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上)————南枳

作者:南枳  录入:08-11

  然而,等到的,终究不是丽媛。

  彗星终于见到君尽时,是在府衙的大牢里。

  “彗星哥,你来看我了。”君尽努力地想从地上站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他无可奈何的笑笑:“看样子我是没有办法迎你了,请恕我不敬之罪。”

  “君尽。”彗星在门槛外跪下,紧紧地抓住了木栏,心疼得看着半趴在地上的君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眼泪不知何时夺眶而出,他嘴中喃喃着,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

  “哥!”君尽见他落下泪来,不由得六神无主。“哥,这话从何说起,哥,你这是做什么?哥,你别……”

  “都是我,是我害了你。”彗星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替君尽将散乱的头发向后拢着:“一切因我而起,最后吃苦受难的,却是你。”

  “哥,你这才是说傻话。”君尽满不在乎的笑了:“这与哥何干?不用担心我,我皮厚肉老,这些板子算什么?无非是挨打睡地板,我惯了,况且在这里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日三餐也少不了我,有什么苦的?”

  彗星听他故作轻松的调侃,泪更如禁不住的雨,落得飞快。

  “哥,你别哭了,我真的没事,真的,没事。”虽然像强忍着,虽然想笑给他看证明自己无恙,可是,那双子夜般深沉的眸子竟也不知何时蒙上了厚厚的水汽。“哥,我都说不要哭了,你一定要把我的泪引出来,才甘心么?”

  握住君尽抓着木栏的手,彗星再也无法开口,两个人便这样看着彼此无助的落泪,在这昏暗阴潮的牢房中,静静的看着泪水从彼此脸上冲洗出两条悠长的路,却不知道,这条路,可以通向何方。

  心疼的不只彗星一个,内疚的也不只一个。

  丽媛呆呆的坐在房里,看着桌上摆着的各色吉祥喜物,眼泪早已流干,现在的她,再也落不下一滴泪来。

  郑家的大小姐出嫁,喜炮炸响了整个京城。

  只是坐在大牢里的君尽,却听不到原本要成为自己的新娘的喜炮。

  “哥,这可是我在京城过的第二个生日。”君尽看看东万,幽幽的笑着。“只有我们两个,少了大师兄,便没有去年热闹了。”

  “是啊。”东万从竹篮中取出一只酒壶,慢腾腾的倒了两杯酒,递给君尽一杯:“只不过少了一个人,便不热闹了。”

  “哥,彗星哥好些天没有来了。”君尽说到这里顿了顿,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可是他家中,有什么事情了?”

  “郑家的大小姐要嫁人了,他这个哥哥,自然是忙得很。”东万的声音很平淡,好像是和他们两人完全无关一般。

  “她终究还是要嫁……”君尽眼中的神采如此黯淡,剑眉紧紧地束着,让人忍不住想去拨开。可是,拨开了眼前见着的苦,就能连心里的苦也一起擦掉吗?“倘若我一早便不去想那些个世俗门第,也不会到得今日的地步。可是,她约好了的,今生今世,只跟我一人的,她怎么这么快就又嫁了?一女不侍二夫,这是她当日在问溪亭说给我听的,怎么才这么些日子,她就嫁了?”君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狠狠的扔掉了酒杯,在牢狱之中,哈哈大笑起来。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否则依他的性格是拚死也要冲出去的,他想问个明白,为什么,既然愿意跟着自己远走天涯,又为什么,就这样,就要匆匆的嫁了?

  姜家的新媳妇端端正正的坐在新房里,没有揭掉的红盖头盖住了她一脸的苍白,却盖不住她满心的心酸无奈。

  红烛摇曳,烛光中闪动着的,也不知是谁的点点泪花。

  

  第 19 章

  “你终究是来了。”政赫淡淡的坐下,端起了桌上的茶碗,漫不经心的喝了口茶,眼睛并不去看有几分尴尬的彗星。

  “这件事,我总是不好出面的。”彗星依旧站着,看看默不作声的政赫,有些急了,他本就是个急性子,被政赫这么一晾着,心下越发的暴躁了。

  “如果你一早就料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的你,还会站在此处吗?”政赫依旧是不慌不忙地,从容的喝茶。

  彗星没有再开口,诚然,如果他一早想到今天的局面,他是绝对不会来找政赫的,彗星生性清高孤傲,做事最恨向人低头,可是今天这样尴尬的站在政赫面前,带着几分劝说和央求,这让他心中不自在的紧。可是他自己也明白,事情到得今日这般地步,也只好请政赫出面来收拾残局了。君尽无缘无故的被府衙抓去冠上了莫须有的抢盗之罪,却偏偏人证物证俱全,若不是驸马府要置他于死地,还会是谁?丽媛若不是为着君尽,又怎肯乖乖听话嫁到姜家?如今丽媛既然已嫁出门去,郑家自然不会再紧盯着那牢狱中命如草芥的小戏子,要救他出来再也不难,可是,彗星此时却不好出面。一来父亲必然尚在幕后偷偷看着是谁敢救君尽,既然可以在丽媛出逃的同时就布下天罗地网,想必父亲对于君尽的事早已了如指掌,倘或自己再进去搅这浑水,只是更陷君尽于危险之中;二来虽然此案疑点颇多翻案极易,但彗星总不能出面来调停此事,这岂非不是自己伸手打了驸马府的脸?这样一来,有姻亲之联的李氏兄弟自然也不好出面,唯有请不是官宦之家的政赫来做此事了。

  政赫见彗星低头不语,不怒反笑:“郑弼教啊,郑弼教,心细如你者竟也有这样束手无策之时,当真有趣!”停了一停,眼见彗星就要生气,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我前日去牢中看他,他后背到大腿上的肉均已溃烂,当日堂上问审时打的四十个板子早打得的他皮开肉烂,伤处又没人诊治,加之那大牢之中阴暗闷湿,近来天气炎热,牢房中虫鼠横行,那些伤便愈发重了。东万去了要给他上药,他那个牛脾气又死活不依,只怕再这样下去,这一双腿要生生的废在这牢里。”

  彗星哪里还听得下去?只差不顾膝下黄金要求政赫了,他上前一步,夺下政赫手中的茶碗:“既然如此,你怎还有心思在此喝茶?难不成见着他这般模样,你心中便好过了么?”

  政赫被他这般训斥,倒也不恼,他站起身来,仔仔细细的盯住彗星的眼睛,缓缓地说:“惟有如此,才能让他真正死了心!你可知他在牢中最悔何事?他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带着你的妹妹远走天涯!”说到这里,政赫虽强忍着怒气,却也掩不住那额角爆起的青筋:“你若真的是为他好,就不该让他再去医你那宝贝妹妹的病!青春儿女正值年少,最是容易春心萌动,即便是无甚感情,早晚也要日久生情,更何况又是郎有情妾有意?忠载本是苦苦的压着藏着,却偏偏被你家那情窦初开的驸马府千金搅得心烦意乱,他虽冲动急躁,但从小也都还算是一个知分寸的人,凡事思及父母兄弟,可是这次却不顾东万相劝,一心只想带着你妹妹私奔!”

  彗星冷冷一笑:“你这是在生谁的气?”

  政赫狠狠一拳打在桌案上,将茶碗振的抖动着翻倒,茶水横流了一桌。“我在生他的气,气他不听话不疗伤,气他这冲动的脾气,气他这强装大丈夫的仗义,气他这被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最后一人独在牢狱之中,守着一盏枯灯庆祝生辰却连爬都爬不起来!”

  彗星沉默着,看着一向沉稳的政赫这般失控的咆哮着,心内有着某种莫名的得意,虽然此非大丈夫所为,但一想到心下纷乱的并非自己一人,就有着一份释然与畅快了。

  “忠载他,十五岁了。”政赫最后,莫名其妙的说了这样一句话,让彗星半天摸不着头脑。

  君尽趴在地上,费力地抬着头,想从高处的墙洞看看窗外的月亮,可是却总也不够高看不到。他无可奈何的深深叹了口气,浑身一松力,倒在地板上。后背到大腿的伤口在流脓,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恶臭,他这间牢房,连狱卒都不愿走近了,他倒自得其乐,认为这是难得的清闲。四下里一片昏暗,隐隐能看到远处那放在狱卒桌头的一盏油灯发出的幽幽的光,君尽默默地瞧着,心下一片静默,也不知为什么,原本是那么怕黑的他,只要能得着这淡淡的一丝光,却也觉得足以宽慰了。一只老鼠迅速的从眼前窜过,他苦笑了一声,对那早已消失的黑影说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现在却连你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君尽闭上眼睛,强忍住身上的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连着心里的痛也一并忍过去。东万早就说过,戏子万万不可动心,自己不听教诲,而今遭报应了。

  可是他却依旧不甘,为什么不可以动心?!难道我朴忠载就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么?难道我就不能带着我的女人离开么?难道我因为是戏子,就要这样畏头畏尾的过一辈子?

  思绪在心下翻滚着,他想到了彗星。想必彗星比他现在更慌乱吧?也许没能带丽媛走也是件好事,起码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麻烦。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开始是如何的自制着,不就是知道自己明明给不了她安定平静的生活吗?倘若这次真的脱逃成功,彗星不知要受到多大的罪责,丽媛是被他带到自己面前的,如果驸马府有心追究,彗星也必是要受责罚的。他人虽看起来温文儒雅,行事端良婉和,但也是个暴躁的脾气,如果郑老爷要责罚他,他还不知要受怎样的伤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彗星那样单薄的身子必然经不起打,还是自己替他挨了方好。

  

  第 20 章

  见到外面的阳光时,他终于还是不支晕了过去,待到醒来,却是被背上钻心的痛给惊醒的。

  “谁?”他眼睛尚未睁开,便惊慌的问着,努力的睁开眼,却是混混沌沌的看不清楚。“是谁?”他更慌了,伸出手来四处摸着,抓到一只暖暖的手。

  “忠载,没事了,在哥这里,大夫在给你上药,你切莫乱动。”政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沉稳了下来,背上的阵痛不时袭来,他因放松了心,竟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他怎么样了?”彗星急急的跟着大夫的身后走出了房间。

  “哎!”大夫一声沉沉的叹息,把外间屋里的人的心都揪了起来。“原本不过只是皮肉之伤,可是却没能及早医治,兼之天气炎热,牢内郁气积沉……”

  “你只告诉我们,到底怎样便可以了。”性急的李玟雨忍不住出口拦下大夫那越听越让人揪心的话。

  “近来暑气甚重,不要再让伤口散大,他的烧热乃是背上的伤所引起,并非顽疾,只需每日勤换药,汤药按时煎服,过得几个月,总还是会慢慢好起来的。”

  “几个月?”东万突然站了起来,怒气脸上尽显,在房间里不耐烦的踱起步子来。这厢文家的下人已匆匆送了大夫出房去领诊金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便知早晚有一日会是如此,劝他听话上药却总也不听,而今到得这般地步,便好了么?”

  “你稍安勿躁。”善浩站起身来拉住东万。“他人还没清醒过来,切莫再叨饶了他。”

  东万愤懑的坐下,不再说话,善浩回头看看站在门口一语不发的彗星,暗暗叹了口气,再看看里屋政赫轻轻握住君尽的手,心下也觉得无奈,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来劝慰诸位兄长。

  “我先回去了。”彗星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围坐在桌边的三人。“留在此处,也是无益,这次能出钱出力把他救出来,帮我多谢他了。”

  “都是兄弟,你又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玟雨也站了起来:“你既要走,我也同你一道回了,善浩,你也同我回去么?”虽然是问话,可是口气中确有不容置疑的肯定。

  “是。”善浩立刻站起,跟在玟雨身后,垂下长长的眼睫,挡住了眸子里的心念。

  东万还是生着闷气,独自坐在桌边也不看他们离开,良久,突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政赫坐在床头,一手仍握着忠载的手,另一手拿了绢帕轻轻的替他拭去额前的汗,忠载仍紧紧拉住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带着一丝几近渺茫的希望,执着而惶恐的,紧紧握住。

  “你其实早料到会有今日的。”东万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政赫却并无讶异。

  “难道你不曾料到?”他只是淡淡的反问了一句。

  东万不再开口,他也明白,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他一面暗生着自己的气,一面转身离去,走到外间那刺目的阳光下,只觉得燥热难忍。

  政赫听得人们脚步渐远,看着忠载满身的伤,竟然露出了怪异的笑。

  忠载的烧退得很快,他再次醒来看到得,是政赫神情诡异的坐在床头,低垂着脑袋,斜倾着身子,再仔细一瞧,原来是坐着睡着了!

  “哥。”他小声地叫着,既怕他突然惊醒唬住了,又怕他这样睡着着凉。“哥。”他拉拉还握在掌中的手,依旧小声地叫着。

  “嗯?”政赫慌乱的睁开了眼,焦急地看着自己身旁已睁开眼的忠载:“醒了么?饿么?渴么?我叫人炖了雪燕莲子粥,端一碗来给你好不好?”

  见他这般模样,忠载笑了,苍白的脸上浮现的点点笑意越发显得清瘦的面庞里掩不住的倦劳疲惫。“哥,你回去歇着吧,我皮厚,过不了几日,便又好了的。”

  “再厚的皮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政赫笑着坐直了身子,仰仰酸麻的脖子,吩咐了下人送来莲子粥。“你从小就不安生,长大了依旧还是这般冲动暴躁的脾气,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知好好疼着护着,东万去给你上药,你为什么不依?刚才他在我这里,发了好大脾气!偏偏你又装睡,害我无罪受过。”

  “哥,谢谢你。”忠载真挚的看着政赫,打断了他的玩笑话。

  “傻小子,又说傻话了。”政赫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笑着将话打开了去。

  “哥讨厌我了吧?”他忽闪着大眼睛,明亮的眸子里还有着模糊的泪水在打转。“我恨这样的自己,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

  “贪念世人皆有,又岂是你一个独得?”

  “东万哥一早就说与我听,我偏偏不听。”他突然皱紧了眉头,想必苏醒过后身子上的阵痛开始发作了,他强忍着,过了一会自嘲道:“这顿板子,真没白打。”

  “豪爽仗义固然是好,只是凡事不可太过信人,忠载,这一次,你要记得。”

  “我自然会记得,倘或真若忘了,这身上留下的疤自然也会帮我记得。”

  “又说浑话!你这些日子倘若不安心养伤,这辈子休想出我这府邸一步!这身上可不许你留一道疤!”政赫真的有几分生气了,从忠载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狠狠在他脑袋上重重一拍,可是打罢了又飞快地摸着刚才被自己下狠手的地方,似乎他也被自己的力气吓了一跳,一脸的惶恐:“这颗脑袋生的就笨,万一再被我打傻了,可怎生了得?”

  忠载被他这一打趣,不由得笑了起来,倒也忘了身上的疼了。

  彗星站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柳树,心下既烦且乱,却又不知因何而烦乱,鸣蝉不听的叫着,更添人烦心。想要发脾气,可又因忌讳着父亲在家,倒也不敢出声。

  晚饭前,照例是要到父亲书房中交今日的功课的,可是他在房内踱来踱去,却写不出半个字来,他倒也不急,依旧只是在房里胡乱的踱着步子,浑然不觉夕阳西下。

  “少爷,太阳落了,要不要掌灯?”诗书轻轻的开口,将思绪不知飘向何方的彗星唤醒了,他看看西沉的落日,不由得开口吟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郑老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他负手在身后走了进来:“你年纪轻轻,又怎知何谓‘断肠人’?”

  “父亲教训的是。”他赶忙低下头来,不敢辩驳。

  “把你在外人面前那套统统收起!不要以为我忙于政务,就不知道你天天在外面过的是什么酒肉日子!”

  彗星不敢答话,头低的越发低了。

推书 20234-08-11 :家之恋曲 下+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