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好了。
--但是你却不在了‧‧‧
每次闭上眼睛,就感到自己彷佛又回到了少室山上,生着营火的郊外,自己靠在那人怀抱中,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均匀平稳的气息‧‧然而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感到无比的羞愧。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弟弟!
种种怒涛般的思绪几度逼得他要发疯,严重的时候甚至想寻死;但一来聂隐娘劝他不要放弃希望,天翔不见得真的死了:他自己也想到还有师仇未报,而且飞飞被自己害得家破人亡,总不能放着他不管,因此凭着一股硬气撑了下来。只是本来已不甚健壮的身体,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跟竹竿没两样。
这天两人晃进了郑州城里,远远地听到几个官差在谈话,发现东门大街的雷明远居然死法跟无忧子完全相同,天扬大为震惊。听到雷明远是昨天晚上才死的,还没下葬,便决定当晚潜入雷家灵堂,开棺看个仔细。
他本来安排飞飞引开守夜的人,自己好潜进灵堂里去掀开棺盖,没想到廷宇一开口喝问,那声音竟是惊人地熟悉。刻骨铭心的,想忘也忘不了的声音。
天扬心里一震,再也顾不得查探灵堂,立刻跟在廷宇身后追了上去,也因此见到了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他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惊是喜还是悲,只能怔怔地望着弟弟,说:「翔弟,你真的还活着!」
然而天翔的回答更让他震惊:「请问尊驾是哪位?」
天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廷宇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在下见过你吗?」
天扬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一拳将廷宇打倒在地上,口中大骂:「你他妈的耍什么把戏?连自己哥哥都认不得了?居然敢跟我装蒜!」
廷宇被打得莫名其妙,正要发作,一听到天扬说的话,大吃了一惊,抚着疼痛的脸颊,愕然说:「你‧‧你是我哥哥?」
「你还想不起来是不是?好,我就打到你想起来为止!」揪住他领口将他拖起,正打算再挥一拳时,背后一名女子叫道:「你干什么?快放开廷哥!」这回真的是青岚,她说着便一剑朝天扬背心刺去,谁晓得剑只递到他身后半寸就折断了。
青岚大惊,连忙扑上去用力拉着廷宇,对天扬叫道:「放手!」
天扬怒道:「我骂我自己弟弟,关你什么事?闪开!」
青岚一楞:「你弟弟?」
廷宇怒道:「你干嘛对女孩子这么凶?」
天扬冷笑:「哎哟,真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呀!原来你只要一找到美女,其它事全忘了也无所谓,是不是?」
青岚叫道:「没错!廷哥受了重伤,过去的事全忘了,你再怎么打他也是没有用的!」
暴怒的天扬这才真的清醒了过来。
* * *
一群人回到雷家灵堂,飞飞被天扬叫了回来,一见到廷宇也是大吃一惊。
天扬和飞飞把天翔失踪的始末简略地说了一遍,廷宇听着,心中焦躁逐渐加深。他们叙述的时间跟谢长江救起他的日期相差只有几天,谢长江是在洛江江畔发现他的,而洛江有一支上游正是来自少室山。时间地点都符合,自己的脑中却找不到可以支持这说法的记忆。他究竟应该相信,还是不信呢?
天扬看见廷宇脸上露出迷惘犹豫的表情,他自从学成飞龙神剑掌后,感觉变得极其敏锐,一看就知道廷宇的动摇和困惑不是装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是真的想不起来;心中一阵焦虑升起,又是一把揪住廷宇领口,说:「你听好!你姓慕,叫慕天翔,是鼎鼎大名的剑神无忧子的徒弟!天下有多少人恨不得跟你交换身份,你自己居然忘了!你对得起师父吗?还不快想起来!」青岚叫道:「不要动粗!」
柳振英可开心了,笑着说:「师弟,恭喜你终于找到亲人,还是早早回家团圆吧!」青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头对天扬说:「你说的是很合理,但是没有证据,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肯定你是廷哥的‧‧」
天扬十分不满,说:「你是说我骗人?」
廷宇第一眼见到天扬的印象就不是很好,再看他举止粗鲁,又随便动手打人,心中更加反感,但是一想到他可能是自己哥哥,便耐住性子,谨慎地说:「慕兄,不是我们不相信阁下,在下当然也希望找到亲人;但是当初在下受伤极重,连走路说话都要从头学起,真的是什么事都记不起来。像阁下这样突然跑来说我是你弟弟,实在是太突然,打个比方,要是哪天别人像阁下这样出现,硬指在下是江洋大盗、杀人凶手,在下同样无法反驳‧‧」
飞飞说:「没错。」
廷宇一楞,说:「什么?」
飞飞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极为残忍:「你就是杀人凶手!你慕天翔的外号就叫做妙手空空儿,江湖中人人闻之丧胆的一流杀手;在你手下没有一个人能活命,连小孩听到你的名字都不敢哭!你这么伟大,怎么可以忘了呢?」
天扬觉得有些异样,说:「飞飞,你何必说成这样?」
飞飞说:「这样才能帮他想起来呀。」
天扬说:「话是没错,但是‧‧」
这时他感觉到屋内气氛忽然变得凝重无比,一抬头,只见裂风谷三人的表情都冻住了,一个个张大了眼睛瞪着他们二人,彷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第 40 话
三人中又以廷宇的表情最为可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全身颤抖,俊美的脸几乎整个扭曲变形;过了许久,他张口大吼:「你胡说!」说着一转头冲出了屋子。
青岚第一个回过神来,对天扬和飞飞怒道:「你们太过份了!」大叫:「廷哥!廷哥!」便追了出去。
天扬一阵错愕:「怎么回事?」
柳振英忽然变得十分兴奋,拉住天扬问:「你说,他真的是杀手?」
天扬说:「对啊!」
柳振英猛然仰天大叫:「太好了!」把天扬吓了一大跳。
柳振英差点没在灵堂里跳起舞来,口中唱着:「这样他就不能再留在裂风谷了!天助我也!哈哈哈!」
在裂风谷的教育中,杀手是仅次于妓女,最不可原谅,最最下贱的行业;若是让谢长江知道他最疼爱的养子不但是杀手,而且还是超有名的杀手,不活活气死才怪。柳振英想到这回终于可以拔掉眼中钉,忍不住开心得手舞足蹈。
天扬不想再跟他胡缠,拉着飞飞也追了出去。
他们在黑暗的大街上绕了好几圈,完全找不到人,一回头,看见了同样徒劳无功的青岚。
青岚一见是他们二人,立刻别过头去不想理他们。这时她忽然想到,廷宇向来最喜欢一个地方,她立刻拔腿跑开。天扬知道她有线索,便追在她身后。
廷宇站在小桥上,呆呆地瞪着桥下漆黑的流水。他整整盼了一年,只希望有个人能来告诉他自己到底是谁,如今那个人出现了,从他口中听到的真相却是残酷无比。
这一年来在裂风谷生活,深深感受到谢长江不但学识渊博,武艺高强,而且人格高尚,管教门下弟子严格却又不失慈爱,自己对他又敬又爱,便当他是亲生父亲一般;心里也不断暗暗希望,自己真正的父亲也是像他这样温文儒雅,自己的家人也个个像裂风谷弟子一样有教养,而事实上呢?
那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角色,外表怪模怪样,做事也是希奇古怪,而他自己‧‧是杀手!
「江湖中人闻名丧胆」、「手下无人生还」、「连小孩子听到都不敢哭」‧‧这真的是自己吗?一想到自己的出身原来是如此污秽不堪,就恨不得跳到河里去淹死算了。
背后听到一个女子欢喜的叫声:「廷哥!」只见青岚快步向他飞奔过来。但是他的表现却让青岚大吃一惊:他往后退,叫道:「不要过来!」
青岚楞了一下:「廷哥,你怎么了?」
廷宇笑了,却是绝望的笑:「你没听见那小鬼说的吗?我是妙手空空儿,江湖上无人不知的杀人魔王,你跟我靠得太近,性命会有危险。」
青岚着急的说:「他们是胡说的,你别相信。」
廷宇说:「为什么不信?他们没理由要骗我呀。」
青岚说:「你想想看,裂风谷在江湖上大名鼎鼎,裂风谷主一年前忽然多了个儿子,江湖中人一定议论纷纷,难保有心人不会趁机利用来惹事生非啊。」
廷宇说:「可是今天遇到他们完全是偶然‧‧」
青岚反驳:「你怎么知道?那两个人本来就很可疑,三更半夜跑来闯人家灵堂做什么?分明是另有阴谋!」
廷宇听了也觉得有理,沉吟着说:「你是说他们故意编好一套故事来骗我?」
青岚说:「八成是。」
廷宇心里稍宽,却又忍不住迟疑:「可是‧‧万一是真的‧‧」
青岚大胆地走上前去,拉起了他的手,柔声说:「你说过,你只知道你是谢廷宇,你的家人就是爹和我,难道你忘了吗?」廷宇摇头:「我没忘。」
青岚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抚着他的脸颊,说:「不管你以前是谁,做过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廷哥。你想找亲人不要紧,但是绝对不要被人三言两语给哄了,好吗?答应我。」
廷宇听见这温柔体谅的话语,忍不住眼眶一热,心中感激不已,「我」、「我」了数声,却又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能点头说:「我答应你。」
青岚嫣然一笑,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说:「我真高兴。」
满天灿烂的星光照耀在这对年轻人身上,也显得格外柔和了起来。
在不远处的树下,有两个人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而在其中较高的一人眼中,射出了怒火。
第二天早上,雷家的亲戚赶到了,裂风谷三人再度启程前往白马寺。走了没几步,看见天扬和飞飞二人站在路边瞪着他们,神情似笑非笑,十分古怪。廷宇和青岚也不理睬,径自往前走了。
柳振英说:「慕二爷,令兄在等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回去?」
青岚瞪他一眼:「大师兄,你别胡说!」
柳振英说:「男子汉大丈夫,想装傻不认帐吗?以前你无依无靠,师父一片好心才收留你,现在自己家人找上门了,还赖着做什么?」
青岚怒道:「你说什么?」廷宇拍她肩膀,示意她别说话,自己心想:「大师兄,你比我还像那小子的弟弟哩。」
柳振英冷冷地说:「我师父一时心软,竟收了个杀手做儿子,这要传了出去,裂风谷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识相的就快快滚吧,要是让师父知道了,不亲手劈死你才怪。」
青岚叫道:「别说了!」担心地看着廷宇,生怕他受不了刺激,又开始胡思乱想,然而廷宇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思。
柳振英怒道:「你这丫头更不象话了,见了英俊少年,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吗?你爹的一世清名都给你败光了!」
廷宇身形一晃,窜到柳振英面前,一把揪住了他领口,柳振英大吃一惊:「你想干什么?」心中叫苦:「糟了!这小子本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这会儿本性毕露要杀我了!」
廷宇美如秋水的双眸直盯着他,平静地说:「师兄,我的命是义父救的,所以我的死活去留也只有义父能决定;不论义父要怎么处置我,我都没有半句怨言。至于师兄的想法,小弟就顾不得了,这点烦请师兄见谅。还有,师兄骂我没有关系,要是你再污辱岚妹,就恕小弟对师兄不客气了。」说着便放开了他。
柳振英哼了一声,没再答话,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廷宇一回头,只见天扬和飞飞共骑一马,朝这方向飞奔过来。
跑过他们身边时,听见飞飞说:「为什么是『四十二章经』?『五十章经』不是更好吗?」
天扬说:「另外八章还没写完。」口中说着话,头也不回地策马往前狂奔。
廷宇听见『四十二章经』,觉得有些异样,一抬头发现飞飞手中拿的一本书很眼熟,心中一震,连忙解下包袱一看,发现要送给白马寺的四十二章经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了!
廷宇大叫:「站住!」立刻追了上去,但二人骑着马,没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三人正在着急时,忽然身后又传来马蹄声,只见一名大汉牵着一匹马,急咻咻地冲过来,叫道:「前面三位,请等一下!」
廷宇知道是在叫他们,等那人过来,问道:「这位大哥有什么指教?」
那大汉说:「刚刚你们的两个朋友来跟我买马,没付钱就骑走了,叫我来跟你们拿钱,还叫我再牵一匹给你们,两匹的钱一起算。」
柳振英说:「算什么钱?我们又不要买马!」
廷宇打断他说:「我买了!岚妹,麻烦你付两匹马的钱给他。」说着便跨上马背,拍马冲出去追天扬二人。
青岚大叫:「廷哥!廷哥!」然而廷宇已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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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 41 话
廷宇驱马出了郑州城,在官道上疯狂地奔驰,跑了好几里路却还是看不到天扬和飞飞的身影。他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光是他的身世之谜已经够麻烦了,若再把谢长江交付的东西弄丢,他这辈子是没脸再活了。
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跑那么快,你是想上哪儿去玩啊?」正是天扬的声音。
廷宇勒住了马,发现天扬和飞飞早就把座骑拴在路边的树上,两人坐在树下纳凉。
廷宇翻身下马,拔剑指着二人,喝道:「经书还我!」
天扬用食指顶着经书,让书在指尖旋转,说:「那么爱念经啊?那你当年就乖乖去少林寺报到就好了嘛,保证有念不完的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把经书还我!」
天扬右手食指一顶,经书跳了起来,又用左手食指顶住,说:「经书在这儿,来拿呀。」
廷宇一咬牙,挺剑刺了过去,天扬不躲不闪,当剑尖来到面前的时候,轻轻用经书挡住去路。廷宇大吃一惊,连忙收剑,只差一寸就在书上刺个大窟窿。
廷宇又急又气,刷刷刷数剑刺出,天扬轻轻巧巧地一一闪过,不时拿经书出来虚晃一招,逗得廷宇心浮气躁,深怕伤了经书,忍不住叫道:「你把经书放下,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
天扬笑道:「好啊!」随手将经书一拋,廷宇大惊,连忙抢上去接,谁知站在数丈之外的飞飞竟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接住经书,又轻轻滑开,简直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
廷宇见他这等轻功,顿时目瞪口呆,心知自己绝对无法从他身上抢回来,唯今之计只有打败天扬,于是又转向天扬,说:「姓慕的,出招吧!」
天扬伸了个懒腰,说:「好是好,可是我手上没剑,万一赤手空拳赢了你,你妙手空空儿不就丢人丢到家了吗?反过来说,要是我输了,你这种赢法只怕会更让人议论。」
廷宇叫道:「我不是妙手空空儿!」
天扬冷冷地说:「那你是什么?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廷宇怒道:「少废话!你要剑,我就给你弄一把就是了,不过是为了裂风谷的名声,可不是承认你!」
天扬瞪着他,许久,说:「随你怎么说。」
三人上马,进了前面的小镇,找到一家打铁铺,天扬要打铁师傅把店里的剑全拿出来,他挑起一柄,仔细端详一阵,「嗯」了一声,伸指在剑身上一弹,长剑立刻断成两截。天扬摇头说:「这把不好,换一把。」
打铁师傅十分为难:「大爷,这‧‧」
天扬安慰他说:「师傅,你不用慌,我只是想挑把好剑,不是来敲你竹杠的。待会你店里所有损失,那边那位公子爷都会加倍赔偿给你;是不是啊,翔弟?」
廷宇气得差点昏倒,却也只能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谢廷宇!不是什么翔弟!」
天扬耸耸肩,又挑了三四柄剑,又全部折断,摆明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