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尽涨红了脸,粗口喘着气,好容易调理了气息,又是重重的一挥手:“滚!你们统统给我滚!”
政赫无端的被骂,倒也不气,依旧好脾气的替他盖上被子:“好好好,我们都走,你莫气,好好睡一睡罢。”
君尽见他不过是敷衍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吃力的撑起身子,用力甩出一掌,只听得“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正伺候着他的政赫脸上。
端着一碗白粥走进来的东万正见着这一巴掌打在政赫脸上,一屋子的人都愣愣的站着,一直跟在政赫身边伺候的小厮念棋更是被吓呆了,一口气也不敢出的立在政赫身后,手中仍托着那碗只喂了一半的汤药。
东万忙放下手中的碗,过去抱住仍气鼓鼓的君尽,像哄孩子一般的拍着他的背,小声地安慰着:“好好的,这又怎么了?彗星今天得了空来看你,你怎么无端端的发脾气?”
政赫似是被那一巴掌打傻了,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只看着东万费力的挤进自己和君尽之间,把气红眼了的他抱进怀里。
“滚!”君尽再无甚力气,却依旧重重的骂着,用力的抬起手来,指指站在远处看不清表情的彗星,咬着牙狠狠地道:“滚!滚!滚出去!你们这些有钱的阔少爷,不要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你就是拿银子砸死我,我朴忠载哼都不会哼一声!你们这些人面兽心道貌岸然的畜牲,统统给我滚出去!”他发抖的手缓缓指向仍坐在发呆的政赫:“还有你,你也给我滚出去,我这个下贱胚子不稀罕你的同情,什么哥哥弟弟,你们就把我一个小小戏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还要来看笑话么?滚!给我滚!”
郁积多日的愤懑和恼怒都在见到了彗星的那一刻爆发了出来,混沌已久的脑子终于渐渐清醒过来,那夜的酒,那夜的痛,那夜的话,终于一样一样的浮现于脑际之中,虽是一味要逃要忘记的,但却终在见到彗星的这一刻再也逃不过忘不了了,人生在世,又能逃得了多远?
“哈哈哈哈。”君尽忽的笑了起来,大声骂着:“你们这些畜牲,被爷骂傻了?哈哈哈哈,爷就是一个路边的贱货,爷就是京城里的一个戏子,爷不怕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狗东西,爷让你给我滚,你们就乖乖听话给我……”话没有说完,一丝腥甜的气味涌入口中,君尽“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溅了政赫一身,身子一软人又晕了过去。
众人吓得七手八脚的扶他躺下,念棋这才跑去叫了大夫,东万拿了帕子替他拭干净嘴角的血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拼了命的掐他的人中。
“你下手轻一点!”彗星这个时候突然活过来了一般,抢上前来用力的拍打着东万的肩。
大夫终于匆匆赶了过来,众人纷纷退让,大夫仔细的把了脉以后点头不语,直把一圈人急得火烧眉毛。
“是好是坏,您总是说句话来!”彗星早失了耐心,只差一点就要上前去拎着大夫的衣领了。
“各位莫急,君公子气血郁积,阴毒屯沉,这口血吐的正是时候。”
“那这烧热却怎的还不肯退?”政赫的眉依旧锁在一起。
“烧热不退乃是肺内毒气未除之故,照着原先的方子再喝两日药,便要退热。”
政赫也不擦掉脸上身上的血,仍在床头坐下,轻轻握住君尽的手,念棋站在一旁也不敢劝,只是捧着一套干净衣裳静静的立着。彗星跟着大夫又问了许多,直到把大夫送出门去,他才又转身回来,看着静默不语的政赫,看着悄无声息的君尽,看着拾掇房子的东万,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多余了。
大夫说的不错,君尽吐出那口血后,很快就散了热,睡得也沉稳了许多,再次醒来时,神志也清醒了不少。
彗星见他缓缓睁开眼,还记得昨日他初见自己时的暴怒,便快步退了出去,在外间站着。东万一把将他扶起,轻声问道:“还好么?厨房里热着一碗粥,要不要我去端来?”
君尽微微摇头,四下环顾着,东万明白他的心思,道:“他们都走了,我让政赫先回去了,彗星也不在,你且放心。”端起了床头一直在热水中温着的药:“粥可以不喝,药是一定要喝的。”
“哥。”君尽声音淡淡的:“这是第几日了?”
“自那天回来,今天是第六日了。”东万擦擦他嘴角流下的药,又送上一匙:“你莫想太多,好好养病要紧。”
“放心,我不是大师兄。”他眼神空洞,缓缓地说了一句:“我不是了无牵挂的大师兄,即便是想去寻死,也由不得我。”
“啪!”东万放下了药,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生气地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醒了,你就是不打,我也已经醒了。”君尽无畏的看着怒气腾腾的东万,依旧只是淡淡的:“你以前说的,我总是不听,糊糊涂涂的过日子,还自以为清醒,这一次,我是真的醒了。哥,当日找到大师兄的尸首,你心里羡慕他吧?”他认真地看着东万,子夜般的眸子里升起隐隐的水雾:“羡慕他走的潇洒大方,羡慕他走的无牵无挂吧?可是我们没有他那般的胆量,我们只能就这个样子活着,羡慕他走的爽快,而后继续苟活。”
“尽啊。”东万轻轻抚着刚才被自己打过的脸,柔柔的叹息着:“你长大了。虽然哥怕着躲着,你终还是要长大。”
第 29 章
君尽的身子终还是慢慢的好起来了,虽可以下床走动,但到底还是体虚孱弱,他时常自己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院子里忙着练功的师兄弟们,一坐便是一整天,若不是晚上东万催他快些躺下歇息,他甚至可以继续坐下去静待天明。原本就不大的一张脸只是不断消瘦,先前一顿饭能吃三大碗的他而今一天也喝不下三碗粥,他知道东万担心自己的身子,只是笑着说并无大碍,可他笑起来的模样,却总让人觉得牵强无奈。
东万知道君尽心结不解这场病也终难痊愈,可是他却也毫无良方,这心病乃须心药医,他自然是无可奈何的。
彗星依旧天天来看他,仍是不敢到院子里去,只能远远的看着坐在窗边的君尽痴坐在那里,眼睛还是那双不染世尘的眼,可是眼中那顾盼神飞的光彩却消失殆尽,看着看着,只让人心刀割的一般痛。他知道君尽再回不去从前的潇洒大方,再回不去以往的快意恩仇,再回不去那纯净天真的无邪质朴了。但他却总还在心底里隐隐盼着,或许君尽尚在一时气头上,过了几日,就又会像从前一样,笑着叫自己哥,笑着拉自己喝酒行令,笑着羞红了脸钻进自己怀中,笑着落泪,偷偷叫“娘”……
君尽爱哭,这是兄弟中出了名的,遇上了高兴的事,他上蹦下跳又哭又抱,恨不得将这喜悦传给每一人;遇上了难过之事,他亦毫不隐瞒,发起脾气来摔东西砸家伙,两行泪更是毫无顾忌的在脸上横冲直撞,生怕别人不知他心内不快。可是这次,自从他醒来,彗星从不曾见他落泪,问及东万,说是夜间听得他独在床上偷偷哽咽抽泣,却也不敢上前问慰,只怕一个不仔细言语间再伤了他。
众人皆知,君尽心下悔恨气恼,可是好强如他,又怎肯在人前轻易示弱?李家在京城势大权大,皇亲国戚尚且让他三分,更何况李秀满乃是圣上面前最得意的宠臣,何人敢去惹他?君尽吃了这份亏,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他自己也深知其理,否则依他的性子,又怎会如此忍耐压抑着?
眼看他意志日渐消沉,东万除了尽力抽空陪他也别无他法,一向最爱热闹的他现今却开始畏惧人多热闹之处,总爱一个人独自呆着,东万劝不动他,也只能由了他去。彗星虽心下焦急万分,也是一样的无可奈何,政赫自那日被他赶走,再没出现过,彗星懒得去管他,只道是他和自己一样怕再惹君尽伤怀,故而避之不见。
这日落日西斜,东万兴冲冲的从外面进来,高声叫着:“尽,你瞧谁来看你了?”
君尽循声望去,原本毫无生气的一双眸子竟渐渐的发出光彩来,坐了一日的他缓缓从凳上站起身来,颤抖着伸出手来,口中似是发梦般的小声唤着:“爹?娘?……”
一个身长瘦削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一把握住了睁大眼不敢相信的君尽的手,眼中闪动着隐隐泪花,高兴的叫着:“忠载!”
一个身形微微发胖的妇人站在男子身后不远处,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秀美的大姑娘和一对十岁左右的男孩女孩,两个孩子好奇不安的躲在那妇人身后,两双眼睛闲不住的四下打量着,虽尚有几分畏生,却藏不住那心下眼中的好奇与兴奋,到处看着瞧着。
“爹……”君尽难以相信的看着一脸红光的父亲,竟开不了口了。
“来来来,别站着说话,伯父伯母一路长途跋涉,想必是劳累不已,咱们坐下说话。”东万看到他们一家团聚,不由也是喜上心头,热情的招呼着君尽的一大家人。
“爹,你们是如何……”君尽眼中闪烁着晶莹泪光,连话也说不清了。
“都是托了文少爷的福,说来也巧,文少爷从京城返乡,路上正巧到家里投宿,难得他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文少爷说在京城与你重逢,说什么也要我们上京来寻你。”君尽的父亲尚沉浸在一家团圆的喜悦中,竟丝毫没有注意到君尽的瘦削和缺乏红润的双颊,只顾着诉说一家人是如何得了政赫的好心相助,又是如何意外的被人花了重金收买走家中的原不值钱的两亩薄田,正巧出门时又碰上要回京的政赫,便一起结伴同行,到京城找君尽来了。
“对了,刚才还是文少爷领着我们来的……”君尽的父亲这才从高兴之中回过神来,回头去瞧,哪里还见得着政赫的身影?
“政赫府上尚有事务,他刚才已回去了。”东万连忙出来圆场,政赫为什么没有进来,他自然是再明白不过的。
君尽淡淡的向外看去,却正碰到角落里一双带有几分欣慰的眼,他心下一暖,到底也再难生气,不由得轻轻翘起嘴角,若有若无的,笑了。
见到他那淡淡的安然的笑,政赫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看躲在自己身后的彗星:“这回他真的要好起来了,你还不肯回么?”
彗星自然也是看到了那人嘴角牵动人心的微微一颤,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涩,麻麻的回不过神来,被政赫这般一问,也只得硬着头皮转身离去。
身后的院子隐隐传来欢笑声,彗星逼着自己不要回头去看,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去,却不知为何这脚步竟如斯沉重,每跨出一步,竟要自己使出浑身的力气来。天气越发的冷了,许是已经冬天了吧?彗星模模糊糊的猜想着,怎得就这般冷起来了呢?这漫天飘着的,是些什么?他失神的抬起头来,原来是下起雪来了!那雪洋洋洒洒的借着日落前的最后一丝光,在空中舞着,彗星小心的伸出手去,接到一片小小的雪花,很快的,那片雪花便化作一滩清水,彗星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声道:“越是把你捧在手心,你却越是不领我的情呢!难不成,这颗热心真会害了你一生?”他的泪终于落下,吃力的仰起头看着仍兀自不断飘落的雪花,小声呢喃着:“既不属于我,就不该让我见着你的美,既让我见着了,又为何要我眼睁睁的看你消失于无形,又为何要我这般无力的看着你……”他说不下去,泪越淌越多,竟在这行人来来往往痴痴立着,毫无样子的,痛哭起来……
第 30 章
东万骗了朴家老小说是君尽在外淋了雨着了风寒,大病未愈,加之同门师兄去世不久,所以心境难宽精神欠佳,朴家倒也没有怀疑,朴父知道儿子是个仗义宽厚之人,见他消瘦憔悴,只道是哀痛师兄仙逝之故,便也不再多问。朴父在城西找到一处小小的房子,便将病中的君尽接了过去,一家人安置了下来。朴父天生一双巧手,磨出的豆腐又白又净十里飘香,所以便买了石磨靠磨豆腐维持生计,朴母也能替人浆洗衣物补贴家用,虽然日子不算宽裕,但一人家倒也其乐融融。
君尽有了父母照料和第妹们相伴,精神也渐渐好了起来,他本就年轻,身子倒也康复的快,看着他脸上的笑渐渐多了起来,朴父便也放下心来,以为他从师兄去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政赫依旧是时不时的往朴家跑,今天送来碰巧得着的人参给君尽下药,明日送来家里用不完的布匹棉絮给朴家做袄子,后日又要送文府用不着的炭火盆,虽都不是值当的贵重之物,却也恰解了打南边来的朴家过冬之需。君尽本不愿受人财物,但奈何政赫拿来的皆并非贵重之物,不过是些半旧的东西,若不收下,政赫便要拿去丢掉,他便也只得收下他一番好意。虽然彼此间并未说明,但二人心下都明白对方的一片诚意,兄弟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君尽很快便又重返戏台,修养过后的他在台上愈发用功起来,戏友们渐渐也开始见识到,这个被李大人一手捧红的小生到底也是很有一手的,那些个戏中的柳梦梅、张生、许仙在台上竟活脱脱的被他给演活了!一时间竟让人恍惚,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善浩在家中未出门已有月余,这次皇太后殁,李成在自然要为国葬忙前忙后,李玟雨趁此时机自然是大方的出门逍遥快活,而庶出的善浩却与他相反,只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善浩心中明白,父亲忙于朝中事务,无暇顾及家中琐事,自己最好是安生听话,以免惹起异端再遭人诟病。善浩虽与玟雨同是李家大老爷之子,但善浩的母亲却是李成在最后纳进的偏房,与出身名门的玟雨母亲不同,她只不过是个贫家女子。善浩自幼随母亲生活在李家最西边的院子里,丫头嬷嬷都不及夫人房里一半多,善浩的母亲乃是个不爱言辞之人,为人淡雅和蔼,慈善好施,虽非争宠善妒的女子,却也并非懦弱好欺之辈,只是深知在朱门大户中明哲保身方是上策,故而能够随遇而安,对那些得不着的钱财倒也不去迷恋强求。
善浩深受母亲影响,是个安静随和的性子,从小惯于逆来顺受,遇事不多言生气不多语,虽看来像是个温吞柔弱毫无主见的模样,其实亦是心思细密颇有见地之人。但李家上下只是围着家中嫡出长子的小霸王李玟雨打转,他始终没有机会展露一二,渐渐的,倒也习惯了被人遗忘漠视,始终是温顺平庸的在李家一隅中,淡淡过着自己的日子。也正因他婉顺随和的性子,玟雨才和这个幺弟走的格外亲近,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弟弟究竟有何长人之处,但却也不在乎那些俗名虚利,他只觉得和这个弟弟一起时觉得舒适畅意,便不再多想,偶尔会主动带着他出门游玩。善浩对于兄长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只一味追随在玟雨之后慎言慎行,虽是出门在外,却也不敢放松了戒备,只怕自己一个不仔细,丢了兄长的面子。玟雨还道是他天性如此,却也不去多想。
这日里玟雨闲来无事,来到西园找了善浩要出门,善浩自然听话相随,玟雨走在大街上毫无方向的乱逛,善浩知道他有心事,却也不敢多问。
二人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前,玟雨猛地扎住了步子,回过头来看着善浩:“今天我请了大家来吃酒,咱们回去的晚些。”
善浩淡笑不语,只是点头随他进去。
自君尽大病以来,玟雨只在他昏迷悄悄去看过,听说他病好了,便再不敢上门,只怕因二叔之事而难以面对他。可心下终究是牵挂着,总还是想要见他一面,便拉上了善浩,邀约了四人一齐来喝酒,只说是善浩在家中闷的久了,请兄弟六人出来叙叙旧。玟雨知道君尽为人善恶明辨,加之善浩对此毫不知情,想必看在他的面上,君尽也不会让自己面子上太过难堪。可是现在就要面对已然痊愈的君尽,他却难免心慌,君尽他,会不会像政赫彗星一样怪罪自己?
君尽跟着东万一起上了酒楼,心中还有几分奇怪,好好的,有什么话偏要来这酒楼里来说?上了梯子没有几步,便看见楼上尽头雅间外站着李家的下人,可不就是玟雨身边时常跟着的小厮?君尽脸色一僵,正抬着的腿停了下来。东万听得身后无声,回过头来看他:“今日善浩也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