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305就是这间。”
服务生帮着推开门后便走开了,在看清楚只有年轻的男人独自一个坐在墙角的沙发上时,她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搞什么花样啊,大哥?!”女孩将背包往茶几上一甩,不悦地开口说,“我还以为有多少人呢?你半夜里把我从宿舍拖出来K歌,居然就你阿狗阿猫一只?!”
黑漆漆的包房里,响着曲调有些哀怨的情歌,对这种郁卒的氛围颇为不满的妹妹很快便拿起遥控器,熟练地调换成轻快的旋律。
“哥,有啥不痛快的事了?”妹妹挪移到他身边,亲密地勾住他的肩,单刀直入地发问道。
“啊?”徐逸摆着端端正正的坐姿,轻轻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无聊,所以想把你叫出来玩一会儿。”
“无聊?”晓慧不屑地挑挑眉,然后伸手调皮地捏了捏对方的面颊,“恋爱中的人也会说无聊?哥,你有问题哦?!”
搁在腿上的双手抽筋似地抖了一下,他沉默着。
“干嘛?什么态度嘛!”妹妹不满地嘟囔,“明明前几天还是甜甜蜜蜜爱你爱到死的样子,怎么现在看见我就一副失望寂寞的表情啊!……亏我还是爬墙逃出来陪你的啦!”
“晓慧,我哪有……”他低声说道。
“那你干嘛满脸黑线啊?”女孩猛然捧住他的脸,歪着头贴上来,“天呢!……哥哥,你怎么了?……怎么脸上弄成这个样子啊?”
手指摁上他嘴角的淤青,妹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什么?……怎么?……”徐逸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晓慧诧异地拽起他,大步走到包房自带的盥洗室内,明晃晃的灯光映照下的玻璃镜子里,是一张青白色的,颧骨和下颌处有几处伤痕的脸。那些斑驳的印记是如此的明显,以致于想当作视而不见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是什么,哥?”妹妹用指尖敲击着镜子,口气严厉地问他。
“是,……是,是不小心摔的……”
他结结巴巴的回答被晓慧轻蔑地一下弹了回去,“不讲老实话?难道脸上还想多添几道印子吗,徐逸、哥哥?”
“今天晚上,我告诉爸爸,……我爱上一个男人,……想要和他在一起,……只想要和他在一起!”
双手撑在洗手盆的台面上,他终于对妹妹坦白了。
晓慧整个人立即呆掉了,好半天才失力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下意识地不断重复着,“哥哥,你怎么敢说……你怎么敢?……你竟然敢说?……大伯,大伯他会,……他会打死你的啊!……”
“早晚总有一天,他就会知道的。”徐逸吸了吸鼻子,“反正大不了就是被赶出来,我早有准备了。”
妹妹瞪大眼睛像瞧见怪物似地凝望着他,“哥,你真的下定决心?……你为了那个男人这么做值得吗?”
听见这句话,他浑身一震,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栗起来。
“对了,你家那位课长大人知道了吗?他怎么说啊?你为什么不跑去找他呀,哥?……”
看着他似乎在摇摇欲坠,妹妹有点担忧地提了一句。
拼命咬了咬牙,脸色苍白的男人发出微弱的音量,“正平他还不知道,……他,他出差去了……”
女孩好像松了口气,“幸好你还有个温柔的课长,就算被大伯赶出来也能有地方去。……以后,……以后你就只有他了,哥哥,……真的不后悔?真的觉得这么做值得吗?”
抬头有些出神地盯着直直照射下来的光线,在刺目的明亮中喃喃地说,“无论,……如何,也绝不后悔……”
无处可去的夜晚只能在宾馆里打发了。
到公司上班后,在白天的阳光中那张可怜的脸便无可遁形,走廊上偶然遇见技术部的同事,纷纷关切地问他怎么弄得这样狼狈,只好低头含糊地说是摔伤了,还招来大家善意的玩笑,“是不是看美女都忘了脚下的路啊,徐逸……”
一整天几乎都在神经压抑中度过,间歇性的胃痛也好像变得不太寻常起来,中午从餐厅出来后就径直去了趟洗手间,稍微吐了一点。
下午开始的战略部的月度例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中场休息的时候正打算去茶水间倒杯清水舒缓一下疼痛,突然被角落里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逸,”恋人的脸隐在暗处,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待会儿留个时间给我,好好谈谈吧,嗯?”
他像是被人提着长线的偶人,僵硬地点点头。
“那么,你开完会到大楼后面的咖啡馆,我在那里面等你。”
恋人瞥了一眼手表,转身走开了,颀长挺拔的背影好像被冰雪裹住般的,令人觉得有些心冷。
冗长的会议终于结束之后,徐逸低头走进满座的咖啡店,由于是位于商务楼群中心的位置,因此每到傍晚时分这里就成了上班族们悠闲放松一下的好去处。
找到观叶植物旁端坐的恋人,他安静地在小方桌的另一边坐下来。
“小逸,我有事要和你说。”对方表情严肃,声音低沉。
他轻声嚅嗫着“是什么事……”,交叠搁在桌上的手幅度很小的绞动着。
“昨天,你看到的那个女人是我的未婚妻,我想要和她结婚。小逸,对不起,一直想要找机会告诉你来着,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真是非常抱歉。”
恋人直截了当的话像把锋利的匕首,胸口被刺中的感觉使人痛得直不起身来。
“小逸,你和我其实都不是同性恋,即便我们真的深爱过对方,……但是,我们更需要的是正常的生活。”恋人点了烟,神情专注地盯着袅袅上升的烟雾,“所以分手是早晚要来的结局,要面对的困难太多,父母,事业,孩子……和其他你数都数不过来的问题。……小逸,我们不能彼此毁了对方!”
他慢慢抬起头,泪水苦苦强忍在眼眶里不让它流出来。
“我从来没有觉得爱上你,……是什么不正常的事。”他举起手挡住了忧郁的满是水雾的眼眸,“正平,你对我那么好,……你是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人,我爱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或许真的是我太天真了,但是,我不愿意离开你……”
“小逸,不想离开我又能怎样?”恋人平淡地说,“难道,要我正大光明地娶你?别傻了,……现在是我,过两年你也会想要结婚,生孩子,不可能一辈子和我这样偷偷摸摸生活在一起的!”
“可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你,正平,……我只要你……”
徐逸突然抓住他还夹着香烟的手,紧紧攥着,“请不要离开我,……请再考虑一下吧!”
恋人好像没有料到他会是如此的反应,目光逐渐变冷的同时,对方松开原先握着咖啡杯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用力的布满青筋的手背上。
“小逸,”林正平摇头叹息着,“你何必对我这么执迷不悟呢,太傻了!……”
低沉地说着,他不带丝毫感情的,很干脆地扣住年轻男人的纤细的腕部,甚至有些冷酷地将那双执著的手扔到狭窄的桌面上,“对不起小逸,如果之前我曾经说过让你误会的话,我很诚恳的道歉,……实在,非常非常抱歉!……真心实意地对不起,徐逸!……”
用不想拖泥带水的口吻说出分手的告白后,恋人利落地起身,从钱包里掏出百元面额的纸币压在杯子下面,便不发一言地板着脸走了。
徐逸静静地将脸埋在双手之间,那个曾经温柔地爱抚过他,甜蜜地说着会照顾他一辈子的男人,最后却只坚持了一年的时间,就在不到一支烟的功夫,狠狠地将自己甩了。
然而更可悲的是,即便他是如此地对待着自己,那颗被撕裂开受伤的心中,依然只有对方的身影,已重重刻下烙印。
……说着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的自己,还是那样深刻的爱着。
住了几天宾馆后,还是担忧着儿子的母亲找到了公司里来。
“小逸,那天的事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吧?”顶着五月已有些灼人的太阳,母子俩坐在公共绿地的长凳上,画着精致妆容的妇人愁眉苦脸地说。
“其实你爸爸也很担心你,”母亲凝视着儿子伤痕仍未消褪的脸,“回来向他认个错,说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也知道他好面子,最痛恨这种不体面的事,可你毕竟是他儿子,他也不是真想赶你出去,……小逸,我和你爸爸都想着你回来!”
徐逸沉默了半天,才轻轻握住妇人的手,低垂的头像被重物压着似的,抬不起来,“对不起,妈妈。”
“小逸……”母亲悲伤地再叫了一次儿子的名字。
当天晚上下定决心要从家中搬离出来,他敲开了熟悉的,从小伴随他长大的铁门。
果然,他的郑重申明又引来了父亲的一顿痛打。
“滚出去!从此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混账,变态!!……”
震天的怒吼声之后,是被狠狠扔出来的行李箱。
就这样在母亲的泪水中被赶出了家门,估计今后也再回不来了。
清冷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渐渐拉长,回头看一眼孤单的影子,只觉得无比的寂寞和伤感。
而只有自己独自一人苦苦支撑着的爱情,大概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自从离开家借了房子一个人住着,除了午餐在公司能够保证之外,其余一早一晚两顿饭则是能省则省,要不然也只是在楼下的便利店里随便买盒泡面就打发了,因此原先便由于压力过大而疼痛的胃,完全经不了他这般不规律饮食的折腾。
于是大半个月后,每天半夜被胃痛磨得无法成眠,甚至于严重起来只能抱着马桶吐个不停,已经到了这种不看医生不行的地步时,徐逸请假去了医院,结果很干脆地被诊断为胃溃疡,当场就由护士带着办理了住院手续。
对于他竟然卖力工作到“二进宫”而深表感叹的同事们,隔了几日便成群结队地来探望他。
在病床上支起身子微笑着和大家聊天,视线却还不愿放弃地在人群中一遍遍找寻熟悉的身影,……然而最终,还是死心了。
“嗯,……我,……我好像没看到课长嘛?”
压住还是如撕裂般疼痛的胃,他不甘心地轻声问了一句。
“哦,你说林桑啊,”漂亮的秘书小姐不以为然地说,“他大概不知道我们来看你吧,最近见他老是很忙碌的样子。”
心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脑中残存的一线希望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他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气息免不了有些急促。
“啊?不是吧,”胖胖的,以前经常一起加班写程序的矮个男同事摸着脑袋嘀咕,“我出来的时候撞见他,还问我到哪里去呢。”
连挣扎也没有,心以自由落体的速度笔直往下跌坠。
“我说去看徐逸,人家生病住院了,还问他要不要一块来,他说他今天没空,被部长拖着走不开身。”
“啊?对了,课长平常对你那么好,ZENZEN当你女朋友那样地宠着,他没来,徐逸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同事绝对无心的玩笑之语,却一针见血,凌厉得可怕。
“你,你们胡说什么呀……”
他咬着牙,隐隐觉得有点血腥味。
老天,求求你!……求你把那个会心急火燎抱着自己送进医院,会自告奋勇地将自己带回家,会温柔体贴到无以复加的恋人,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要我拿什么来换都可以,……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压抑的情绪在众人离去后终于爆发出来,身体一点一点往薄薄的被单里滑,直至完全盖没了他的脸。
当林正敏站在病床边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下午还在摄影棚赶工的他突然接到弟弟的来电,对方不遗余力地恳求着他去看一眼住院的同性爱人。
“既然担心他怎么自己不去?”有些愤怒地吼了一声,话筒那端陡然无声。
“算了,看在兄弟的份上就帮你一次。”每次在这样沉默的角力战中总是以自己的退让告终,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爱就爱,不爱就不爱,真不懂你搞得那么复杂干嘛!……没胆量承担后果的小屁孩还真麻烦!……”
尽管嘴上抱怨个不停,一结束工作后还是飞快收拾好东西往医院赶。
夜晚的住院部,整幢楼只亮着幽暗的灯光。
走进徐逸所在的病房,最里面的那张床几乎全都笼罩在黑暗中,漆黑一片。
林正敏弯腰旋开床头的壁灯,借着灯光发现他要看望的那位病号用被单盖住了头。
“小逸,……小逸。”
他走近后轻轻叫了两声,对方还是窝在被单中一动也不动,好像正在睡觉。
已经睡着了吗?……那也没有必要特地叫醒他吧。
抓抓头发,这么想着的男人准备转头离去时,眼梢突然瞥见那盖住身体和脸庞的被单正微微抖动。
他很自然地将被单从头掀开一半来。
年轻的男人并没睡着,苍白虚弱的脸上,被咬得死死的嘴唇快要渗出血来,他就是这样忍住不出声地哭泣着。
不知道他无声地哭了有多久,林正敏感觉自己抓住的被单一角已被眼泪弄得湿答答。
被猛然掀开被单的举动所吓到的对方,神色慌张无措地看着始作俑者,迷蒙的眼眸还因为难以置信的冲击而瞬间眨动着。
“小逸?……”
第一次看到别人伤心欲绝的脸,他一时怔了。
对方却好像很快就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将被单用力往上拉,肩膀还在不断地抖动,遮掩住了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呻吟声。
“喂,小逸,你是不是哪里痛啊?”
林正敏不禁怜悯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发,但马上就被用力拨开了,那种态度度坚决到令人无从抵抗的程度。
撞见对方如此伤心的情状让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留下来吧,好像这样看着别人隐私的情绪化,有些狗仔队的味道,……但是又觉得自己就这样离开,似乎也不太好。
无奈之下,他只好傻乎乎地束手束脚地站在床头边,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骚扰到对方。
而男人迟迟不肯停止的哭泣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双纤薄青紫的瘦弱手掌从被单中探伸出来,
林正敏急忙握住他冰凉的双手,却不料对方像是快要在水中沉溺的人突然抓住救生的浮木似的,反而使出全身的力气钳紧他的手指,力气大到差点令人有要被掐死的错觉。
不过这般极度压抑后迸发的亢奋,随着男人逐渐变小的啜泣声而慢慢消褪,握在手中的力气也跟着缓缓消失,终于还是无力的松开后垂落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