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觉着窘?!皇帝都要杀你了!你不想东山再起了?!”叶非败抚额低吼道,真是拿这只狐狸没法子,模棱两可的态度都要将他弄昏头了。以前他是怎么说的来着?“誓固我江山”吧,转眼就变卦了。
“曦儿要杀我么?”作惊异状,仿佛听到腊月毒日、四月落叶、六月飞雪、十月春雷般,“他怎可能要杀我?”
“他不是令你饮毒自尽么!!”咬牙切齿。他是不是看错人了?这狡猾阴险的狐狸居然会这样答话?难不成是被个白痴掉包了?糟糟糟,他立志为明君征战一生的真男儿想望怕是要落空了。
“若要我死……,曦儿若真想我死,只要对我说一声即可。他若是起了这种念头,我宁愿死了。”喃喃几句,恰也让叶非败听得清楚。叶非败抬起浓眉正要回讽他现下就可找悬崖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回头想想却觉得不对——这狐狸怎会莫名其妙说这种废话?脑里转了几许,甫要冒出的言语也咽下喉咙去。
濮阳熙仰头正对着天吁口长气,风灌满他杏黄色的袍袖,轻盈飞扬。蓦地,空中一枚石子击来,叶非败抽出腰间长剑,有些笨拙的挥动着。濮阳熙轻笑出声,纸鸢般拔身而起,顺势接出那石子,掏出怀中的某件物事对着来路射回去,同时身子也轻飘飘的落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气呵成。叶非败见状,喘着粗气,从脸一路红到脖子。
“呵呵,叶将军还是惯于使长枪啊,长剑嘛……。若是背着长枪来,方才也——。”
“背着长枪像什么话……。”又不是自找麻烦。
俊目微眯,慧黠的眼中表露出一抹不怀好意来。叶非败见状防备的将手中长剑横到胸前,以防这狐狸又想出什么谋财害命的招数用在他身上。哼,以前还少上过他当么?什么受苦受累遭人白眼被人猜疑的事都叫他干……。
等等……方才要说的不是这种事情吧……。这狐狸又是存心隐瞒什么?
但并未如同他想象的一般,濮阳熙笑笑后,神色凝着,令还在怀疑自己安危的叶非败也不得不暗暗提神静气听他答话。“若曦儿要我死,他便不会派些个大内侍卫送毒酒到密牢里了。他晓得,若我不想死,那点人物怎可拦得住我?”
倨傲如斯!
相知至此!
“那你……真不再想要……。”难道真是他看错了?当初因佩服这濮阳熙的卓识远见而决意追随他,助以一臂之力。为此还与爹亲翻脸,处处提防着自家人。怎能就因为这点曲折就放弃了?在他叶非败眼中,与臣子纠缠不清的人绝无法成明君、昭明德。哪料濮阳曦功勋盖世、无可挑剔。即使如此,濮阳熙又怎会比他差?若是有心当皇帝,众位先帝怕也敌不过他一人。冷静、无情、阴谋、狡诈、聪慧、知人善用……,种种帝王该有的特质他都备得恰倒好处。不为君岂不太可惜了?!男儿野心平天下,他也不要了么?就为了这小小恩惠?
这怎会是这狐狸的真面目?
“本就不想,怎说得真不再想?”见他惊异万分,濮阳熙轻笑着又往湖心投下颗千斤石,“皇位是曦儿的,我纵使再怎么想一展身手也不会要属于他的东西。野心自可靠别的补不是?加固曦儿的皇位,就是我这为兄的份内事啊。”
这一击令得叶非败瞪眼张嘴,竟是半天还转不过圜来。
濮阳熙笑得开怀,一丝造作也无。
叶非败看得心惊,半晌不得不接受了眼前人并不恋眷皇位的事实。但接受并非他就赞同这想法,因此只有紧抿住嘴沉默。
风萧萧吹过竹林,所剩无几在新雪中飘零的残叶蟋嗦作响。
寒风掀起濮阳熙杏黄色的单薄稠衣,叶非败才发现这贵公子穿来穿去还是被擒时那身儒衫,想想这时若不帮他他岂不是得冻死街头?唉,这人害他受罪遭灾不说,还令他男儿志愿从此实现无望,偏他怎么这么好心还想着别让世间多了具冻死骨?认命的将自个儿的外衫脱下,罩在正摊开掌心看那小石子的濮阳熙肩头,顺带瞄了那小石子——不,竹纸片一眼。
这又是何物?
眼眉间都噙着笑,活象大闺女看情郎云雁传书似的。
没错,濮阳熙确实是在看云雁传书,不过传书来者——。看着薄纸片上那一行行绳头小字,字体细长纤瘦匀称,但横折、勾、捺间无不透出执笔者本性实乃开朗、洒脱、不羁……。濮阳熙一想到他又如从前一般便忍不住眉开眼笑的。
“你这回叛乱是为何事?”这狐狸当真是愈来愈难懂了。纸片上字头实在太小,叶非败也不屑偷看之行径,等到濮阳熙看得差不多了,才按捺下满腹疑问,挑个最难明白的说清楚。
“摒除曦儿身旁最大的威胁。我要他成为史上最强的帝王,毫无瑕疵,任后人评说。”眸中深沉,这也曾经是兄弟俩的约定,可惜曦儿全都忘光了。怎会只记得求和时的笛声而忘了两人的野心呢?难道那人就有消磨男儿雄心壮志的本事么?
“你是指——想令他一气之下杀了韩家那小白脸?!你之所以要叛乱,便就因要将韩朝除掉?!”叶非败结舌,是他这粗人太笨还是别的?那冰冷小子对濮阳曦正有那么重要?只听过为小女子亡国,可没听过为一个坦白说文才、武才都一等的男人舍弃野心的事……。
“不全然。我还发觉朝中另有蠢蠢欲动者。若我不先行叛乱失败给他们个下马威,他们便不知自重了。”
“顺带还要诱他们露马脚罢?”狐狸就是狐狸,本性改不了的,“谁有那么大胆子对濮阳皇室不忠?……老宰相么?”
“老人家忠心耿耿着呢。”含笑瞅着一脸不快的可称得上是知交的叶非败,濮阳熙嘴角上扬,慧黠的眼却时不时的瞟向他身后不远的大石,“若非忠心,曦儿早就将他遣回乡养老去了。……。要说不忠,我倒觉得叶将军你最像了呢。”
“恕在下驽钝,不知王爷这俏皮话有何好笑。”冷冷的讽一句,借此时机慢慢想着这狐狸是否还有话咽在肚里没说明。
“瞧瞧这个。”再打趣也没意思了,濮阳熙便将手中纸片递给负手而立的叶非败,待他接过后,杏黄色身影一闪,叶非败的外袍落在了雪地里。真是好心没好报,这家伙,叶非败拾起自个儿的袍子,回头便要大骂。
哪料濮阳熙站在大石边,朗朗便出声:“翼阳王可都听见了?”
叶非败一愣:翼阳王?!方才不是还在那温泉谷中么?瞠着双牛眼看去,只见一抹素白缓缓的竟从石后走出,冰冷的眼神淡淡的,无一丝情绪。
“如何?”似乎有些刻意的,濮阳熙笑得温和。
垂垂眸:“你设计我。”他都不曾想这从头到尾只是为让他死的计谋。
“是。我设计你。为了曦儿,你必须死。”若是曦儿舍得的话,就不必假他之手了。
“为何现下不杀了我?”杀了岂不是一了百了?原本就是他的希望不是么?而且,当初既是要背叛,他也没想过活着的下场。生在世间,总会令他想起自个儿被侮辱的不堪往事,也令他每每想到复仇。这对那人不是一大威胁么?难道所有人都认定了他今生是打不过他了?是杀不了他了?
“你既离开,若是无缘无故杀了你,曦儿定是会恨我了。如今你对他的威名也无微毫折损,我又何苦来哉?”
想想,又说道一句:“即使我此时不设计,怕是若看着曦儿如此痛苦下去,我也会想尽法子除掉你这心腹大患罢。”
韩朝就连眼睫也未动分毫,冷冷的回身便掠走了。方才觉着这山上有人,因担忧可能对欧阳醉不利才上来瞧瞧,却也没曾料想就是这两人。有些意外皇室中人竟也有野心在亲情之下者,被设计的事就无关紧要了,远离那人的目的已成就是。也罢,今后谁也不必管了,沐儿嫁了,叶非离亦有归宿。……秦州……。
除却他将服役,这地方也合他性子罢——天高云阔、海广水深。
这厢韩朝才不见踪影,那厢叶非败瞅见手中纸片中的内容,当下倒抽口冷气:“原来……。”
濮阳熙笑着止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叹,将纸片拿回,握在掌心中。叶非败只来得及念叨着那落款——“戏”,什么意思啊……。呔,故弄玄虚这点,不愧是兄弟,像得很。
掌心中尘土落尽,濮阳熙才慢条斯理的弹弹儒衫,笑道:“谢你的袍子了。不过你可别太担心了,买衣衫的钱——好歹我也是王爷,缺不了那一点。”
怎样才叫孰可忍孰不可忍?若是有人问了,叶非败此刻十分乐意告知。
“莫生气,非败。现下有件事是非你不能做的了。”笑嘻嘻的。
“何事?”呸呸!以为笑得好看便能消人气么?虽是不情不愿,叶非败仍得认了眼前这他唯一佩服的人也正是他的客星。想到反射性便会应他,他禁不住又要恼自己的好脾气。
“你小心的替我查查这几位……。”
轻声细语灭在骤起的寒风中,被风卷起的新雪片片荡起,白色与白色的缝隙中,只见叶非败越发凝重的脸。
步出竹林后,韩朝便冷冷的四下扫视飞翼所在,两位押差见他终于出来了,恭恭敬敬的过来行礼。韩朝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自牵过从林中转出的飞翼,轻轻一跃,上了马。两位押差见状忙拉住马辔头。
“翼阳王爷!请留步!”
要上镣铐?冷冷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他们。
“王爷别误会了。小的方才接了圣上密旨,王爷想在路上留多久都成。所以……若是王爷与友人相谈甚欢,在这井州留个十天半月的也不打紧。不知王爷您意下如何?”
“不必。”不想再受他什么了。再者大哥有话却说不得,留下只是徒增他烦恼罢了。倒不如早早到了秦州,早早省事。
“是。那沿途王爷可要赏些景色?离这罕山不远倒是有个清净地方,平素少有人去的。王爷不妨在那围猎几日,散散心。”
清净地?绝美的容颜更见冷洌。不是那琰隐林么?七年前……七年前……!!“圣旨。”
押差怔怔,想想才知道这王爷意欲何为。于是一个抓住辔头不放,另一位立刻从包袱中找出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密旨,双手奉上:“王爷,请——”
请字音还未落,韩朝却看也不看的便将那圣旨三下两下撕碎了,扔在雪地上。可怜两位反应不及的押差只有目瞪口呆目送他驾马而去。末了,忧心性命不保的两人嚎啕大哭,好不凄惨。奉命躲在暗处监视的四名侍卫也是面面相觑。
半个月后,一行人到得秦州,人生地不熟的。两位押差原想着传皇上密旨与这守城将军,转念想起那密旨早已尸骨无存,凄凄惨惨的红着眼随着韩朝见了秦州守将。那将军也是位秉公之人,见前翼阳王、国统大将军押到,竟脸色不变的将他安置去盐场。
两位押差过意不去,想到圣上赐的钱粮还剩大半,连忙随着韩朝到盐场去瞧了瞧。检查一番他住的破旧木屋后,请人稍加修缮,也给他置了几件素白绸衫,将他的爱马飞翼也好说歹说养在军营中,这才匆匆回京复命请罪。
而自来了秦州到两位押差告辞离去,韩朝始终是不发一语。默默的搬运着盐块,也依旧面无表情。
8
撩晔的冬夜少有能见月光之日,今夜却不知为何,圆月如盘挂在半空中,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煞是凄凉。
子时已过,更夫也敲过三更,万籁俱寂。就是平素灯火亮堂的皇宫也在圣上一时口谕下黯淡许多。如此,皇宫内那丝哀伤更是久久不散,仿佛一匹长绫将人束缚得要窒息。
御花园萧瑟无比,垂柳长叶早已谢去,徒留着枝条在冷风中飘悠。正对着湖堤的长空亭内,无限惆怅的视线自它们调回到眼前的酒杯里——琥珀色的酒液流淌着冷月光。长空亭四檐依旧流着小飞瀑,水倒映着月光,远远看去倒像成了隐隐发亮的一盏烛火般。
亭中酗酒者却早无心欣赏这奇异美景,只当自个儿正身处最俗气不过的市井酒肆中,拿酒当茶水连连的灌。他灌得快意,假山后踟躅而立的秀美少女却锁着秀眉,欲步又止,白嫩的脸儿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羞的,添了红晕却也多了愁绪。
苦役……。朝,你就是甘愿做那些事也不愿再与我有半点干系么?也罢。当日为何不在大哥住处多留几日?你就那么不在意旁人么?你……。岂是做那些事的人?唉……,国事怎地都那样少了?记得你在的日子,每天都像恨不得将我压垮似的一大堆,害得想到你身旁陪你练剑的工夫都没几个时辰;如今,空对着御书房,空对着长空亭,空对着……泰永殿。时日怎如此慢腾?沙漏中沙子怎泄得那样少?想找些事理了,却想破了脑袋也寻不出。
可恨那些个纲常伦理!可恨那些个道义德行!可恨母后自作主张,居然邀了公孙国、慕容国、南宫国几位公主、郡主成日来烦!从未觉着女子是如此可恶!
最可恨是不能将她们怎样!赶回去伤了几国和气!斐按理是不与我计较,只是现下当政的并非他;而南宫罔也无甚大碍,就怕公孙旭错待了沐儿……。
有着些迷茫的目光透过水帘望向假山后站着的少女,酒杯扔在地上,滚落下台阶。濮阳曦干脆举起酒壶继续灌。情殇、情殇!这蚀骨之痛……,就是大哥想要警告我的么?既知情已去,切莫再情殇……。若是这样容易就能将那人自心上拔除,我早就做到了啊……。朝啊朝,今世不许,我取来世如何?“苍天在上,我濮阳曦发誓,若有来世,必定不强迫他。若有来世,只要守在他身旁我就心满意足!天若有灵!愿减寿偿愿!”
正对着冷月发过誓了,濮阳曦便跌坐在石凳上,拿起酒壶再灌。越喝神志却越是清明无比。假山后少女看得心慌,也顾不得害羞,急忙奔过来,在亭子前站住。犹豫半柱香后,她见濮阳曦大有越喝越来劲之象,当下也不再愁水帘沾湿纱罗衣,冲进亭子,咬唇便要夺下那酒壶。
“玉麒公主好雅兴。赏月么?”濮阳曦侧身一让,托着酒壶隔着石桌强笑问道。
慕容国唯一的公主殿下玉麒,闺名慕容鄢月,乃是无力帝慕容斐最为宠爱的过继妹妹。生性温柔,此刻即使带着些气也是无比娇柔可爱:“皇上为何镇日借酒消愁?难不成是奴家与公主郡主们给陛下添烦了?”
见她衣裳湿了,怕她着凉,濮阳曦解下外袍,替她披上:“是……。”
慕容鄢月顿时怔怔,小脸儿越发的红了:“那……是因陛下早有心爱之人了?”可是那——白衣胜雪的“他”?
淡然的看看她,悠然一叹:“难道朕看来像石子么?岂能无情?”
是“他”么?“那陛下怎不立她为后?您盖世威名,谅是门不当户不对,太后、大臣们也不敢说话的。”后宫荒废确实是真,太后百般暗示、明示,再傻的也能看出她的意思了。即使是全都收为后、妃怕是各国也不会有微词。
“他?他恨朕。纵是朕百般想望也不能怎样。”轻轻一笑,自嘲道。俊美脸上又添几分哀戚。
慕容鄢月小心的看着这眼前的无情帝,沉吟半晌才似乎下定决心,问道:“奴家道听途说,陛下……倾心于翼阳王。可又将翼阳王流放了。此事——。”天下第一美男子呵,四年前匆匆见过一回,那出尘仙姿便似刻印在心中一般,始终不能去了。
“无力帝没向公主说明么?也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弄明白才好。公主还是尽早回房去吧,夜色深了。”
见那剑眉中逸出伤痛,慕容鄢月脸儿也苍白了:“奴家曾见过翼阳王一面,四年前,在圣上为皇兄所备的洗尘宴上。”
“那时公主尚年幼,四年竟也成了窈窕女儿了。”她与沐儿同岁,这他是记着的。两个女孩家都是长成了。
“翼阳王……王爷当真是神仙人物,我皇兄也赞他名不虚传。殊不知,鄢月也觉着,世上是无人可比了。”顿顿,“王爷与陛下,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