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老人虽然消瘦憔悴,一双眼睛仍闪亮着满怀期翼的光彩,听得有人进来,他眼中先是露出喜意,却很快便又沉了下去,带着满腔的怒气吼道:“可是那个畜牲回来了?让他给我滚出去!我有生再不想见他,即便是死,也决不认他,我们朴家没有这个那个愧对祖宗的孽子!”
诗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忙躬身在父亲耳旁道:“爹,是二爷和郑少爷来看你了。”
老人愣了一愣,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失望,扭头定睛瞧瞧,这才认出来人,挣扎就要起身,却被彗星上前一把按住了:“伯父大人好生静养着便是,倘若我们一来便给伯父添了麻烦,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朴父缓缓地点了头,再不做声,只是粗粗的喘着气,东万不由得摇头,朴父这个样子,好似已有半个多月,身子不见好起来,却也好在未有更糟。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是不见起色,只说是人尽其力,尚需天意,却也有的开了方子后暗示着该备备后事再不肯来的。
有天一脸的愁,却也挂着淡淡的怒意,而今他个子已然高得许多,再不似以往那个矮瘦的小童了,眉目之间,倒也渐渐有几分君尽当年纯挚的英气。彗星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的心疼起来,若是君尽在家,这个家中,又岂会是这般的愁云惨雾?
而此刻的李府内,却也是阴气沉沉。
“你真不去瞧他一眼?”李秀满耐着性子,皱着眉头看着低头不语的君尽:“倘或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便要后悔一辈子!”
“后悔又有什么打紧?”君尽终于抬起头来,子夜般深邃的眸子中蒙上了忧愁的水雾:“倘若我真的去了,只怕是他死也不得安乐,只当是他白生养我一场,家中尚有弟妹,倒也有人给他送终。”
李秀满愣在那里,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君尽,虽然初识时也曾见过他在酒后痛哭,但那眼泪却是畅快淋漓无所顾忌,到得后来他住进李府,无论怎生的打骂折磨也是绝然不肯落下半滴眼泪的,即便是深夜发起噩梦失声痛哭,也带着深深的痛恨与恼怒的决绝,可是似今日这般,带着揪人心肺的愁苦,眼中波光粼动,盈盈水雾悬而不落,如此之景李秀满却是从未见过。
君尽仰起了头来:“再说有文二爷在,良医不愁,药石无缺,他定然是会想法子治好他的岳丈大人。”
李秀满再不言语,不想再提他暗中派人请了御医为朴父把脉一事,管家回来说御医瞧了之后只是叹气,说要筹备后事,他这才向君尽开口,教他回去看望朴父,岂料君尽犯起倔来,竟连亲生爹娘也不顾了。
李秀满原只道君尽是为了与他赌气,故而不肯出门半步,而今看来,竟是他看错了君尽,误解了他的心思。李秀满长长叹一口气,他何曾真的明白过眼前的这个男子?虽然心仍单纯质朴的像个孩子,可是却用无比的强硬来装扮着镇若,那内心深处的优柔委屈,究竟肯为何人而现?并非自身,李秀满无比笃定,虽明知如此,但他绝然亦不许是旁人!
第 52 章
朴父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来要见的人,空拖着枯瘦如柴的身子躺在床上,一双眼,熬得通红却舍不得阖上。
有天再忍不住,起身便冲了出去,诗妍来不及拉住他,愕然间只见到他飞奔出去的身影,思及他会到哪里闹事,不禁急坏了她,只得连忙到隔壁去找东万相帮。有顺被家中的状况吓坏了,只是躲在朴氏怀中哭,她万万想象不到,一向忠义孝顺的大哥为何会在父亲如此病重的情况之下却也仍是不管不顾。
有天正值青春年少,来到李府门口,自然少不得一场大闹,但一来他不及彗星有武艺在身,二来他亦非达官贵人之后,不过三两下子,便被李家护院捆绑了个结结实实送到前厅问话。
李家的管家倒是认出了有天,附在李秀满耳旁轻轻道出来人的身份,李秀满皱了皱眉头,点点头叫下人把五花大绑的有天带进君尽的房里。
三更半夜的突然有人闯入房中,真把君尽骇了一跳,定睛一瞧竟愣在那里,呆呆的张着口,却不知该说何话。
有天抬头一望,真的是日思夜想的哥哥,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再忍不住,冲过去跪在君尽脚下失声痛哭:“哥……”
君尽听得弟弟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再也狠不下心,颤悠悠抬起手抱住了有天,紧紧地将他拥在怀中,两行清泪无声而下。
李秀满挑起了棉帘在外间看着,见到他兄弟二人相拥而起,嘴角浮起淡淡的笑,缩手放下那棉帘,转身离去。
君尽脑中只是轰轰作响,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何话,做了何事,他亦不知有天是如何掌掴自己一掌后哭着离去的,他慢慢伸出手来抚上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嘴角淡淡的腥咸倒不忘提醒他刚才之事并非惊梦一场,低下头来,君尽望着自己刚才还抱住弟弟的手,轻轻地笑了……
打开的窗子里迎来远处淡淡幽幽的金银花香气,君尽痴痴的回过头来望着窗外的明月,不知不觉中,夏日到了呢。
有天带着一身的伤回到家中,东万瞧在眼里痛在心上,也不知他这般模样被君尽瞧去了,又会是怎生的心疼。替他清洗着伤口上了药,却也并不开口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何事,窄小的房间内顿时变的空旷了起来,竟可清晰的听见有天带着委屈和愤怒的吐纳声和东万那细不可闻的悠悠叹息。
李秀满得知君尽并未跟有天一起回家不由得有几分诧异,他万万想不到君尽是真的怀着必死之心在自己府中等死。思前想后,他虽知君尽心系家中父母兄弟,亦牢牢牵挂彗星政赫等人,可是却不明白为何明明尚未死心的人,却怎的比死心之人还要决绝?
君尽是个硬骨头,虽出身卑贱,但他从未因而瞧低自己,行事作派举手投足,均带着爽朗大气的君子之风,即便是痛哭流涕,也总要哽咽着紧牙关,任眼中泪水不拘而落。自他三年多前孤身来到李府,当着满屋子下人跪在李秀满面前求他收留,放言愿做犬马报答恩情,却也从未将自己当作低贱的娈童任人欺凌。初来之时,李秀满总免不了在他身上吃亏,万不得已下只得给他用药,方能使他稍事安分下来,但即便是药力发作起来,君尽也总是涨红了脸拼命忍耐,始终不肯开口求饶。李秀满原道是他初经人世,尚不惯此道,后来却发觉此乃其傲骨作祟,蛮力苦痛于他是无法奏效的。后来想法子,李秀满亲自出手整治了两年,方使他稍作驯服。可即便如此,君尽却仍如头野气未消的幼狮,惹怒了他,随时都还是会招来横祸。
这样的人,当时究竟是因何肯放下重过一切的自尊自负,来求自己?李秀满时常自问,却总难以自答,若是为了姐夫文政赫,他大可不必如此委曲求全的留在自己身旁,若是为了知交郑弼教,他也不会在姜家一案拖的那么许久了,才下定狠心来求自己,更何况若当真是为了他二人,那他而今又怎会对其二人不管不顾?
但如若不是为了他们,又会是为了谁?
正如当初驯服这桀骜不驯的戏子一样,李秀满本是自信满满,以为总有一日,君尽会对自己服服帖帖逆来顺受,可而今他虽然是当真逆来顺受,可却并未对自己服服帖帖。李秀满明白是他尚未死心,也正因此,他方可以此为胁,对其为所欲为。
但如若真是尚未死心,却又如何面对彗星、有天等人这般狠心决绝?
李秀满当真是想不通了,他不明白君尽,从来都不曾明白过。
这日从院中走过,无意间竟看到守在窗畔的君尽冲着院中的绿柳露出淡淡笑颜,不由心思一动,来到他房内。
“你日日不出房门,现下这柳树端的快长,只怕将来连屋子里的日光也要给遮去了。”李秀满皱着眉头看着窗外的绿树,故作无意道:“也不知这郑弼教送这些树来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君尽肩头微微一震,却并不回头。
李秀满熟知他心性,料得他于此甚是在意,又开口道:“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说来这柳,也跟你颇有源缘啊。”他轻轻搭上了君尽的肩,看到他一向坚毅的眸子中淡淡的闪着柔和。“莫非你们,曾在柳下饮酒赋诗,眉目传情,互通心曲?”
君尽不耐的皱了皱眉,头也不回道:“老爷今日怎的如此清闲?早朝回府便拿君尽来说笑,可是我朝风调雨顺,粮仓富足,国泰民安,恒运昌隆,竟使皇子大臣们毫无忧虑,以致无所事事了不成?”
“好一张尖牙利嘴!”李秀满赞道:“想不到区区一个戏子也有这般开口成章的本事。也不知若是让你去了此次恩科,是否也会承蒙承恩,红榜高中?”他松开放在君尽肩头的手。“倒是郑弼教此次中了进士,让人匪夷所思,就凭他那章华文采,混进三甲便已不易,却不想还中了头甲。”
李秀满掸掸衣袖,向门口走去:“一想到这窗外的柳树是那无礼放肆之徒送来的,我就满肚怒火,不过看你清闲寂寞,便栽上了逗你玩乐,但见你对他也不过如此,这些树倒也没什么可留的。”
他走到外间的厅堂,大声喝道:“来人啊,把那院子里的柳树统统拔掉!补栽丹桂,夏末尚可闻香。”
可是停了一停,他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还是不好,只是拔掉却也出不了我这口恶气,你们去将那树皮剥掉,眼睁睁瞧着这些树枯死方能解我心头之恨。”说完,他便抬脚离去。
君尽眼看着李家的下人们将那四株刚刚栽入三个月的柳苗剥去树皮,心内犹如万蚁啮心,一双拳捏的紧紧地,却也始终只是咬住了唇,并不开口相阻。
看着那被剥去树皮的细柳在夏日艳阳下无奈的挺立着,君尽一颗沉寂的心渐渐焦虑起来,他知道,李秀满如此这般,无非是要他眼看着这些树挣扎着一点点枯死在眼前,以便时刻提醒着他,家中无治的老父,是如何一步步迈向死途。
第 53 章
“有天……”朴父艰难的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儿子的:“爹这一生,对得起皇天后土,对得起天地良心,但是对不起朴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你们兄弟姐妹……”
有天有顺早已泣不成声,诗妍抱住几近瘫软的朴氏,也是无声坠泪。
“我这一走,家里都要靠你了。”他断断续续的说着,竭力的抬起手来擦掉儿子脸上的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有天,你要记住了。”
“爹……”有天啜泣着点头,却忍不住落下更多的泪来:“爹不要说了,爹还要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哪里真有长命百岁的人?”朴父的眼神渐渐清凉起来,脸色也添了几分红润,政赫东万心知此乃回光返照的先兆,心内一片酸涩。
“二爷……”朴父望着政赫:“我就把诗妍托付给你了,我这个当爹的,没给过她什么好的,只希望她在你府上,能无忧的过日子。”
“爹……”诗妍在忍不住,哭出声来。
“好孩子,莫哭,你虽不是我亲生,但我从未把你当外人看过,即跟了我朴家的姓,便都是我朴家的好儿女。”他轻轻喘着气,眼睛在房内四处寻觅着,最终无望的缓缓垂了下来,低低呢喃:“我最对不住的,是忠载……这孩子自小就没了娘,他小的时候没有奶吃,饿得整夜整夜的哭,哭累了就挂着满脸的泪在我这怀里昏睡过去……”老人的眼中蒙上迷离的水雾:“好容易用米粥喂活了,也没让他过上几天好日子,为了葬他二娘,只得十两银子就把他卖出去了……”眼泪顺着老人瘦削的脸颊滚滚而落,老人那双清亮的眸子中,满满的全是无声的悔恨与无奈。“我那不足十岁的儿子,为了我这个不中用的父亲,为了两个吃不饱饭的弟弟妹妹,为了这个贫贱残破的家,自己去找了草台班子,签了卖身契换回十两银子……”
政赫东万虽对此早已熟知,但而今听到朴父这般讲出,亦是难免一番心酸难耐。
“他必是恨我,他口中不说,心中必是恨我……”老人睁大了眼睛望着床头:“他不肯原谅我这没用的爹,连见也不愿来见我一面……”话音未落,紧紧握着有天的手猛然松落,一双眼虽仍未阖上,却再不见那清亮的光彩,眼中最后一滴泪沿着眼角缓缓滑落,无声地落在枕畔。
有天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伸出手去,却不敢上前靠近,颤抖的来到鼻息出一探,心中的恐惧和惊慌再也藏匿不住,满胸的委屈和苦楚登时只化作一声悲鸣,冲破了小小的宅院:“爹……”
君尽正穿过无人的庭院走到卧房门外,一路上飞奔而来的他早已大汗淋漓,连气息也喘不匀了,听得有天这声痛彻心肺的大叫,不由停下了脚步愣在那里。透过敞开的门,他可以清晰的瞧见在层层的人影后父亲那垂在床边的手,可以瞧见父亲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可以瞧见父亲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
踉踉跄跄冲进去,推开屋子里层层叠叠的人,君尽跪倒在父亲窗前,睁大了眼瞧着他那枯瘦如柴的老父,眼中的泪始终只是在眼眶中着转,伸出那无法镇定的手,紧紧地抓住老人的手,苍白的脸上开始泛起凄艳的红,抖动着唇瓣,君尽小声地呼唤着:“爹,爹……”
愤怒的有天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啪啪啪啪”的甩给他四个大耳刮子,狠狠地打落了仍紧握住老人的手,有天对着眼中空洞的君尽怒吼道:“你这个混帐!你还有什么颜面回来!你有什么资格叫他爹?”
君尽怔怔的看着在眼前不断晃动着的脸,只觉得既陌生又熟悉,晃来晃去的,竟认不出是何人了,可是耳畔却听到无数个人高声喝问:“有什么颜面回来?有什么资格叫他爹?”君尽懵懂的摇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政赫和东万终于抢先在众人惊慌意外中清醒过来,上来架开了兄弟二人,朴氏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心动魄?早在诗妍怀中昏晕了过去,有顺惊恐的看着两个哥哥在父亲床前大打出手,心内又怕又伤,只得扑在父亲尸身上恸哭,什么也再顾不得了……
东万紧紧地抱住了气红了眼仍在不停提脚要踢君尽的有天,口中却也只能无奈的叹息,政赫轻轻推了推痴痴愣在原地的君尽:“岳丈大人不肯瞑目,忠载,你去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吧。”
君尽鬼使神差般的走到床前,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缓缓蹲下身来,有顺也慢慢的让出身来,莫名的看着神情恍惚的大哥,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君尽轻轻的抚上父亲的脸,这张历经风吹雨打的老脸上,深深的印刻着岁月无情的痕迹,右眼眉骨处依稀可以见到一条淡淡的鞭痕,那是还是幼时自己在家中玩陀螺,失手一鞭打中辛苦做工刚刚回到家来的父亲,当时便血流如注,忠载被吓得直哭,倒是止住了血的父亲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哄他,才教他安下心来……
“爹,爹……”君尽小声地叫着,似乎还在期待着床榻上的老人会回过头来瞧他一眼。小的时候,惹了爹生气时,爹也是冷落他好多天不理不睬的。还记得有一次他忍不住饿,偷偷吃了煮给病中的有顺的一碗水蒸蛋,朴父气得大打他一顿后,足足月余都不肯跟他说一句话。最终还是他眼泪汪汪的跪在父亲面前认了错,承诺永不再犯后,朴父才心痛的抱住了瘦小的忠载,无奈的长长叹息。
“爹……”他小声地叫着:“不孝儿来得晚了,爹……忠载回来了……”颤抖的手抚上了老人一双兀自瞪着的眼,缓缓抹下,老人终于阖上了双眼……
临街也不知是哪家娶了新媳妇,敲敲打打的好不热闹,大红鞭炮噼里啪啦的炸着喜庆,丝竹之声隐隐传来,依稀可闻大人孩子们欢天喜地的笑闹声。
而这厢屋内,却只听得一片低落的呜咽之声……
第 54 章
出殡那日,君尽远远的跟在后头,有天作孝子披麻戴孝的走在最先,后面跟着有顺朴氏,其他众人陆陆续续跟在后头,自始至终,有天没有回过头来看君尽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