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嗨!”曲正彦回应。
何自明看看小夏,低声说,“起来吃点东西。”
他留夏成蹊一个人在那里摇摇晃晃挣扎着爬起来,叫曲正彦到旁边一个房间里。“这是我的房间,你冲个澡,换换衣服,等一下出来吃点东西再睡。”他打量曲正彦几眼,从抽屉里取出一套薄棉运动衫给他。他们俩差不多高,何自明瘦一些,运动衫很宽松,家居穿或当睡衣都挺合适。
等他出去,曲正彦重重吁口气,笑起来,心情很愉快的进浴室去冲澡。
何自明在厨房弄菜的时候,头发还湿漉漉的小夏先进来了,在桌子旁坐下,伸手到玻璃罐子里抓几粒冰糖丢进嘴。为他这习惯,桌上永远放一只冰糖罐。
“他怎么了?”小夏问。
何自明简单说了发生火灾的事。
“哦……”小夏若有所思,“住酒店啊?要住多久?”
何自明摇摇头。要等房子干透,重新粉刷装潢,怎么也要三两个月吧?谁知道呢!
小夏继续问,“你们公司应该会提供他新住处吧?”
点头。
小夏斜着眼角瞄他,笑嘻嘻地问,“哎,他们这种高管,租房补助肯定不低吧?”
何自明莫名其妙看他一眼。
“漳泉路那种地段,每个月至少三千,干脆让他住过来,房租咱俩对分,怎么样?”
何自明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来,不说话。
小夏看着他,忽然趴过来,凑到他眼前,“哎,不开玩笑的,反正这里地方大,叫他过来住怎么样?省得他总是一副想把你打包弄走的样子。”
何自明手顿住,睁大眼睛看他。
小夏撇撇嘴,“……就差没说我虐待你了!”
何自明笑容消失,想了一会儿,伸手揉揉他头,说,“我不会走的。”他的面孔一旦恢复苍白沉郁,就隐隐有一种落落寡欢的味道。
小夏看着他良久,问,“你是怕什么?怕他知道……”听到脚步声,他倏地住嘴。隔几秒钟,曲正彦走进来,看看他们俩,先向小夏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这时何自明把两道快炒的清爽小菜和一锅苦瓜瘦肉汤端上桌,摆好碗筷。待三个人坐下,端起饭碗,小夏才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跟明正说你的事呢,在酒店里住着多不舒服啊,你搬到我们这儿来住吧。”
曲正彦与何自明同时转头看他。
小夏把脸孔朝向眼睛忽然一亮的曲正彦,看也不看何自明,“呐,一楼还有空房间,只不过要用外面的卫生间,没关系吧?”
曲正彦怔怔道,“没关系。”
小夏笑得很灿烂,“房间里家具是现成的,只是被褥要拿出来晒一晒,明会帮你的,对吧?”他问的是何自明,偏偏不看着何自明那张木脸说话。
奇怪的是,曲正彦也不敢看何自明,只朝着小夏点头,“太感谢了!”既然小珒不能搬到他那儿,那他搬过来也行啊。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个,关于房租……”曲正彦想问又顿住。现在问这个合适吗?小夏房东的意思是让自己借住几天?还是愿意让自己租住?单从刚才的话里好像不能确定,他有点迟疑。
小夏飞快地瞄了何自明一眼,看到他微微转过头来,似乎竖起耳朵在听,心底不由得意地笑,“你是明的朋友,房租好商量,肯定比你现在住的地方低啦。”他倒没提人家现在是单人独居整间公寓,到他这来却不过只占用一间房,幸好对方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这么多,——难道是还沉浸在火灾的阴影里,没清醒过来?小夏在肚子里嘿嘿笑。
自始至终,何自明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饭后让曲正彦先去睡一会儿,晚点儿再回去拿行李。
小夏注视曲正彦的背影,甚至把头探到厨房外深情地追着看,直到门在他背后关上,这才收回脑袋,笑嘻嘻地对何自明小声说,“你不就是怕他知道咱们是同性恋吗?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笨,可是我再笨,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相处
曲正彦可以整理的行李不多,单身出门在外,加上火灾损失,大部分日用品都需要重新补给,对搬家来说当然是方便了很多。所以,当天晚上,曲正彦就正式住进小夏家。
第一个感觉就是同进同出的机会多了。早上当然是何自明搭曲正彦的车,两人一起上班。晚上如果都没事也不加班,当然也一起走,需要半路拐去买菜的时候,曲正彦也会跟着何自明一起去。
但也仅此而已了。
对何自明的生活越是了解,越觉得难以真正进入……曲正彦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宠他、替他做事情、照顾他、顺从他……因为他自己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而且从不提出任何要求。电脑中心的小小程序员自然比要经常加班开会的高管来得轻松,所以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何自明在做,打扫卫生,清理公寓,整理公共区域卫生,料理一日三餐,照顾露台上的植物。包括二楼小夏的卧室和工作间,其实也都是何自明在整理。小夏宛然是第二个当年的小珒,差别只在于小夏的脾气好很多,也不怎么挑剔,总是迷迷糊糊,很有点笨笨好白话的劲儿。
总之,现在的何自明,早已不是当年的杜咏珒。当曲正彦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时,心里十分怅然。他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对杜咏珒来说,这种改变也许是好的,但对曲正彦来说,杜咏珒更贴近他的心灵,而何自明却还与他隔着很远的距离。
也许,只能像小时候一样,再来一次。让时间来重新拉近他们,一点一点接近,一点一点蚕食,慢慢浸染进他的空间,不知不觉地走进他的人生……
所以,暂时还是只能单纯做室友,曲正彦是这样想的。
自小到大,他在杜咏珒面前就习惯性的容忍、退让,在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中,他始终处在消极的位置——唯有一次他想占据主动地位,结果还处理不善,造成惨重后果——曲正彦真的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于是,最积极的人居然变成了房东小夏。夏成蹊其人,年纪其实同他们俩一样,看起来却小很多,个性相当单纯。这把年纪还保持着这种程度的单纯,简直可以说是迟钝了,也说明他被保护的不错。房子是家里给的,昂贵的物业费和暖气费从来不用他付。从本地大学播音主持专业毕业后,在当地一家电台做主持人,工作也挺稳定,只除了有时需要倒倒晚班之类。这样一个没什么心事的人做起媒来,真是不遗余力,但小夏不聪明,想不出啥高招,顶多是暧昧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嘿嘿一乐,——事倍而功半。
有一句话叫做: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临近新年的时候,三个人都开始忙起来。小夏台里要制作一连串的贺岁节目,圣诞元旦还要搞活动,开始出入不定。何自明这边是系统要对接,电脑中心的人忙得恨不得把双脚也用上,小卒子都忙成这样,高层更不必说,准点儿回家的机率大大减少,通常都是曲正彦一个电话打到何自明桌上说,“抱歉啊,今晚我得加班,要不你自己先回……”然后何自明淡淡打断他,“我也要加班。”
应付年末审计的时候,曲正彦连着两天都没能回家,累了困了就在公司休息室眯上一会儿。到31号,会计部加最后一次夜班,电脑中心也要有人一起,知道是何自明留守,曲正彦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在办公室等着,忙完了两个人一起回去。
这一等等到凌晨三点半,管理人员负责安排车辆把呵欠连天的员工送回家,自己才能放心走。曲正彦回到车上时,先上来的何自明已经眼皮耷拉,似睡非睡了。半夜的街道空旷无人,冬夜的寒气无孔不入,曲正彦把暖气开到最大档都还哆嗦,也不知是不是熬夜熬的。这种时候两个人只想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好不容易回到家,好不容易电梯爬到28层,好不容易把钥匙对准锁眼开了门,昏头昏脑的两个人谁都没注意到正对着的客厅沙发上,有人正在激烈地进行少儿不宜的运动。曲正彦听到声音,还很求知若渴地打开了灯。
四个人六只眼睛,面面相觑,被压在下面的小夏眼睛没睁开,正闭得紧紧的流眼泪呢。看到小夏被锁在身体上方的双臂,扣住他双腕的大手,以及他满脸的泪水,曲正彦第一个反应就是冲上去想掀起那个男人,同时大吼一声,“你干什么!”
那男人伸出一只手臂来挡,说,“喂喂,小心点儿。”他飞快地拉过掉到地上的小沙发被,勉强盖住自己和夏成蹊的身体。
这时候,何自明在后面干巴巴打了声招呼,“韩大哥。”
小夏也止住了哭,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着他们,沉默片刻后,问,“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加通宵吗?”
高中生活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不是个适合寒暄的好机会。何自明与曲正彦对于小夏天真无邪的问话,勉强支吾了几声,就分别逃回房间去了,留下充分的空间与时间让两个激情男人鸣金收兵,打扫战场。
接下来黎明前几个小时的黑暗里,谁心怀鬼胎,谁辗转煎熬,谁茫然地望着屋顶发呆许久,然后叹息一声让自己沉入无声的梦境……就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阳光从宽阔的露台溜达进来,一路洒满厨房和半个客厅。小夏赤着脚,打着呵欠,迷迷登登晃进厨房时,何自明正在安静地吃早餐。
“不是放假吗?怎么还起这么早?”小夏口齿不清的问,坐到他对面,托着腮帮子,还有点似睡非睡。
何自明用头点点挂钟方向,没吭声。
小夏看他半天,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转头瞧瞧,“咦,怎么快中午了?我明明刚睡没多久!”他看看何自明碟子里黄灿灿、香喷喷、感觉很好吃的黑胡椒肉末洋葱碎小烧饼,不由得吸吸口水,“明~我也想吃……”
何自明没理他。
小夏偷觑他,挠挠头皮,小心翼翼问,“……明?为什么你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
何自明翻个白眼,冷冷问,“你下来干什么?”
小夏张着嘴,突然啊一声,“对了,韩寻波让我下来给他倒水喝来着……”话音未落,他说的那个人已经出现在厨房门口,扬手把什么东西向他兜头丢过来。小夏手忙脚乱去接,原来是两只袜子。
韩寻波自己走到料理台前倒水,懒洋洋说,“下次再让我逮到你不穿袜子,就把你脚骨敲断。”
小夏嘿嘿傻笑着,把脚翘到椅子上套袜子。
韩寻波也看到了何自明的早餐,掀开锅盖,又打开微波炉、烤箱,各处找了找,什么都没找到,不禁笑起来,“夏小呆说你会生气,看来是真生气了?唉,反正这种事迟早会拆穿,晚知道不如早知道。”
何自明微微地叹息一声,靠在椅背上,说,“我不是因为会被他知道是同性恋才生气的。”他怔怔地出一会儿神,露出一丝苦笑,“他很早就知道我是同性恋了。”
“咦?”小夏瞪大眼睛。连韩寻波也颇意外地看看他。
何自明慢吞吞说,“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了……”
小夏不解,“这样啊,那,你到底在怕什么?”
曲正彦确实在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何自明喜欢男生了,并且,何自明的初告白对象其实就正是曲正彦。但是,因为比较晚熟,以及当时发生的一些事,曲正彦不但没有认真的去考虑这件事,还很生气。
升上不同的高中,住的地方也相隔很远,两个人不可能像以往那样朝夕相处,同进同出的机会少了,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曲正彦一直知道何自明有一些自己不认识的朋友,外校的,外区的……他们俩的朋友圈子并不完全相同。曲正彦也有一些在少年宫结识的同龄人,还有假期去外公外婆家认识的小朋友,但最要好的仍然是小珒,这毫无疑问。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两个孩子必定要通一次电话,聊聊天,说说当天做的事,周末假日也常常约在一起玩,曲正彦偏好静,杜咏珒却喜动,于是两人猜拳决定是外出还是在家玩儿。
高中的第一年,基本上就是这样过来的。从高二开始,情况渐渐有了变化,曲正彦在功课上用的心思越来越多,而杜咏珒出去玩儿的时候越来越多。
与初中截然不同,在十九中的高中部,王白鹭是风云人物。她头脑聪明,学习成绩一流,很受老师喜欢;相貌出众,开朗大方,很受男同学喜欢;待人真诚,体贴细心,所以女同学也不讨厌她。最重要的,是进入高中后她的领导力和影响力全面展现出来。因为成绩好,一进入高中她就是班长,在普遍一般的同学中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就在大家都认为她会遭遇到不可避免的排斥并不可避免地会惨败最后将乖乖地学会只顾自己就好……的时候,她所在的班级却逐渐冒出一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作为。运动会团体第一,算碰巧好了。学生们自组学习小组,一时心血来潮吧?居然全班支持某人报名市里的青少年演讲比赛,热情没处释放呢!期末总成绩年级组第一,偶而……的吧?
总之,一升高二,王白鹭就成了学生会会长,并且重新分班时跟曲正彦分到了一起。两个人很自然地熟悉起来,本来就是初中同学,彼此印象又原本就不错,没有杜咏珒夹在中间,关系自然更加良好。开始曲正彦还有点惴惴,怕她记恨,但王白鹭却好像完全忘了那回事,只有一次,她似是无意的对曲正彦说,“生活中本来就有很多磨难,把它们当成对自己的考验,每经历一次,就会多一些自信和勇气。”
曲正彦真的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孩子一次,也因此更加地尊重她,重视她的意见。
曲太太一早就问过曲正彦打算在哪里念大学,如果到他大哥那边去读,那就比较轻松,想在国内读,又希望上好一些的学校,那高中就要努点力了。曲正彦转头去问杜咏珒,杜咏珒说想考北京电影学院。北京的好一些的学校……曲正彦颇踌躇了一会儿,也只得咬咬牙,准备开始努力了。
曲正彦与王白鹭这一届学生,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都是十九中老师口中的优秀榜样,出现不少在各行各业都非常有成就的人。在当时,他们也给沉闷许久的十九中带来一股积极进取的风气。老实说,曲正彦本来不算是个很勤力的孩子,他可选择的路更多一些,家人对他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杜咏珒而选择考北京的大学已经是他为自己加的最大压力了……但环境的影响力是很巨大的,周围的人都在努力,他就像被洪水夹带着,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向前向前再向前。
与曲正彦以及曲正彦周围的同学朋友相比,杜咏珒的生活完全走向另一个路子。他仍然是杜老太向全大院炫耀的资本,是杜校长引以为傲的儿子。为了考电影学院,他也开始上一些专业的训练课。他的打扮非常时尚,对外交往的范围也越来越广,晚上曲正彦打电话给他时,常常发现他人在外面,周围声音嘈杂。
起初曲正彦并没有多想,因为小珒与他相处的情形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到了高二下学期,曲正彦渐渐的开始不太适应起来,因为小珒开始带他流连在游戏室、台球室、音乐溜冰场、迪厅等等场所。并不是他不喜欢玩,他也是青少年,繁重的学习之余也需要放松……但问题在于“流连”这两个字的程度,小珒对于玩儿太过熟稔,也太过着迷了。比如说,周六晚上他们去迪厅跳舞,小珒可以从七点一直玩到凌晨两三点钟还意犹未尽。凭心而论,杜咏珒很适合这类场所,他玩什么都很厉害,那样俊美的少年,兴致高昂时双眸明亮,光彩照人,非常有吸引力。所以跟他搭讪的人也特别多,男女都有,有些听口气是小珒认识的,有些干脆就是陌生人,这些人一围过来,常常把不起眼的曲正彦挤到角落去。
就算不生气,但次数多了,曲正彦多少还是有点郁闷的。
杜咏珒完全没有意识到朋友心态的起伏。他喜欢玩,喜欢热闹,更喜欢在享受这些快乐的时候有曲正彦陪在身边,仿佛那样快乐就可以成倍的增加。虽然现在不能天天腻在一起,但只要他叫,曲正彦就一定会来。周末曲正彦经常会住在他家,平常也天天给他打电话,这个人有点唠叨,有点木讷,但只要有他在,自己心里总是特别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