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景云琳的人生信条,奋不顾身,勇往直前。
景云琳很幸运,她遇到了她的曲兰若。曲正彦呢?她亲爱的小儿子,能够遇上他生命中那个正确的人吗?
她忧虑重重,不仅仅是因为曲正彦选择这样一条难走的路,更因为他所选择与他同行的那个人……那个人小时候就为他带来烦恼,现在也仍然是他的问题所在。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她说。
曲正彦看她。
“你那年去北京的时候没有找到他,是不是?”
“是。“
景云琳迟疑一下,说,“后来我也打听了一下,知道了一点他的情况。”
曲正彦睁大眼睛。
景云琳苦笑一下,“是,你没提过这事,但你妈妈也不是那么迟钝的。自己的儿子为着什么在烦恼,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儿。”
曲正彦有些赧然。
景云琳的表情却凝重起来,“杜咏珒的母亲何少仪女士不错是名人,但我们普通人又不认识她,跟那个圈子也素无往来,本来就是想问也问不出什么的。不过你外公和大哥是生意人,交游广阔,那几年内地又特别流行跟外头一起合作拍电影,兜兜转转几道弯,也打听出一些。你知道么?杜咏珒的母亲早就跟杜院长离婚了,只是一直没有公开。”
曲正彦有些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恐怕你们上初中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分开了。”
“那么早,那小珒……”
“我猜他们是瞒着他的,之所以没张扬,大概是为了杜院长的仕途。那个时候,这种事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曲正彦想到一件事,有点困惑。
景云琳叹口气,“杜咏珒是判给他爸爸这边的,但是那件事之后,大家都传他家把他送到他妈妈那儿,我就有点疑心。”
“……也许他自己去找他妈妈了。”
景云琳摇头,“何女士那个时候不在国内。”
曲正彦怔住。
景云琳慢慢算着时间,“我记得还有一个月期末考的时候你溜到北京去的,那就是十二月下旬了。据说何少仪也差不多是那前后回北京的,也就是说,至少从九月到十二月,没人见过杜咏珒,也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两母子都沉默了。
杜咏珒离开杜家之后的几个月,行踪成谜。
许久,景云琳才继续说下去,“后来杜咏珒也没跟何少仪住一起,有人听说过她有这么一个儿子,但没人见过……何少仪那个时候据说要再婚,估计是让他读寄宿学校去了。”
曲正彦呆呆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他干涩地笑笑,“大哥做正事都忙不过来,还要兼职包打听……”
景云琳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只能无语。
送曲正彦去机场的时候全家都出动了,曲正彦有点过意不去。
曲永惟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是专程来送你的,我们打算去水乡一日游,恰巧路过机场。”
曲正彦瞧着他大哥笑。
曲永惟抓住他肩膀,用力拥抱他一下。心里慨叹,这个他从小就疼爱的弟弟,终于从憨头憨脑的乖小孩儿变成沉稳有担当的大男人了。
飞机穿过云层降落时,地面上已是薄暮时分。曲正彦透过舷窗看着层层丘陵豁然洞开,城市的灯火如一团璀璨星云迎面扑来,想着那里面有一盏灯属于自己,有一个人等在那盏灯后,不觉微笑起来。
他高兴得未免有点太早了。
开车回到家,上楼,打开门,曲正彦发现屋里黑灯瞎火,并没有人在等他。放好行李,来回转了两圈。厨房的桌上到是整整齐齐摆着几只碗碟,菜色汤水看着也都很可口,摸摸盘沿儿,还温着。但看这份量不像是有人在等他一起吃,比较像人家吃过之后好心给晚归者留出了一份。
曲正彦闷闷不乐地看着饭菜琢磨:这是给夏成蹊留的还是给自己留的?想到给小夏预留的可能性,他顿时没了胃口,愤愤地走回房间去拆行李洗澡,一边磨牙一边认真考虑在这边买房子的问题。
等他洗完澡坐到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看电视时,心里的哀怨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不然又能怎么办呢?那是小珒呵,是他第一眼就认准的人。甭管他现在什么样,也甭管他现在小脑袋里成天都在想什么,总之,他就做好一个有无限耐心的爱人就行了。
门口传来动静的时候,曲正彦瞄瞄墙上的钟,快八点半了。
何自明推开门,看到他,顿了一下,说,“你回来了?”
曲正彦不冷不热地回答,“嗯。”
何自明在那里站了两秒,见曲正彦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就把手上的东西放在鞋柜上,开始换拖鞋。抬起头时,正好见曲正彦目光扫过那包东西,他解释,“图书大厦搞活动,去买了几本书。”
曲正彦依然是波澜不兴的表情,淡淡地“哦”了一声。
何自明迟疑了一下,拎起那包书进了房间。片刻之后,曲正彦听到他出来,拐进厨房,再过一会儿,又听到他从厨房走出来。
曲正彦竖起耳朵。
足足五分钟,他才听到何自明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你吃晚饭了吗?”
曲正彦努力装出毫无兴趣的样子,说,“没有。”
何自明不响了。
过一会儿,曲正彦听到趿趿的足音走开。他有点愕然地回头,发现何自明径自回了房间。
喂!就问这么一句就完了?
曲正彦气结。
没有恋人间那种重逢的激动和温情脉脉也就算啦,好歹给点朋友式的关心吧?至少如果现在回来的是夏成蹊,他敢保证何自明会主动去嘘寒问暖,怎么到自己这里待遇差这么多?
他视若无物地瞪着电视画面,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并不灰心,但对着何自明时,常常浮起无从下手的感觉。唉,这么冷淡!那今晚睡觉他们还能不能睡在一起?当曲正彦发现自己胡思乱想已经想到如此离谱的问题时,何自明又出来了。
“小夏马上下节目,”他对曲正彦说,“说城隍庙在办美食节,问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曲正彦转头看他。
何自明站在房门口回视他。
曲正彦想了想,说:“好啊。”无鱼虾也好,当不了主角,当个配角跟着沾沾光也行啊,他苦中作乐地想。
车开到传媒大厦,夏成蹊已经等在大门外了,裹着羽绒服跟个胖面包一样直蹦跶。等钻上车,就听他一阵儿猛吸鼻子,好半天长叹一口气,“哎哟,总算活过来了。”
曲正彦同情地说,“冷吧?”
“可不!”小夏都带哭音了。
“吃点东西就不冷了。”何自明说。
小夏在后座小声嘀咕,听不清在说什么。
何自明回过头去看他。
然后两人都不吱声了。
“吃什么去?”曲正彦忽然来了兴致。
何自明没回答。小夏在后头开口,“你有啥好建议?”
“天气这么冷,不然去吃老庙火锅?”曲正彦问。那家本地老牌子火锅店有一种酸辣锅底,曲正彦很中意,刚一想到,嘴里立刻有反应。
“好啊好啊!”看样子小夏也喜欢。
曲正彦再看何自明,看他也点点头,兴高采烈地说,“就这么定了。”
三个人于是直奔城隍庙而去。
城隍庙的美食一条街总是通宵达旦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这种寒冷的冬夜也一点不显冷清,热乎乎的蒸汽和食物的香气笼罩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颇有一股人间烟火的温暖。
火锅店里几乎座无虚席,三个人好不容易点好菜,找个角落坐下来。菜一盘盘端上来,只等锅子里的汤滚开了。何自明站起来去找服务员要勺子和纸巾。曲正彦看着对面的夏成蹊,这孩子用手托着下巴,被店里的热气一熏,眼皮耷拉下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都埋到锅里去了。
“这么累啊?”曲正彦问他。
“那是~”小夏有气无力的,“我帮人代了个早台,从今天早上四点一直折腾到刚才……”
“困成这样不早点回去睡,还吃什么宵夜啊!”
“我也想啊,”小夏迷迷登登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吗?明说你胃口不好没吃晚饭,要陪你出来吃点啊。”
曲正彦一愣。
这时,何自明挤过人群走回来,把勺子分别放在他们盆子边上,说,“开了,可以下菜了。”
夏成蹊欢呼一声,拿筷子夹了肉往锅里放。一待甩开膀子开吃,他立刻清醒了,大概也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曲正彦看着何自明,看到对方有些迷惑地回视自己,才笑了笑,也开始往面前的锅里下菜。
小夏终究还是累了,再加上喝了点酒,回家的路上他就靠着何自明睡得东倒西歪,最后是曲正彦和何自明一边一个把他架进了电梯,架回了房间。把人放倒在床上,何自明还要留下来帮他料理一下。
曲正彦打了声招呼,自己先回房间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悄悄进来,拐进浴室;又过一会儿,浴室的门“嗒”一声打开,那人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被缝掀起一线,一具温凉的身体躺了进来。
曲正彦转个身,抱住他。
何自明顿一下,小声说,“你还没睡?”
曲正彦含糊地“唔”了一声,摸索着,亲了上去。
他的不同以往的稍嫌激烈的动作似乎很快融化了何自明的身体,他变得热而软,像一汪水在流淌,又像春藤附着在大树身上,顺从而生机勃勃,每一个颤抖和每一声呻吟都激起曲正彦更加难以控制的粗暴。
结束后,何自明瘫软着,几乎一动都不能动,只发出细细的喘息声。
曲正彦从后面抱着他,两个人的身体就像两把贴紧在一起的勺子。他把嘴唇贴在何自明的耳后,轻轻地亲吻着他,感觉他皮肤上因敏感而泛起的颤栗。
“自明,”他耳语着,“我不是没胃口吃你做的饭,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吃……”
何自明安静地蜷在他怀里。
曲正彦等了一会儿,以为他倦了,睡着了。但是片刻后,他听到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怎样走下去
春假过后,生活一如既往地向前走着。
一个很平常的工作日,午后下起了雪,曲正彦从办公室窗户向外看,零星的雪片像花瓣一样飘荡,带着一种温柔与浪漫落在路人的肩上。雪断断续续的下着,到快下班的时候,变得细密了。因为傍晚起了风,寒意也重了。
这一天电脑中心派出几个技术员维护下面所有网点的系统。早上何自明直接去了自己负责的地段,没有跟曲正彦的车。曲正彦给何自明打电话,问他在哪儿,打算过去接他。
“不用了。”何自明似乎在估量时间,“下班前我应该就回来了。”
“你还要回公司吗?”
“嗯,有些备份数据,还有工具都要送回来。”
“那好,我还在老地方等你。”
“好。”
曲正彦并不是那么在乎别人知道,但何自明看起来却不是很愿意在公司或外面表现出跟他的熟稔,所以每天早上曲正彦都会把他放在离办公楼三、四分钟路的街心小花园,让他自己走到公司去。至于晚上,如果曲正彦超过正常的下班钟点,何自明肯定不会等他,会自己先走去乘地铁转公交。除非曲正彦比他早,就会在他必经的街心小花园路口等他。
收拾好桌面,曲正彦下楼去开车。拐出停车场没多远就看到路边站着一位女士,精致合身的开司米大衣下是仅着丝袜的修长小腿,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端庄仪容一丝不乱。曲正彦笑着停下车,落窗叫她,“钧艳,上车。”
女士松口气,毫不客气拉开车门坐上来。
“这种天气很难叫出租的,你的车呢?”曲正彦问她。
郭钧艳一边轻轻拂肩上的雪末,一边用懊恼的语气说,“送修车厂了。”
“又撞了?”曲正彦戏谑地问。
“喂!这什么话!”郭钧艳叫起来,然后气势就弱下来,“只是轻轻擦了一下。”
曲正彦哈哈笑起来。
这班老同事都知道钧艳那要命的车技,十天半月不出一次事故过不了日子似的。她其实开车很谨慎,一摸方向盘就全神贯注,有时未免过头,挺通畅的路也以六十龟速慢慢爬行,常常招来后头司机的鄙视……恐怕真是没有开车天赋。
“得了,今天我来充当骑士吧,送你回家。”
郭钧艳摆手,“多谢多谢,不过不用送我回家,劳你驾送我到卡曼丹。”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有点歉意地补充,“嗳,会不会耽误你?”
“耽误我什么?”曲正彦有些不解。钧艳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今天情人节啊,你没约会吗?”
“情人节?”曲正彦恍悟,原来如此。他完全没注意到。车子已经到了街心小花园,他把车停下,一边摸手机,一边问钧艳,“你急吗?”
“约了七点,怎么?”钧艳答。
曲正彦未及回答,手机忽然响起。他接听,对面传来何自明的声音,“是我。”
“你在哪儿?我已经到了。”曲正彦说。
何自明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才说,“你先走好了,不用等我。同事说帮我把东西带回去,我就不回公司了。”
“你还在那边?”曲正彦诧异,“可是在下雪,不好走吧?不然你在那边等我,我过来接你。”
“不用了。”何自明平静地说,“我已经到车站了。嗯,我上车了,先挂了。”
曲正彦还想再说,电话已经挂断了。他看了看手机,沉默了一会儿。
郭钧艳疑惑又有些担心,“正彦,我真的没耽误你事儿?”
“没有。”曲正彦笑了笑,发动车子,慢慢开上铺满积雪的街道。在他们身后,冬天的树木枝干像炭笔画出的墨线,一丛丛努力地伸向低压的铅灰色天空,一角西洋钟楼掩映其间,正传来隐隐的钟声。
何自明从阴暗潮闷的公交车上挤下来,立刻深吸了一口迎面扑来寒冷却新鲜的空气。空气夹着雪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打个哆嗦。他把羽绒服的领口往上拢了拢,踏着微滑的人行道往家里走。
月亮湖公寓是高级住宅区,坐落在突出于月亮湖的小岬角上,四周被弯弯的月亮湖公园包围,只有一条不太宽的林荫路通进去,相当于小区的私家路了。也因为这样,公交车只停在外面的大路上,走进去还有一段距离。
这样的天气,小路上显得特别安静,雪末穿过枯枝静悄悄落下来,除了疾驶而过的车辆,几乎没有别的行人。他默默地走着,出着神。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想很多事。比如说,其实早就可以搬走了,最初的目的已经实现,但是到现在他却仍然住在这里。很难说清是为什么。因为小夏需要他?但小夏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好了。他其实觉得,这件事是韩寻波自己做到的……可是他们不说,他也就继续住着。住在这里对他来说生活开销少很多,他可以继续攒钱……是有点占便宜的嫌疑,尤其,他不觉得自己对小夏仍然有用……但是与自尊或是骨气比起来,攒钱对他更重要。有了钱,他才觉得安全……安全……对,也许这也是一个原因。留在这里,他觉得安全。这里很安静,住在这里的人彼此之间像隔着壁垒,碰到了,客气而谨慎地微笑着点头,没有人会打听你的隐私,没有人会非议你的生活……虚伪……隔膜……然而安全……
他自己的小房子固然是个窝,然而那个窝建在普通的居民区。一家吵架第二天早上全小区都会知道,就会有无数人抱着看戏劝解打听各种好心或恶意的心思来跟你搭话。超过28岁不结婚的女性与超过36岁不结婚的男性会成为邻居眼里的异类,会被认为是这里那里有毛病,会成为邻里间八卦的首选话题……而作为话题的中心人物还必须不能生气,必须忍气吞声一脸笑容去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