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所有的亲戚和友人都生活在他找寻不到的地方。而自己随母姓,从没见过传说中的父亲。
医院已经丧失了最后一分耐心,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将药款补上,就将关闭他母亲的维生设备。
只有十三岁的他坐在床前,面对着母亲苍白瘦削的脸,一滴眼泪都没有。他想到了母亲第一次陷入昏迷状态时的自己,曾哭得撕心裂肺。
一想到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对他真心好的人,就这样要离开的时候,他流下眼泪。但现在,他的神经已经麻木,泪腺干涸。
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有句话叫“论孝看心不看迹,论迹久贫无孝子。”
但当时的他甚麽都不知道,只是在想一个问题,终于走到这一步了麽?
病房门推开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英俊的男人,西装笔挺,领带平直,黑色的头发映着同色的皮鞋,神色有些慌张,但不失风度。
谢书文看他走到床前,仔细的看了一眼母亲,长舒了一口气,却又露出沮丧的神情,但很快镇定下来,回头向助手说了甚麽,俯身微笑着摸摸他的头,起身离去了。
“我姓李。”他那天从头至尾只说了这一句话。
谢书文在那个年级已经学会不要多嘴,他只是将李这个姓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也许这是个会改变他命运的人也未可知。
母亲随后转到了另一家私立医院,受到了很好的照顾。虽然不到半年就过世了,但他始终相信母亲走得很宁静。
他在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助手来告诉他,李先生想见他。
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个人,这个在他被母亲家的人行同遗弃后收留他的人。
明亮的走廊通向宽大的阳台,那个男人坐在走廊的扶手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酒。看他进来了,只是将酒杯递过去。
“喝吧。”他的声音与记忆中一般,冷静自持。
谢书文看了一眼,低下头来:“母亲说,我还不能喝酒。”
“听妈妈的话,好孩子。”他没有坚持,自己喝了一口,“你知道她离开你不会再回来的事实了吧?”
“我想,我知道。”
“那麽,你接下来怎麽办呢?”他看着阳台外面的草坪。
那天阳光居然很好。
“不知道。”谢书文并不觉得温暖,但也没有觉得很冷。
“我会收养你。”他口气十分肯定,似乎没有想过谢书文会拒绝他。
事实上,傻瓜才会拒绝。
谢书文不傻,所以他点头:“我想我应该谢谢你。”
“不,不用,我收养你,你将为我工作。”他轻轻的笑了一声。
“我,懂的不多,也不是很有力气。”谢书文不太明白工作的意思。
他回头看了谢书文一眼,眼中非常温柔:“不,我不是要找秘书或是搬运工,你还小,以后你会知道要做甚麽,但是现在,你需要上学。”
谢书文低下头来,母亲下葬时没有流出的眼泪,这个时候流了下来。
同时,他告诉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流眼泪了。
“杰克,在想甚麽呢?”
谢书文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下课:“井野君,我没甚麽,有点儿想家。”
与同学走在校园里,明亮的阳光照在道旁的积雪上,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真冷,甚麽时候春天才来呢?”他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
“说得是。”井野摇摇头,“下周就是狂欢节了,学院要办假面舞会,你会来吧?”
“如果是晚上,我会考虑。”
“当然是晚上,你这夜猫子。”井野神秘的笑笑,“听说和威斯立特音乐学院合办,有不少漂亮女生哦。”
谢书文无声的笑笑,女生?那是另一个国度的生物。
路过操场,还有一些男生在打篮球,这麽冷的天只穿着单衣,但浑身冒着热气,十分快乐的奔跑着,大声的宣泄着青春。
谢书文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累了,想回宿舍补眠。
井野却很有兴致的想再看一会儿,于是他决定先走。
没走两步,就听见井野惊呼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一个篮球飞过来重重的撞在他鼻梁上。
就这样笔直的倒下去。
被篮球砸死,他会上报纸头条麽?
“你没事吧?还好麽?”有人抱起他来,笨拙的拍打他的脸。
这蠢货!谢书文觉得脸颊被打的火辣辣的疼,睁开眼睛没好气的说:“放手!”
“你…没事麽?”那人有些手足无措。
谢书文用中文骂了一句,拍拍后背,抓着同学的手立起身来。
“你说甚麽?”
谢书文这才看了一眼这个人。
典型的德国鬼子,灰蓝色的眼珠,轮廓分明,身材高大挺拔,一头浅棕色的卷发。
井野围他转了一圈:“真的没事?”
“没事。”
“我送你回寝室吧。”井野无奈道,“杰克,你真是瘦弱,一个篮球而已…”
谢书文瞪他一眼,哼了一声。
“杰克?”那个人却来了兴趣,“你不是英国人吧?黑色的头发和眼睛,你是日本人,韩国人?或是,中国人,越南人?”
谢书文瞟了他一眼:“我是纯正的炎黄子孙。”一指旁边的井野,“这才是日本人。”
“哦…”那人抓抓头,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叫弗兰克,打到你真不好意思,我请你吃饭赔罪吧。”
谢书文摆摆手:“不必了。”
走远了,他同学还频频回首:“你拒绝他?”
“嗯哼。”谢书文还觉得头有些晕。
“他是我们学校下任学生会长的有力竞争者,你居然会推辞他。”井野觉得不可思议。
我连会长都敢晃悠,更何况这人还不是会长。谢书文哼了一声,没在说话。
那个会长,现在怎麽样了呢?
井野还在唠叨:“听说这个弗兰克喜欢男孩子,你不会叫他看上了吧?嘿嘿…啊,杰克,走慢点儿,等等我——”
喜欢男孩子又怎麽样?那个人不也喜欢男孩子?不知道和李铭夏发展到哪一步?不过说实话,如果自己不是和他有血缘关系,又欠了理事这麽大的人情,自己绝对不会放弃。
谢书文边走边想,觉得更累了,只想赶快躺回宿舍的床上,马上入睡。
一周后的假面舞会上,他兴高采烈的享受狂欢的气氛。他需要很多的拥抱,需要很多的酒,需要更多疯狂的音乐。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面具甚麽时候掉落了。
一只手拉住了他:“嘿,又见到你了。”
回过头去,那人取下面具,露出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你是谁?”谢书文眯起眼睛。
“弗兰克。”
“哪个弗兰克?”谢书文呵呵的笑。
“前几天,操场上…我们,篮球!”弗兰克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谢书文大笑,拍拍他的肩膀:“我认得你,你的篮球打到我英俊的鼻子!怎麽,今天想打我哪儿?眼睛,嘴巴?还是整个头?啊,你的篮球呢?”
弗兰克无奈道:“我只是想向你道歉,今天我的篮球放在宿舍。”说着一笑,“不过我的篮球说很想念你。”
“我?”谢书文指着自己的鼻子摇摇头,转身走出人群,到了餐桌旁,端起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你今天喝了不少了。”弗兰克抢过他的杯子。
“你不会一直在看我吧?”谢书文斜着眼睛看他。
直到对方面上一红,移开目光。
谢书文摇摇头,现在的自己并不想玩恋爱的游戏,他只想跳舞,于是搭着对方的肩膀:“我们去跳舞。”
弗兰克有些吃惊:“你?现在?!”
“现在不是应该跳舞麽?”谢书文眯起眼睛,拿过对方的面具戴在脸上。
弗兰克就这样被他拉着进了舞池。
跳过激烈的一支曲子,换上圆舞曲的悠扬曲调,热情而含蓄。整个场地中的男女自然的分成两列,随着曲调交换舞伴。
爱情如同一场圆舞。也许一曲终了你还是没有轮到与心仪的舞伴共舞,又或许全场走遍,都没有让你心动的对象。
谢书文这样想着,笑着穿梭在男生与女生两边的队伍。
面具掩藏着真实的面貌,没有人会去注意他的身份、年龄与性别。
跳完一圈下来,他根本不记得和多少人跳过舞。
他退到场边,再拿起一杯葡萄酒,这次没有倒进喉咙就被人阻止了。
“你不能再喝了。”
“嗨,弗兰克,你真扫兴。”谢书文摇摇头。
“刚才我都没有轮到和你跳舞,曲子就结束了。”弗兰克抓抓头,“我们再去跳舞。”
“我累了。”谢书文摆摆手。
“那麽我送你回宿舍。”弗兰克看看他。
谢书文看他一眼,突然贴上去搂住他的脖子,靠在对方耳边轻道:“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弗兰克的脸瞬间涨红了:“我的上帝!”
谢书文大笑着放开他:“我的弗兰克,你去陪其他人吧,我没事,真的没事,你那个篮球打不死我,放心吧!”
说着往出口走,拿过大衣穿好,脚步漂浮的走出大厅。
这个家伙,真的有点儿要当会长的自觉麽?会长不都是要自持慎重、照顾好各方情况的麽?怎麽会像这个德国熊一样冒失?
没走几步,就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我送你,杰克。”
谢书文大大叹气:“弗兰克,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
“可你看起来很不好。”
“那也不关你事。”谢书文推开他。
“杰克…”
“见鬼!”谢书文骂了一句,“你不要跟着我!你干嘛老跟着我?”
弗兰克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甚麽,但是我觉得你需要人照顾。”
“我又不是小孩儿!”谢书文不理他,转身就走。
“嗨,杰克——”弗兰克不死心的追上来。
“不要叫我的名字!”谢书文觉得麻烦到了几点,德国人的固执总算是领教到了。
“那麽我叫你甚麽?”弗兰克抓抓头,“我知道你中文名字叫‘斜猪瘟’。”
谢书文哭笑不得:“你的发音需要纠正。”
弗兰克不好意思的笑笑,谢书文突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你调查我?”
弗兰克面上又红了,低下头去。谢书文觉得非常好笑:“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弗兰克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叫杰克很好。”
“为甚麽?”
“你的资料上写你是英国人,我当时就在想。无论是开膛手杰克,还是文学家杰克·伦敦,他们都是能够第一眼就抓住你心脏乃至灵魂的人。”
谢书文一愣,随即大笑:“你在向我表白麽,弗兰克?”
弗兰克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也不知道。”
“那麽你现在想干甚麽呢?”谢书文微笑道,“亲吻我,还是想把我绑架到床上去?反正我就算没喝酒,也不是你的对手。”
弗兰克脸红得像刚才那杯葡萄酒:“我,我现在只想送你回宿舍…”
谢书文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走吧,不过我累了,你背我可以麽?”
弗兰克有些吃惊,却点点头转过身去。
谢书文纵身跳上去的时候,耳边想起会场内的圆舞曲声。
于是他想,爱情确实像圆舞曲,还会有第二次响起的时候。
未来会怎样,谁说的清,不如跳舞,不如跳舞,不如跳舞。
番外四 旅行纪念
“起床,李铭夏。”
李铭夏嘟囔一声,翻身接着睡。
有人揪住他的鼻子,一时呼吸不畅,猛地张开眼睛:“干嘛?!!死陶韬,笑面虎!今天不上课!!!”
陶韬扣着格子衬衫的纽扣:“你忘了现在已经是假期了麽?”
李铭夏坐起来,光着大半个身子发愣,模糊中想起来经过顽强争取,陶韬终于丢开手头的课题,和他进行假期旅行。
这里是…李铭夏还没清醒过来,陶韬已经穿好衣服拉开窗帘,露出外面青色的天空。再打开门,一股清新的气息涌进来,李铭夏不觉缩了缩身子,看见门外独立小院种满的植株。
“快起来,早上的小街很有看头。”陶韬将衣服扔到他旁边,自顾出去洗漱。
啊,对,从墨尔本转了两次飞机,坐末班旅行大巴到这里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旅店基本上住满了。而他坚持想住独立的小院,于是寻觅很久,终于在偏街上找到这个地方。陶韬似乎预付了一个礼拜的租金。
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到门口,望着四角天空伸个懒腰,觉得神清气爽。
陶韬已经洗好,看他还在磨蹭,不由笑了:“还不来洗脸?”
李铭夏扑过去抱住他:“把我拐到哪里了?”
“我国西南地区云南省的某个小镇。”
“可有找好买家?”李铭夏揉着他的衬衫,将纽扣一粒粒解开。
“早已不流行童养媳或是传宗接代,倒是酒吧可以卖唱。”陶韬捏捏他的耳垂。
“那我倒还可以胜任。”李铭夏吃吃的笑,亲他的胸膛。
“大清早的就这麽精力充沛?”陶韬失笑,将毛巾盖到他脸上,“还不快去洗脸,收拾整齐点儿也好卖个好价钱,不然机票都捞不回来。”
“是,蛇头!”李铭夏哈哈大笑,又亲亲他的脸才去洗漱。
陶韬笑笑,转身进去整理床铺。
李铭夏拣了半天,终于决定好穿同款的格子衬衫,套上陶韬的牛仔裤,得意的在镜子前晃来晃去。
陶韬看完这几天的股票情况,才合上电脑,仔细的锁好后,拿起背包与李铭夏出门。
走出小院大门的时候,李铭夏终于弄清楚自己住在“云深客栈”。
还不到七点半,偏街上没有几个人,店铺很多没有开,有些清冷的孤单。
李铭夏拉着陶韬的左手,晃来晃去。
“冷麽?”
“还好。”李铭夏溜溜眼珠,“我们去哪儿?”
“先去吃早饭。”陶韬温和的笑笑。
“店铺都没开门呢。”
“侧街上的铺子开了。”陶韬将他的手捏紧一些,“喜欢这里麽?”
“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都好。”李铭夏垫起脚来亲亲他的头发。
陶韬低下头,亲吻他的嘴唇,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沿着青石板的小路转过几个街角,前面有家铺子冒出热气,已经等着不少人。
“要两个饵块。”陶韬与老板轻声道。
李铭夏拉过他来:“你会说当地的话?”
“以前来过,学了几句常用的。”陶韬淡淡一笑,又对老板道,“都要咸酱,不,不用加辣椒,加香菇。”
老板呵呵的笑着递给他:“不来两个粑粑?”
“有刚好的麽?”
“都是才出炉的。”
“那就来两个。”陶韬递过钱去。
李铭夏咬了一口:“不错嘛。”
“喜欢就好。”陶韬笑着给他擦嘴角的酱汁。
李铭夏跟着陶韬走到另一家店里,听他点了酥油茶,还有一些别的吃食。
“这个茶当地人说喝了一天都不渴。”陶韬给他倒了一杯。
“有点奇怪的味道。”李铭夏喝了一口。
“第一次喝都这样,慢慢习惯了就觉出味儿来了。”陶韬就着酥油茶吃下饵块去。9406294:)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李铭夏学他的样子慢慢喝了几口,觉得回味无穷。
吃饱之后并不急着走,李铭夏舒服的靠着椅子背,张望外面的街道。
一色青石板的小路,最多五人宽,很多仅够两人并肩而行。
沿街全是作小买卖的,二层的木楼,一楼用作店面,二楼当作住处。
现在店家陆续开门了。一般的铺子,多数卖的是自家手工绣的鞋面,织的布匹,编织的饰品。大多不会叫卖,若驻足留恋时,主人就会上来介绍,微笑着看你,热情而有礼。
旅馆很多,有的气派些,从门口张望就能看见大大的院子种满绿色的植株,而小的旅馆若非标明,你也许会以为只是普通的民宅。
很多只写“客栈”二字,可叫头回来的人新奇一回。而对街有很多酒吧,现在都没开门。各色的招牌,门前收拾整齐的酒瓶显示着昨夜的欢乐。
李铭夏歪过头来:“我们甚麽时候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