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琛跳下竹床扑了过去:“还给我。”
那白衣男子身子微微往旁边一闪,冷泠问道:“这是哪来的?”
景琛道:“还给我。”再度朝他扑去。
那男子形同鬼魅,身子不知如何一闪,又避开了他这一扑。
景琛收脚不住,往前踉跄几步,他已经是一天一夜水米不沾牙,心里满是悲伤抑郁,脚下一软,坐倒在地。
那男子冷冷一笑道:“这是哪来的?”
景琛咬牙站起身来,一语不发,掉头往外就走。
那人脸显诧异之色,喝道:“站住!”
景琛充耳不闻,提了一口气,忍着强烈的头晕往外就走,天色不早了,他一定要找到杜少宣。
那人喂喂了两声,见景琛越走越快,终于走出屋子道:“你以为把全部死人翻个遍,便能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景琛哪里理他,快步走到院门,那人大声道:“杜少宣才不在那儿呢。”
景琛猛地立住脚,回转头来,大睁着双眼颤声道:“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他?”
那人脸上微微绽开一缕笑,如朝霞初升,甚是明丽动人,跟着举起了手里的指环道:“说吧,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景琛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两三步窜白衣男子身边道:“杜少宣在哪里?你识得他吗?他他。。。。。”他情绪激动,本来苍白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潮,说得太急,不由得呛咳起来,那白衣男子见他咳得气也喘不上来,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道:“你受了风寒,本来身子不算强健,这一番折腾,你的小命儿难保了,还想着杜少宣干吗?”
景琛好容易平静下来,拉住这人的衣袖道:“杜少宣在哪里?”
那白衣男子也甚是固执,仍旧将那指环送到他眼前道:“先说这个是哪来的?”
景琛无可奈何道:“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信物。”
白衣男子脸色一变,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是不是戴季伦那厮?”
景琛点头,然后道:“杜少宣呢?你识得他?他在哪里?他没死是不是?”这一连串话问了出来,那男子收了指环,突然恶作剧般地一笑道:“你适才梦里不住地叫杜少宣,这杜少宣谁不知道,袁公山上打败仗的那个,皇帝不是好人,老子当年就说过的,可叹戴季伦与杜少宣这两个白痴不信,
如今死无全尸,算是报应。”
景琛满脸欢喜,听了这话便如一桶雪水兜头浇下,冷到骨头发痛,那日当正午,当头晒在脸上,眼前便如万道金光闪烁,心中却似万箭穿心,再也支持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往前一栽,再度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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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衣男子眼见他往前倒,连忙扶住,瞧了瞧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急痛攻心,性命无碍,死不了人。”
当下抱起景琛进了房,将他放在竹床上,自己匆匆奔向药柜,十指上下翻飞,灵活之极,瞬间便配出一付药来,将窗下一只紫陶药罐揭开盖子放进药去,跟着放到廊下一只燃着的红泥火炉上熬着,这才转身进屋,将墙上一只布袋取下来,取出个锦匣,里面却是蜀锦制的针袋,打开来时,放着明晃晃三十来根银针。
景琛这一睡,自己也不知睡了多久,耳畔传来阵阵喃喃的说话声,他不安地眨动双眼,醒了过来,却见床边站了个人,一头白发,容貌极美,目光犀利,黑眼珠里老是隐含着嘲讽的意味,那白发男子见他睁开眼来,啧啧笑了一声道:“
好家伙,你真能睡,六六三十六个时辰,我说,可有梦见杜少宣?”
景琛觉得精神好多了,身上似乎又有了力气,听他提到杜少宣,心里又是一痛,想要说话却又强忍住,转过脸去,那白衣男子哈哈一阵大笑,道:“怎么,没梦到?哼,那杜少宣被人横七竖八砍了十七八刀,早就面目全非了,只怕连他娘也不认得他了。哈哈哈哈。。。”
景琛等他笑够了,这才缓缓说道:“我能认得出他。”他声音不高,语气缓慢,却透着说不出的坚定,那白衣男子正在纵情欢笑,听了这话,不由一楞,景琛抬起头来道:“这位先生,我知道你定然知晓他的下落,是死是活,请指点一二,景琛感激不尽。”
说着翻身下床,倒身下拜。
那男子吃了一惊,笑声顿止,问道:“你是杜少宣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找到他?”
景琛道:“先生因何年纪青青白了头发?又因何独自一人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想来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在下之所以要寻到杜少宣也是为此。”
那白发男子双眉一扬,打量了景琛一阵,不再嬉笑,沈声道:“你跟我来。”
说完当先领路,跨出房门,门外是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木制长廊,房廊宽大,院中一颗手腕粗细的楠木,景琛突然明白为什么老是觉得这处房舍眼熟了,这分明与秀山幽谷的草庐构建一模一样,他心思何等细密,猛然想起他与季伦在一起时,曾听季伦偶尔提起有一位隐居在外的师哥,似乎是个异族男子。
眼前这白衣男子,一头白发已经很是怪异,眼眸微陷,肤色异常白晰,容貌极为美丽,完全不像普通的南朝男子,再一想到他曾提到过季伦与杜少宣,显然对他二人很是熟悉,他再跟着这人走了几步,脱口而出道:“你是陈妙手?”
白发男子脚步微滞,转过脸来,嘴角微牵,似笑非笑地道:“戴季伦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景琛摇了摇头道:“他什么也没说过。”
那男子冷冷一笑:“想找到杜少宣,便跟我来。”
说着顺着长廊拐进一间光线极为阴暗的房间。
景琛一进屋眼前几乎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清,只有扑鼻而来的浓烈的药味,再过得一阵,眼睛渐渐适应了此间光线,才瞧清楚原来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中,正中有木台,上面似乎用白布盖着什么,隐隐约约便是一个人的身体轮廓,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突然觉得这屋子奇寒,似乎比外面更为寒冷。
他忍不住抱住自己双臂,身体微微颤抖。[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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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发男子走到窗边,拉起了低垂着的帷幕,一束惨白的日光自窗外照了进来,雕花的窗棂阴影投射在正中木台上躺着的人身上,这人身上盖着白布,头上也缠了厚厚的白布,白布下浸出些殷红的血迹。
只听那白衣男子道:“你看看,他可是你的杜少宣?”
景琛此时惊惧到极点,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本来就没存过杜少宣还活着的念头,这台上的人真是他的尸身,他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走到这人跟前。
一缕浅黄的阳光正洒在这人脸上,双目紧闭,眼睫浓长,鼻梁挺直,薄唇轻抿,轮廓极深,面上毫无血色,清清楚楚正是杜少宣。
景琛伸出双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是寂静无声,全无热度。
他默然不语,见他额角从布带下面渗出一缕黑色血迹,轻轻用指头替他拂拭,喃喃地道:“杜少宣。。。。。。。。。。”
一语末完,身子摇晃起来,那白发男子扶住他道:“现下你满意了不?”
景琛提了一口气起来,站直了身子道:“我能带他回去吗?”
白发男子道:“那不成。”
景琛道:“为什么?你是个大夫,可他已经死了,你难道还想救他?”
白发男子道:“戴季伦既然告诉你我的名字,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是个妖怪吗?”
景琛无心与他再说,伸手去揭盖在杜少宣身上的白布单,陈妙手才叫了一声:“别揭。”那白布却已经被景琛揭开了。
日光隔了窗照进来,虽然光线并不强,却仍清清楚楚照见这人身上横七竖八缠满了绷带,全身上下竟无一处没伤。
陈妙手笑了一笑道:“还没过头七呢,说不定可以还魂的。”说着将白布又在盖上,景琛怔怔地道:“这里好冷,你为什么不给他穿上衣服?想要冻死他吗?”
陈妙手看他神色痴痴呆呆地,面上毫无表情,
眼里一片死寂,突然间不忍起来,柔声道:“他没死,我用药暂时迷倒了他,他身上中的箭太多了,箭头扎在肉里,硬拔的话,只怕活活疼死了他,所以我用了麻沸汤,暂时迷到他,剔出箭头,再过一个多时辰便可醒过来的。”
景琛闭了眼道:“气息全无,你不用哄我。”
陈妙手素来脾气焦燥,这时候见他死活不信,不想再和他多说,便搬了张椅子在他身后:“傻子,坐在这里,等那柱香燃尽了,他便可醒过来。”
杜少宣觉得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那不是父母的。
母亲在他出生三个月后便去世了,而身为相王侍卫统领的父亲,眼光向来是严厉甚至冷酷的,这眼睛也不是姬末其的,从九岁第一次在相王府见到六岁的姬末其,还在天真无邪年龄的姬末其,
漆黑晶莹的双瞳里只有一片淡漠。 后来,那双眼睛里有贪恋、有渴求、有信任,唯独没有温柔。
这样春水般温柔的眼睛,只能是他,那个像阳光一样温暖明亮的少年,谢景琛。
这个名字令他心口某一处地方酸楚难当,甚至微微发痛。[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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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酸痛渐渐加深加剧,成了一片弥漫在胸膛里不可抵挡的锐痛,他开始挣扎起来,想要摆脱这痛。
然而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双温柔的黑色眼睛,他
尽力张大双眼,想要看清那人,然而看不到。他急得大叫:景琛,景琛。。。。。。
景琛在他身边坐了很久,案上那柱香也渐渐要燃到尽头。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陈妙手不知去了哪里,外面光线渐渐强了,杜少宣苍白失血的脸孔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张脸已经完全没了生命的任何迹象。
他呆坐着,白发男子进来过三次,每次都来摸摸脉,摇摇头,然后又走了。
景琛看着他摸脉,心想怎么会不摇头,他早已经不知偷偷摸过多少次,那里根本没有跳动过。
香快要燃到尽头了,景琛想自己真的很容易被人骗的。被杜少宣骗,现在又被这白发的陈妙手骗。
只因为自己相信他们,所以被骗。
其实不关他们的事,只是自己太容易相信人。
他将眼光从杜少宣脸上调开,窗外那株细弱的楠木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这里好冷。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之冷。
就在这里,他听到了喃喃的低语,虽然很低,很破碎的声音,然而他仍然听清楚了,那是:景琛。。。。景琛。。。。。。
很急促的呼唤,虽然声音细若蚊鸣,然而景琛却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听的曲子,原来有时候以为被骗了,其实对方说的却是真话。
杜少宣发出低低的呼唤,每一声,唤的都是景琛的名字,并且开始了剧烈的挣扎。
景琛扑过去抓住他在空中乱画的手叫道:“杜少宣,你还活着。。。。真的还活着。。。”他脸上在笑,眼泪却糊了一脸。
杜少宣挣扎得越来越厉害,白布下面渗出了血迹。
白发男子鬼魅般闪进屋子,揭开杜少宣身上的白色布单,动指如风,轻点他身周大穴,杜少宣停止了挣扎。
这人在杜少宣脸上粗暴地拍了两掌道:“该醒啦,在这里睡了七天了,你还没睡够吗?”
景琛颤声道:“你轻点。”
白发男子听了一阵, 狐疑地道:“景琛?是谁?”
景琛脸上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喃喃答道:“是我。”
陈妙手张大了双眼,一时捏着杜少宣的手腕也忘记了放下来,瞧着景琛发楞。
便在此时,杜少宣张开了双眼,陈妙手与景琛都探过头去看他,杜少宣眼神茫然,眼珠缓缓移动,扫过二人面目,脸上却毫无表情,陈妙手叫了一声:“杜少宣?”
杜少宣茫然不答,景琛跟着也叫了一声:“杜少宣。”
仍是一片茫然的样子,嘴里却叫了一声:“景琛。。。。。。。。。”
陈妙手皱了皱眉,仔细看了他气色,又摸了一阵脉,对景琛道:“他这时候药性末过,便是亲娘来了他也认不得是谁,再缓几日,药性慢慢过了,那便无事了。”
景琛半信半疑道:“他不会死了吗?”
陈妙手翻了大大一个白眼:“你胡说八道什么?戴季伦这小子号称回春,呸,起死回生的本事他能及得上我半分?”
景琛拉了他,正色道:“你没骗我?他真的不会再死了?”
陈妙手见他神情极为认真,双眼焦虑地瞧着自己,重重点了点头。
景琛突然倒身下拜,陈妙手吓了一跳,连忙去拉他,景琛道:“陈大哥,你是我大哥的师哥,因此也算是我的大哥,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应我。”
陈妙手拉他起来道:“你放心,杜少宣不会死的。”
景琛摇了摇头:“我求你的,不是这件事。”[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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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公山一直至腊月里,才有双方的人来各自收尸,清扫战场。
陈妙手外出采药,在山北遇到一群北朝十兵,他在袁公山一带生活多年,本来就不是中原男子,是以北朝的军士只当他是自家人,他一付郎中打扮,路上随手一点,便止住了一名士兵的腹痛,这些人佩服之极,陈妙手便旁调侧击地问了情形,又打了些药草,与那群北朝兵士道别,匆匆回了药庐。
杜少宣一身布衣,坐在阶下,用布擦着一柄短剑,见他回来,朝他点了点头,紧抿着唇,没有说一句话,低头继续擦那短剑。
陈妙手放下药篓,与他并肩坐在阶下,拿过那柄短剑,只见那剑柄上刻着篆书的姬字,便道:“这是姬末其给你的?”
杜少宣摇了摇头道:“是先皇给家父的,后来家父颖州兵败殉国,这剑便给了我。”
陈妙手道:“是了,颖州那一战,是相王力主的,兵败后刘仁便将相王放逐,你是那时候遇到姬末其的吧?”
杜少宣听到姬末其的名字,将剑夺回手里,站起身来,转身进屋。他的伤大部分已经好了,只有腿上的刀伤甚重,几乎连脚筋也被剁断,这时候走路便有些跛。
陈妙手瞧了他背影,心下犹豫要不要把听到的事告诉他。
杜少宣自清醒过来后,性情大变,很少说话,一开始甚至不肯用药,一付了无生趣的样子。陈妙手脾气古怪,什么样的病人在他手里也得乖乖听话,一个不肯治,一个偏要医,磨了好长一段时间,陈妙手冷嘲热讽,手段用尽,终于还是让杜少宣渐次好了起来,只是越来越沈默寡语,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瞧着南边,眼神直直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妙手看了他背影,不知怎么有些心酸,他想起当初杜少宣与姬末其住在谷中,杜少宣那时候个性爽朗,爱说爱笑,只有他能让那个一脸阴郁的小王爷开心大笑,再看这时候有些佝偻的背影,终于叹了口气道:“杜少宣,两国议和了。”
杜少宣停下脚步,双眉扬了一起来,低声道:“什么?”
陈妙手站起身来:“我在北坡采药,遇到北朝兵士来清扫战场,听说是两国议合了,北朝的大公主小产去世,现在姬末其正在准备迎娶北朝二公主,两国罢兵,南朝称臣纳贡。”
杜少宣呆呆立着,陈妙手的话越来越远,耳边似乎又传来了撕杀声,战马的悲鸣声,西风猎猎的声音,刀光,剑影,鲜血,在眼前混作一团,他脑中嗡嗡作响,最后听到的却是,姬末其要迎娶北朝二公主,这一场大战以南朝称臣为结束。
他无话可说,满腔愤懑无处可发泄,噗地一声,手里的短剑深深扎进了柱头。
陈妙手幽幽地道:“这怪不得姬末其,天下者,兵强马壮者得之,杜少宣,小皇帝时机不到就轻易挑起战端,北朝看似人心涣散,然而国力强大,胜南朝数倍,姬末其刚刚坐稳位置,朝中权力还有一半在世家公卿手里,这个时候想要收复失地,本来就很是冒险。更何况将帅不和,兵败是在情理之中的。”
杜少宣呆了一阵,突然笑了一下道:“陈,我留在这儿和你学医成不成?”
陈妙手冷冷一笑,捞了一把自己的白色长发:“你愿意学出这一头白发来吗?”
杜少宣淡淡一笑:“这也无所谓,人谁不白头?再说,你这一头白发又哪里是学医学出来的?当是另有因缘。”[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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