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皇上离开的身影,南梦乔茫然地将目光收回,又无意识地望向桌上的书册。
太子离开之时,不停地对着他大叫,「南梦乔!你什么都不懂!」那样愤怒的双眸,就是闭上眼,仍然不能忘怀。
也许……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说的话,还是伤害了这个年轻的人吧……
南梦乔沉思许久,长叹一口气。
晚凝……我该怎么办?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你告诉我,眼下,我该怎么办……
无论太子是如何的不甘愿,最后,太子妃还是进了长兴宫,被圣上封为兰妃。
出嫁的那一日,太后抚着她的手,恋恋不舍道,「兰丫头你也长大了,也要嫁人了,在太子那儿受了什么委屈,要记得回来找我这个老人家。」
围在她四周的公主嫔妃们都笑了起来,「太后,您真是多想了,人家可是嫁去当太子妃的呢,您自个儿家里,能委屈得了她吗?」
「再说了,有太后您这么疼她,太子能对她不好吗?」
「嗯,说的也是,兰丫头呀,你嫁了人,可要好好的过日子呀。」听着年迈的太后和蔼慈祥的话语,尚馨兰不是不伤感的,然而,待嫁的喜悦却冲淡了这种别离之愁。
对于太子,她只在后宫见过几面,都是匆匆而过,一次,是在他来向太后请安的时候,自己也在太后身边,这个年轻的少年,视线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只是轻轻一跳,便又栘了过去,然而,他唇畔的笑容,却是她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还有一次,是在同去大宁宫的路上,青石阶,露气润泽,花梢微摇,燕蹴柳丝,匆匆的一撞,便撞入了他的怀中。年轻英俊的男子,俯下身,拾起自她云鬓上落下的一枝兰花簪,一边柔声道歉,一边将那花簪放入她手中。
嫩脸修娥,淡匀轻扫。最爱盈盈秋水,恣雅态,别有轻妙。
鸾凤冠,彩霞帔,洞房悄悄。
红烛下,锦帐里,凤枕鸳被,芙蓉生香。
等候得久了的新嫁娘,悄悄的掀起喜帕,含羞带怯地望一眼仍然坐在案前的男子,人都说是春宵苦短,可是为何,这个年轻的新郎,却迟迟不过去用喜秤挑开新娘的帕子呢?难道他就不想见一眼这娇媚的容颜?不想享受这连理欢愉吗?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红烛都落满了泪,慕凌渊仍然坐在屋前,一动不动,所有的太监宫娥早巳被遣下去了,连从小服侍太子妃的嬷嬷,都已经下去歇息了,然而太子却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眼看着时已过二更天,不知如何是好的新娘,想起了临上轿时太后的话,终于,手紧紧的捏了一下锦帕,下决定似的站起,编贝似的玉牙儿咬着下唇,莲步轻移,坐至慕浚渊身边,「太子……」
女子所特有的柔柔的声音,令慕凌渊的身体一震,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太子,夜已深了,你……也歇下吧。」温柔的劝解了一番,然而太子仍然是没有任何动作,尚馨兰咬了咬唇,鼓足勇气,将手轻轻地放在太子的锦服上,想要解开他的沉重的外衣。
「别碰我!」像是突然间被毒蝎蛰了一下似的,太子突然间大叫起来,一手挥开她的身子,尚馨兰的脸色瞬间惨白,声音都有些颤抖,「太子……」
「不要碰我!」初夜,洞房花烛,年轻的新郎却怒瞪着坐在地上的新娘。
尚馨兰也不是柔弱到无骨的女子,最初的震惊过后,她站了起来,「太子,时候不早了,臣妾只是想服侍你歇下罢了。新婚夜,不圆房的话,明日恐怕无法交代。」
不说话还好,一说,太子就尖叫起来,劈手打了她一巴掌,「不知羞耻!」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辱骂和责难,毕竟是娇娇怯怯的女子,泪珠止不住的在眼眶聚集,「我……」
原本以为是温柔的新郎,却没有想到,对方对自己讨厌到这种地步,那望着她的目光,厌恶得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蛇蝎毒虫一般。一颗受伤的心揪痛了起来。
而十六岁的慕凌渊却直直的盯着那桌上红通通的一片喜字,还有那两枝摇曳的红烛,面无表情,青年的背影是那样的健壮宽阔,就是在他身后,仍然能感觉到他的怒气,冰冷的,带着黑暗与毁灭的气息,慕凌渊突然间有了动作,他一手将张喜字撕了下来,狠狠的撕成碎片,扔在地上,根本不在乎那两枝倒在地上的红烛,也不在乎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的新娘,开门,向着深不可见底的黑暗,狂奔而去。
第六章
他……应该已经成婚了吧……
灯花瘦尽,又一宵,坐在书房窗前的男人望着黛黑色的天,不由得又叹息一声。堆满了奏折公文的桌案畔,是一壶清酒,还有一枝青玉箫,南梦乔执起箫,轻轻的抵到唇边。
晚凝……你听到我为你吹的箫声了吗?
我这样做,你可会同意?
就算不同意,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其实……对于我来说,这只能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月华收去。
流云渐淡。
夜色更深。
突然间,「砰——」的一声,门被人重重的推开,带着一阵狂风,南梦乔回头,震惊地看到本应该在长兴宫洞房花烛的慕凌渊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一身红灿灿的喜服刺痛了他的双眼。
「梦乔……南梦乔……」也许是因为奔跑,又或许是因为心情激动的原因,十六岁的青年一手扶在门边,一手按在门上,低下了头疲惫地喘息了一会儿,在他身后,是一片深不可见底的浓浓夜色。
「南梦乔。」带着冷的风,带着寒冷的露,慕凌渊抬起头,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他的脸因为奔跑而显得红通通的,他的眸光中,燃烧着的是可以烧尽一切的热情,他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将僵在原地、又逃避不及的南梦乔抱在怀里,年轻的身体是那般的火热,而他身上的衣服,被冰凉的夜露浸透,又是那般的寒冷,那样的冰与火一般的刺激,令南梦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像呓语一般,慕凌渊将额头挨在男人的后颈背上,滚烫的额头,贴上男人因为仅着单薄衣衫而裸露在外的颈背,令南梦乔不由得浑身一震。
慕凌渊的手指带着火一般的热切,焦躁地解着男人的衣带,火烫的呼吸落在他颈畔,青年将滚烫的身体紧紧的贴在男人身上,「梦乔……」
不知是这一声隐含着压抑的呼唤,还是青年的触到他胸口肌肤的手指,令南梦乔的身体颤了一颤,清醒过来的他,第一个动作,便是制住了热情勃发的青年。
「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慕凑渊低吼着,像受伤的野兽。
「下官……」
「不要说下官!我不要听你这么说!」还没起个头,就被青年粗暴的打断,「我不要听你这么生疏的话语!」说罢,又强忍不住的抱住他,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渴切地唤道,「叫我的名字……梦乔,南梦乔,叫我的名字……」
「太子。」
「不要你叫!我不要你叫我太子!」像是点燃了导火线一般,年轻的太子暴跳如雷起来,他忍无可忍的抓紧他,「南梦乔!你真狠心!你真狠心!对待一个爱你的人,你可以这样毫不留情的把他推给另一个女子!根本没有想到,他从来、也永远就不会爱那个所谓的妻子!」
南梦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慕凌渊,是什么时候,这个八岁的,有着一双清亮狡黠的瞳眸的男孩,长成了眼前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倔强的、热情的、却又痛苦着的青年?
他注视着他,心里涌上了一股悲凉,也许是看到了他眸中的悲凉,慕凌渊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的眉头骤然紧蹙起来,他的眼神昏乱而狂热,他低嚷着,「不,南梦乔,你不会让我回去的,是不是?是不是?」
「那是你的妻子,太子。」南梦乔的心被这样的慕凌渊紧紧揪住,这难受得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是因为心痛吗?「回去吧。」
凝视着他,不知为何,眼前就显得有些模糊了起来,精神也有些恍恍惚惚,「太子,我是个男人,是不可能和你成亲的。」
「我不要听这些!我不管这些!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爱的人是你!为什么你现在要说这些!」
「太子终有一日,要继承大统,我是男人,与太子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别这么任性,快回去吧。」
「我不管!我不要管什么大统!」霸道的情人,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咄咄逼人的,「我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只知道我喜欢你!除了你,我谁都不想碰!你知不知道在边关的每一晚,我都是想着你的模样,思念着你的脸,每夜都涨痛得难以入睡。我根本就不要什么女人!」
「我要的是你!南梦乔!」慕凑渊的眼光是阴鸷的、狂猛的,却又是哀切的,像是恳求一般,他澄黑的眸子紧紧的盯着他,「只有你,只有你!我就连第一次的夜晚,梦到的,也是你!我每一夜每一夜的都想着把你压在身下——」
「啪——」极轻极轻的掌声,却是如此尖锐的响起在这狂乱的夜。这一掌、惊醒了慕凌渊,也惊醒了南梦乔。
他做了什么?
南梦乔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而慕凌渊眸中的火焰却迅速的灰暗了下去。
许久,他们只是默默的对视着,最后,先败下去的却是慕凌渊,他的嘴唇嚅动了两下,「对……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我……」南梦乔想安慰他这并不是冒犯,然而,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慕凌渊的嘴边,突然出现了一抹笑容,「哈,哈哈——」他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带着惨白的脸,「我怎么忘了,我怎么忘的一干二净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根本就不爱我……你说过,你对我,只不过是师徒之情。」
「是……的,师徒之情。」微弱的声音,拼尽全身力量说出来的话,却似乎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下官,并不喜欢你,也,绝无可能。请太子……不要强逼下官……」
在话音消失的瞬间,慕凌渊的脸变得刹白,「逼你?你说我在逼你?」他一步步地倒退,他的脚步凌乱,他的眼中充满烧灼般的痛苦,「我真傻,我真是太傻了!居然会跑过来找你,哈!我真是一个大傻瓜——南梦乔!你真狠心!」
远处,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声,慕凌渊抬起头,望了望四周,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怎么会处于这种地方似的,「我要回去了。」他转过头,对着自己深爱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牙、切、齿道,「南!梦!乔!我怎么忍心逼迫你!逼迫我的不正是你吗?是你逼我回去和人成亲的!你永远不要后悔!」
说罢,没等南梦乔有所回应,慕凌渊一转身,投入深不可见底的黑暗夜色中。
夜,似乎在突然间,就凉得刺骨了。
望着那一片浓得像永远也化不开的黑夜,南梦乔的嘴唇喃喃,晚凝……晚凝你看到了吗……我……伤害了他……伤害了他啊……
可是毕竟,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的,守住你的承诺,守在他的身边……原谅我,原谅我……晚凝……
那个黑夜就像是梦一般,突如其来,又像是突然间,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光阴催促,不留神,又是四年。
太子妃传出怀孕的喜讯。
当南梦乔在前往紫金殿的路上无意间听到宫女们谈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冷,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自己折断的竹尖戳得血淋淋的。
而后,他像是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一脸惨白,跌跌撞撞的离开。
当第二日清晨,失魂落魄的南梦乔在书桌上,看到自己掉落的一根白发之时,他才记起,原来,自己今年已经三十有二了。
自太子大婚那年他被封相,至今已经有四个年头了。
四年里,并没有见到太子第二面,几乎是在当晚,他就已经从这个皇宫里消失了,偶尔的回宫,也是匆匆来,匆匆去,难有碰面的时候。
只有从边疆不断会传来他的消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太子又打了胜仗!太子好战,又贪功冒进!太子又赢了!
每一次,传来的都是捷报,就算有挫折,也只是一时的小小败退,下一次传来的,一定是将敌人打得片甲不留或者是更激烈的狂攻猛进,势如破竹。
每当这个时候,南梦乔总会想起那个不服输的青年,撇着嘴,理直气壮地嚷道,「那怎么可以,简直太丢脸了!」
「……我不想让父皇和你担心嘛!」
慕凌渊也许从来没有想到过,向来只报喜不报忧的他,却让他所思念的那个人,在每一次的捷报之后,都会想着那个倔强的青年一个人躲在帐内舔着伤口的模样,忧心得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