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子欲养,而亲不待。
白鸣涧只恨自己口拙,怎么连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反复抚摸刘振阳颤抖的背部,“你别这样,我看了难受……”说着,自己的眼睛也热了。
他不想连自己都流下泪来,便竭力向远方望,想要转移注意力。然而这一望却让他见到了一个他最不想见的人——徐听海!
徐听海,他怎么会来这儿?
徐听海摇摇晃晃的,似乎是喝多了。只见他穿行在墓碑间,离白鸣涧他们越来越远。
白鸣涧这才想起来——徐望涯也埋在这儿。那么,徐听海是来看弟弟的了。
霎时间,脑中前尘往事如潮涌来。
十几年前,徐望涯因为没送礼而失去保研资格,继而与顶替他的人起了冲突。结果他被那人叫来的小混混打伤,入院后截去左臂和右腿。白母在电话中将这些事告知白鸣涧。之后的某天徐望涯打来电话:“鸣涧,你现在是不是瞧不起我?你也和徐听海一样恨我?我告诉你,我不后悔,我从来都没做错!你们不要以为我残废了就可以骑在我头上!”那时他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没想到半夜时母亲打来电话,说徐望涯跳楼自杀了!
“你们休想把我踩在脚下,我永远都是对的,我的骄傲,只能由我自己来终结!”这是徐望涯写在墙上的遗言。
其后刘振阳突然来到白鸣涧的学校,陪他住了一个多月,然后不辞而别。他去Q大一查,刘振阳早就退学了,没人知道原因,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后来他参加了工作,又试着自己创业,还差点结了婚。孰料帮他做生意的徐听海捅了大漏子,害他蹲了四年监狱。在狱中徐听海屡次提及徐望涯的死,说逼死徐望涯的人就是他。
白鸣涧闭上眼,心想:原来我还没忘。
但是对我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这些过去的事,而是……
他摸摸刘振阳的头:“走吧,下午还得送李啸他们上火车。”
我们失去了太多,也做错了很多事,但是我们还活着,这就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还有我在你身边,还有你在我身边……
他们并肩离开墓园,却没有感觉到身后那别有深意的目光。
{陆}
转眼又到年末,李啸把店交给情妇照看,自己到沈阳来看陈若渊。
陈若渊还是打扮得那么清爽,短发,无须,指甲修得很整齐,裤子熨得一条褶也没有。依旧是眯着眼睛爱笑不笑的样子,往沙发上一坐,和谁都隔了一道楚河汉界似的,不冷不热。
他们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讲着讲着就把话扯到白鸣涧身上了。
“鸣涧跟振阳现在住对门。”
“嗯。”
“这倒挺好。”李啸看着陈若渊搭在膝盖上的手指,那是多么适合戴戒指的手指啊,可是现在上面戴的却不是他送的那枚戒指。
陈若渊见他吐字那样轻,笑得又那样淡,一时之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也许是被白鸣涧的事触动到哪根脆弱的神经,李啸突然把手伸了过去,陈若渊却收拢手指,松松地握了拳。李啸也不是真要握他的手,只不过碰了碰他的戒指:“你戴白金戒指好看。”
这是真心实意的话,却不能不叫人多想。
是啊,他适合。这婚戒戴在他的手上多好看!这样的戒指,这样平静的居家度日,多好。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呢,这样安稳的生活……
“拖拖拖……”从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啸回头一看,笑了,“‘包子’睡醒了?”
来人正是陈若渊的独生女陈睿。她长着一张被李啸形容作“包子”的小圆脸,看上去不过六七岁大。李啸曾经笑言:“狐狸的女儿居然是小笼包子,这真是基因突变。”结果被陈若渊回击:“那你是啥——啸天犬?”这也是去年的笑谈了,那时白鸣涧刚出狱,正是他们几个关系回温的时候。
此刻刚睡完回笼觉的陈睿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往这边蹭。
“陈睿,抬脚走路!”陈若渊显然是个严父。而李啸的语气就柔和多了:“哟,没睡醒啊。来,让叔叔抱抱。”
“困——”陈睿拉着长音蹭过来,被李啸抱起来放到膝盖上。“包子脸包子脸,圆滚滚的像谁啊?”他对陈睿的小脸又揉又捏。
看上去反倒是他比较像父亲。
“你别总欺负我女儿!”陈若渊看不过去,把女儿抱到自己怀里,“想玩自己生去!”下到婴儿上到老妇,只要是女的就没有你不动手玩的。
“我又养不出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孩儿。”李啸看着这对父女,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当初放你结婚是正确的,这种温馨的家庭生活对你才最好。你看,你现在多幸福。
至于我自己,我不愿意过这种生活。
想过这种生活的人,是刘振阳,是白鸣涧。
白鸣涧确实是那种恋家的人。此刻他正陪父母坐在电视机前看小品。
现在的电视节目都跟碎尸似的,演着演着就插进来一大段广告。这不,白鸣涧好不容易才听出一点意思来,就见那屏幕上突然现出一张老泪纵横的脸:“我老头子得脑血栓十来年了!”啧啧,好好的药物广告整得跟恐怖片似的,多叫人败兴啊。
白鸣涧站起来,“我去洗点水果。”他端着果盘走进厨房。这时电视里开始放欢快的音乐了,他一听便知,这是每年都会播放的《拜年》。其实也就是电视台自己录的小段子,叫小城的几位知名企业家借着拜年的名义在电视上露个脸。白鸣涧还记得那些老板坐在办公桌前板着脸拜年的样子,尤其是刘振阳他爸——“中正药业祝山城人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欢乐。”每年都是他第一个出场,表情僵硬地叨咕一句就算完事。
刘振阳还真是不像他。
白鸣涧正有些出神,却只听电视里说:“天裕药业祝山城人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哦,今年居然不是中正药业打头炮。
看来“天裕风头压过中正”这件事是真的。
他端着没擦干的水果快步走回客厅,瞅一眼电视,幸好来得及,刘振阳才刚出场。
“中正药业祝大家春节快乐,万事如意!”刘振阳笑着说。
其实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句套话,可白鸣涧听了就是觉得心里舒服。
刘振阳穿着铁灰色的西服,看上去确实挺有大老板的派头。平时的他令白鸣涧想拍拍他的头或是肩膀,现在的他却只适合于握手或是座谈。白鸣涧看着电视想:“原来他工作时是这样。”便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觉了。
“刘振阳瘦了。”白母对儿子说。
能不瘦吗?中正这两年风头大减,不光是随大流降药价,还要被各路官员剥削。刘振阳自己不诉苦,白鸣涧难道就会不知道?
不过,刘振阳好像对药厂也不是那么上心,那他又是为什么回来——总不至于是为了和兄弟们叙旧吧?
白鸣涧没兴趣多想。
反正刘振阳想瞒的事从来就没人能知道。
“甭管什么事儿,只要我想瞒,你们就一辈子也别想知道!”以前过愚人节的时候刘振阳这么说过。
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就比如十几年前……
那时徐望涯刚死,刘振阳过来陪他住了一个多月。
“你不用回去上课?”
“请了长假。”
“你真是……”
“看到你就忍不住想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
“恶心。”
他总觉得刘振阳会来陪他是有别的事要说,可是他又问不出什么。
刘振阳在这边租了房子,他偶尔会溜过来睡一宿。有时候他没睡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己正被谁凝视着,可也仅限于凝视。
某天早上他醒过来,没有看到刘振阳。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刚才自己似乎有和刘振阳交谈。
“时间很早,你再睡一会吧。饭在桌上,醒了别忘了去吃。我走了。”
“嗯。”
“我真走了。”
“嗯。”
“你不看我一眼?”
“看个头,要走赶紧走!”
哦,想起来了。真是麻烦的家伙,连个安稳觉都不让人睡。
忘了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他打刘振阳的手机,对方关机。
到了晚上,刘振阳没回来。
第二天也没回来,第三天也……
刘振阳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他问陈若渊,问刘振阳的父亲,谁都说不知道,又都说“你不用找他”。哈哈,原来只有他被瞒在鼓里,傻傻地以为刘振阳很快就会回来陪他吃饭讲话。
搞来搞去,原来自己在意的人物只不过是个龙套,没等戏演完就得退场的。
电视里开始演别的节目,白鸣涧站起来:“我出去买点东西。”
这时外面已经是黑天了,在道边偶尔能见到摆摊卖烧纸的人,天很冷,他们穿了棉大衣仍冻得缩成一团。白鸣涧想着今年自家应该还是不烧纸钱吧,便没有走过去。这时倒见着熟人了——刘振阳拎着一大捆烧纸走了过来。俩人一见面,刘振阳先打了招呼:“下来买东西?”“嗯,弄点饮料。”
把东西送回家,白鸣涧想一想又拎了一件大衣出去。
出了楼门一看,刘振阳果然正蹲在小区的角落里烧纸呢。
记得刘父刚去世的时候,刘振阳还不会烧纸。也是这么个晚上,白鸣涧看到他站在道边看人烧纸。问他看什么,他说:“学习烧纸,在国外呆太久都忘了规矩了。”
白鸣涧当即把他搂进怀里:“我教你。”教他写寄名纸,教他折烧纸,一样一样手把手地教,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年轻时总觉得谁离开谁都一样活,年纪大了反倒放心不下。并肩前行也好,默默守护也罢,总之就是想为那个人做点事。然后,看到那人过得很好自己就满足了——哪怕不在一起。
白鸣涧走过去,把大衣披到刘振阳身上。
这一次,换我陪你。
{七}
“叫刘振阳到咱家过年吧,”腊月二十九那天吃过午饭,白母对收拾餐桌的儿子说,“他一个人在家太可怜了。”
白鸣涧听了却不着急回答,等把盘子都放到洗碗池里,拧开水龙头,这才平静地说:“他还有应酬,来不了。”
白母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他一定会过来呢,你们关系那么好。真遗憾……”
“有什么好遗憾?”白鸣涧就着刺骨的水流快速地刷碗,刷完了就俯身拎起垃圾桶,“我去倒垃圾。”他三步并两步离开厨房。
是,的确不“遗憾”,你自己在这儿郁闷呢!
白母走到窗边,看着那空旷的院子。很快地白鸣涧的身影就出现在院中。这时一个人走进院里,顿一顿脚步,赶到白鸣涧身边。白母在楼上看见他,立刻眼睛一亮。
大高个……嗯,刘振阳。这下可巧了!
和刘振阳一起往回走的白鸣涧,不只是放慢了脚步,而且似乎在聊什么令人开心的话题,空着的那只手比比划划的。
白母觉得外面似乎直接过渡到春天,暖洋洋的一片明媚。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白鸣涧一手握着几串糖葫芦,一手拎着垃圾桶,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厨房。
“我回来了,”他放下垃圾桶,把糖葫芦递给白母,“刘振阳买的,拿去吃吧。”
这时他不仅是语调轻快,就连神态都变得轻松了。
“瞅把你高兴的,这刘振阳就是会哄人开心!”白母看着儿子,咬一口糖葫芦,觉得酸里透着甜,甜里又透着酸,正和她现在的心情是一个滋味。
“我哪高兴了?”白鸣涧低声反驳,顺手拎起笤帚向门口走去,“他初五过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