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温点点头,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
裴剑看着他这个样子,忙问:"怎么了?"
庭温看看他,又垂了眼帘,摆头:"刚刚经过那家书局的时候,看到了本书,是汉代绝本的......"
裴剑见他喜欢又遗憾的样子,忙问:"怎么当时不说呢?"
庭温还是低着头:"当时犹豫了一下......"
裴剑握握他的手:"我去买吧。"
庭温抬起头,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这样好吗?"
裴剑的笑容带着宠腻:"是西街那家吗?"
庭温点头,想想还是有些犹豫:"是不是太远了?这边是东街啊......"
裴剑笑:"你先坐吧。在这里等我,别走。我很快就回来。"
庭温应了一声,看着裴剑出了茶馆后,缓缓起身。
待到裴剑出了街口,庭温四下看看,也出了茶馆,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是一脸平静,全然没有刚刚的羸弱。
庭温朝着裴剑相反的方向走去,过了东街,进了条胡同,就淹没在一排排的民房中了。
裴剑回来的时候,庭温正端着杯茶,静静地注视着碧绿的茶水。茶馆里很喧嚣,说书先生说的段子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庭温却理都不理,就那么安静地看着自己杯中的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同自己无关。
裴剑笑着走过来:"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庭温见他回来,也微笑:"回来了?"
裴剑将手中的书递给他。庭温接过来,笑得一脸满足:"谢谢。"
裴剑却有些惋惜地摇头:"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书是仿的。"
"是吗?"庭温惊讶地翻着书,"嗯......好像是......"看看书,又看看裴剑,庭温还是在笑,似乎并不难过:"不过,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谢谢。"
裴剑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喜。
庭温望了望天色,一脸疲倦:"我累了,我们回吧。"
裴剑有些奇怪,刚刚他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怎么忽然就......不过看看他的脸色,又的确是累坏了,所以还是颔首道:"好,我们回去吧。"
到了家里,天色已经有些灰暗了,裴剑看着庭温瘦弱的身形,怜惜地抚上他的脸:"今天累坏了吧?好好休息。"
他说这就要把手放下,准备离开。庭温却一把拉住了他。
裴剑的心一跳。
庭温不说话,只是抓了他的手。庭温的手还有微凉,而裴剑的手心,却已经是滚烫。
"庭温,怎么了?"裴剑看着反常的庭温,问。
庭温不理,就那么看着裴剑,裴剑觉得,他的眼睛又变得像以前那么清明,很好看。
于是裴剑也不再说话。
庭温一动不动地看着裴剑,过了一会儿,眼中却流露出一缕忧伤,然后,他放开了裴剑:"裴大哥。再见。"
裴剑觉得他有些反常,却也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听着他说"再见",以为是在给自己下逐客令,便道了告别,除了门。
庭温倚着门,远望着裴剑消失在黑暗中后,终于从门后滑到了地上,然后,鲜血就又咳了出来。
裴剑回了房间,回想着今天的种种,想着庭温的笑语嫣然,脸上有些躁热,他总觉得,这是个转机,也许,庭温已经在暗示,他可以接受自己了罢?
那夜,裴剑睡得格外香。
可,那天的回忆,仿佛真的是个梦,转天,梦醒后,裴剑才觉得,现实残酷的可怕。
庭温是一早找到裴剑的。
裴剑看着神清气爽的庭温,心里稍安:"庭温,起的真早,今天的精神很好啊。"
庭温略低了头,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微笑:"裴大哥。因为我今天的心情很好啊。"
裴剑也微笑:"噢?说说看,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心啊?"
庭温抬眼:"与我的家人有关。"
裴剑心下一沉,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容:"怎么讲?"
庭温看着裴剑的眼睛:"因为他们很快就可以出狱了。"
裴剑的眼光闪动:"怎么,你有什么好办法?"
庭温的笑容是从未改变的从容:"我没有。但是裴大哥有啊。"
裴剑的笑容终于停了下来:"庭温......对不起。我可以解除他们的死刑,却没有办法将他们马上释放......"
庭温的眼中带了些嘲讽:"是。裴大哥,你尽力了。你一边费力地勾结范文和知县陷害我全家入狱,一边又做出一幅尽力营救我家人的样子,真妙。辛苦了。"
裴剑的脸色一寒:"庭温......"
庭温点头,笑容未改,脸色却也寒了下来:"是的,裴大哥,我都知道了。"
裴剑倒也不解释,只垂了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庭温道:"我在你家看见了范文。"
裴剑的眉头一动:"所以想到了我与这件案子有关?聪明。"
尔后他又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庭温看着他,面不改色:"我从未相信过你。"
裴剑的心头一痛,笑得有些仓皇:"是么......"
"这么说来......你故意激怒我,到我家为仆,都只是为了找到我的破绽?"甚至......逼我向你出手?
庭温点头:"可以这么说。"
裴剑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呼吸都让自己痛彻心肺:"好......好......阮庭温......"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确凿的证据的?"
庭温拿出了那个账本:"我找到了那间密室。"
裴剑看到他手中的账本,一噎:"你......你进了密室......你......破了那密码......"
庭温怔了半晌,才道:"是。"
当初庭温在试着敲那空着的地方时,屡次试验,都不成功,想想,庭温忽地想起了裴剑教自己的,第一支箫曲--那首不长的曲子,自己却学了很久。
一边想着,庭温一边颤抖着手,试着将那首曲子,按节奏敲了出来。
没想到,机关却开了。
庭温看到机关打开的那一刻,不仅是激动,更是惊讶--裴剑他......
想着,震惊着,庭温却还是走了进去。
之后,就看到了这账本。
庭温缓过神来,惨然地笑:"若不是你将密码设得这般简单,我还破解不了呢......"
裴剑听着这话,却像是在嘲讽他的感情,嘲笑他的愚蠢。
他的目光变得寒冷:"也就是说......你一直是在想法子,拖延住在这间卧室的时间?"
庭温却装作不经意地笑:"是啊。"
裴剑攥紧了拳:"你的病呢?"
庭温的目光闪闪发亮:"早好了。"
裴剑恨恨地:"你咳血、虚弱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庭温抬了自己渗血的手腕:"只要我想吐血,割破这里,就好了。"
裴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好、对他的关切,全都被他当作笑话,他一边冷冷地看这自己,笑着,一面却又装出那样可怜的样子......阮庭温,戏耍我的感情,就这样有趣吗!
阮庭温!
庭温去毫不在意他的眼神:"你的问题问完了?那好,该我了。我不想询问你这样做的理由,我只要解决的方法。裴剑,这里面有你和范文的来往书信,有你贿赂知县的笔笔帐目。你放我家人,我还你账本。"
裴剑冷笑:"阮庭温,你别忘了,现在是谁坐庄。你在我家,若我不开口,你出得了这个门吗?"
庭温的眼底仍旧像是沉静的古井,毫无波澜:"我出不去,还有滴翠啊。我手里拿的只是副本,原本在滴翠那里。只要我今天出不了裴家,那些证据,就会出现在知府的公堂上。"他看着裴剑的脸色更加难看,又道,"你不必想着怎样对付滴翠。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那种东西,她大概已经备份了几十份。"
裴剑的嘴唇在颤抖,他明白了庭温昨天的种种反常举动,原来那一切,也只不过是为了给交接证据作掩护......而自己......却还傻傻地以为那是转机......想起他那样美丽的笑容,只是为了更深的伤害自己,裴剑就觉得,一股血气向上翻涌。
"你的条件。"
庭温知道,自己胜利在望:"立刻去同知县说,释放我的家人,返还我家的财产,还有--将我的卖身契还我。"
裴剑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过了很久,他才哽咽道:"......好。"
说罢,他转了身从盒中拿出庭温的卖身契:"还你--还你。"我们从此以后,再不相欠。
庭温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卖身契,笑容绽开:"好。我今天先告辞,三日之内,放我家人,还我阮府。裴大哥,告辞。"
裴剑就那么看着他从容地走开,直至那件淡青色的袍子完全消失。裴剑的泪水却终于涌了出来,他的脸上在流泪,心里却在淌血,他的表情变得狰狞--阮庭温......阮庭温!
(十五)
三日后,府衙如约放人,而财产却被他们掠夺走了多半。庭温和滴翠接了阮庭华一行回家,庭华与庭玉都憔悴了许多,不过身子却无碍。
庭温看着家中萧索的样子,沉沉叹了口气。手轻轻扶上蒙了灰的,父亲的灵牌,庭温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
过了两天,待庭华庭玉修整好了,庭温寻了个空子找来了阮庭华。
大堂之内,二人相对而坐,庭温啜着茶,抬了眼看着阮庭华,缓缓开口:"大哥。现在,阮家也算暂时安定了下来,有些事情,也就该摊明了。"
阮庭华微微叹了口气:"庭温,你有话直说吧。"
庭温也不再绕圈子:"阮家现在的境遇你也看到了,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散了家财,图个平安,大家各奔东西。"庭温说着,瞥了眼神看着阮庭华,阮庭华的眉皱了起来。
庭温的嘴角荡出一丝微笑:"但我不想,我不想百年的家业,毁在你我的手里。"
阮庭华明白了他的话:"你直接说第二条路子吧。"
庭温将茶杯握得紧了些:"第二条路子,自然是重整旗鼓。可是,这话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大哥,恕我直言,这件事,你做不成。"
阮庭华被他的话一击,但又不得不承认:"......是。"
庭温的眼睛缓缓眯起:"所以,这个重任,只好由我代劳了。"
阮庭华这时才明白,庭温讲这番话的意思,他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苦笑着点头--想当初,自己一时任性,偏要与庭温争着这劳什子的当家之位,如今位子到手,他又做了些什么?还不是连累阮家全家入狱?单凭这一点,他就已经是个罪人了,如今庭温要回这当家人之位,倒也不算过分。
庭温见他首肯,笑容更浓了几分:"大哥,你放心吧,我不会给阮家丢脸的。只不过,这段时间,要委屈你‘卧床休养'了。"
阮庭华听了这话,就明白自己今后的处境大概同软禁无异了,可毕竟是为了阮家,他还是点了头。
阮庭温看着缄默的阮庭华,眼神也黯了下来。
很快,阮府就传出了"阮家大少爷阮庭华因病卧床不起,而少爷阮庭温接手阮家爱一切事宜"的消息。
一个月后,阮家旗下的各个商铺陆续开张。
令人们震惊的是,这次的庭温,一改平日温和淡静的处事方法,行事变得毒辣,似乎在他的眼里,不是朋友的人,便是敌人。
庭温的行商方式让不少人咋舌,但这样做的收益似乎也很大,短短几月,阮家就赢回了入狱以来所有的亏损,而代价,便是其余中小商户的连连倒闭。
"今天又有三家布店顶不住破产了......我们旗下的两家绸缎庄也受到了波及......"管家战战兢兢地向裴剑汇报,裴剑的脸色越来越冷。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裴剑听到关门声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裴家财势雄厚,倒不怕庭温翻云覆雨似的折腾,不到了万不得已,裴剑也不准备出手干涉。他只是想不明白,一向沉静淡定的庭温到底是怎么了,这次为何如此心急。这样的风格,实在不像他。
转而一想,会不会是因为红扇的突然去世,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导致他一时间性情大变?可似乎也说不通......
裴剑越想越觉得古怪,按说他该是恨透了庭温,恨透了他那样欺骗自己的感情,可是,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还是忍不住担心。
思来想去,裴剑还是按耐不住自己心中的担忧,决定到阮府去看看,庭温究竟是怎么了。
庭温正在房中核帐。
现在正值阳春三月,本应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可今年不知怎么的,春天似乎来得晚了许多,已经是三月,天却还是阴冷阴冷的,庭温畏寒,房中还生着火。
庭温一面核着帐,一面不住地咳,掩口用的帕子上沾上了点点血迹。庭温看着殷红的血,又打量起自己瘦可见骨、血脉经络清晰可见的手,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是忽听门外有人来报:"少爷,裴少爷求见。"
庭温停了一下,才道:"稍等。"
然后他起身,看看手中沾血的帕子,将它扔进了火盆中,才过去开门。
裴剑等在门口,虽然将脸绷得紧紧的,可眼睛里还是不住地流露出关切之色。
庭温淡淡地对旁边的滴翠吩咐:"你先退下吧,有事我再唤你。"
滴翠应声退下,庭温冲裴剑一笑:"请进。"
裴剑跟着庭温进了他的书房。
房内的光线有些暗,庭温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在黑暗的映衬下显得那么虚弱。裴剑皱起了眉--他的身体怎么会变成这样?记得先前见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虽说荏弱,但精神尚好,如今怎么会......
庭温似不满他总盯着自己,便扬了手指向一旁的座椅:"坐吧。"
待裴剑坐下,庭温也坐到旁边的椅上:"裴大哥,你找我有事?"
裴剑听着,心里却痛得紧--他虽还是一口一个"裴大哥"的叫着,可听来,却显得那么冷漠。
裴剑摇头:"不,没什么大事,只是过来看看你好不好。"
庭温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诚如你见,我很好。"
裴剑正想答话,却看到火盆中似烧着什么,定睛一瞧,似是一条手帕,手帕上,像是还沾点点的腥红。
裴剑心里一紧,他不会还在吐血吧?不是说......那些吐血的假象,都是他装出来的吗?
庭温见他久久地看着火盆愣神,便提醒似的叫道:"裴大哥?"
裴剑这才缓过神来,看着庭温微微抿起的淡色的唇,便知就算自己问出来,他也是不会说的。
思忖了很久的那些问题,在此刻却都只化作了一句:"你自行珍重吧。"
庭温听了他的话,没什么表示,却将眼睛垂得更低,只留下睫毛在眼底晕出一层阴影。
裴剑坐着,也自觉无趣,可若说离开,却又有几分犹豫,看着他的样子,裴剑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也是听不下去的,可还是忍不住想劝他几句:"庭温,无论生意怎么忙,都还是身子要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