼睛凝视着面前似乎还有着熟悉轮廓的青年……
八年缠绵,便让他神伤一世……不过到今天,差不多也应该结束了吧?
太平想着;但是,见不到寒阳,还是觉得好难过呢……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寒阳寒阳,你几时来看我?
你几时能在这生死茫茫之后到我这孤坟之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1……
于是,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不听不闻不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