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广告部门里头每个人昵称为「毅哥」的陆毅豪,无疑是艺术指导当中的翘楚,今年刚满二十九岁,已经入行整整七年,熟悉各种事务的操作流程。
而刚入公司的菜鸟穆千驹,也是由他发掘其广告方面的天份而一手带起来的,两人的情谊由陌生到逐渐熟悉,甚至友好至亲如兄弟,所以陆毅豪更不能轻易原谅穆千驹的「背叛」。
陆毅豪本身也很有才气,但是任谁都知晓他对「亲太子」一派的人极其不屑,所以找了各种借口不愿升职,甚至掩饰其天份锋芒,宁愿安安份份窝在一角当个小小的艺术指导,也不愿当免费奴才去舔凌煜丞的皮鞋,所以,当三个月前他无意中得知穆千驹已经点头答应上层,愿意担任「副」执行总监这个「屈辱」职位时,陆毅豪当下大发一顿脾气,撕裂手中刚完成的案稿,指天咒地发誓再也不认穆千驹当好兄弟!
事后,陆毅豪这个血性男子不给穆千驹任何解释机会,更多次避不见面,为此,两人即使在同一间公司上班,仍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开口跟彼此对话了。
但,两人毕竟也不是什么心思别别扭扭的小孩子了,已经三个多月过去,就算再有什么难解心结,也是时候该摊开来讲清楚了,一直低气压下去,不但自己憋得难受,身旁饱受波及的同事们也不好过。
「毅哥,我请你喝杯咖啡聊一下?」穆千驹抱着不大希望询问。
「我现在没空。」陆毅豪哼!地一声,扭过头去。
他会拒绝自己早已是意料中的事,穆千驹无奈地耸耸肩,浅笑道:「那好吧,等下次毅哥有空了,就千万别再拒绝小弟。」语毕,他带着遗憾心情朝电梯门走去。
兄弟就这样没得做了?胸口一痛的陆毅豪倏然抬起头,盯着他略显落寞的修长背影,过了一会儿后终于暗叹口气,忍不住出声道:「如果是请喝酒的话,我就有空。」
穆千驹霎时顿住脚步,欣喜地转过头来,露出大大笑容。
「没问题!」
几分钟后,两个大男人去便利商店买了一大袋的罐装啤酒回来,洒脱不羁地坐在只亮了一盏微弱灯光的公司大楼前的阶梯上,仰视着上头一望无际的美丽星空,手拿啤酒,大肆啜饮。
唉,早上才苦口婆心地劝凌煜丞不要多喝酒,没想到晚上他自己却自打嘴巴地连暍了三大罐……想起此事,穆千驹不禁露出苦笑。
「毅哥,小心别喝过头,最近员警抓酒醉驾车抓得可紧了。」
「嗝!」陆毅豪爽快地打声酒嗝,伸手抹抹嘴,耸肩浑不在乎地道:「放心啦!你酒量好,但我也不差,况而且我今晚也没打算开车回去。」
「又要睡工作室了?是哪件新案子需要你这样熬夜赶工?」穆千驹随口询问。
陆毅豪闷哼一声,「还不就是上上礼拜接的那件化妆品案子。」
「呃,不是听说创意小组早就已经有『粗稿』出来了吗?」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搞不定?
提到这个他就满肚子不爽!陆毅豪拧起眉,将手中的空罐子一把捏扁,咕咚!一声丢掷出去,没好气道:「点子当然早就出来了,不过你也很清楚,业务部里头一堆见识短浅的蠢蛋最喜欢插手管东管西,扯我们后腿,老爱一下子批评案子不创新不够吸引人,另一下子又说太创新了不符合客户需求,要我们东改改西涂涂,下礼拜还要跟他们开会审查一次,我正在头痛最后的细节部分。」
通常,创作部门提出广告案子后,负责接洽此案的A E业务员则负责把广告呈现给客户。有时,会有一个中间阶段,在这一期间,业务人员会对粗稿进行审查,防止出现创作人员为了发挥一个突发的新点子,而忽略了客户反应的意见。
这类悲惨的事例很多,创作人员熬了不知多少夜才提出的最佳创意,结果一下子就被客户否决掉了,必须重新来过。
所以慎重审查是必要的过程,可是也容易引发业务部与创意部两方人员因为不同意见而争执不休,甚至在广告业界,双方人马一言不合而打起架来的消息,也是时有耳闻,不算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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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妈的!我已经忍耐凌爵非那臭小子很久了,下次是最后一次,他们再不懂装懂地胡乱批评,东西就丢给他们自己去做!谁怕谁啊!」陆毅豪破口大骂,堆了满腹的牢骚今天才有机会发泄出来。他与业务部的主任凌爵非早己水火不容是众人皆知的事。
类似的冲突对峙也不是最近这三天两头冒出来的,一件新的广告案子要顺利催生出来,本来就不是容易事,穆千驹听了,也只能摇头苦笑。
「需要我帮忙出什么意见吗?」
「不必了,你才新官上任,这几个月应该忙得很,这点小事情哪敢麻烦你。」陆毅豪瞥他一眼,故意说得很「客气」。
穆千驹轻轻叹息一声道:「毅哥,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还是以前的我,始终没变过。」
整整三年来,两人一起彻夜想点子、一起发挥合作无间的默契搞定无数案子而来的过命交情,并不能像小孩子般,任性地说要绝交就能绝交得了的。
「哼!我就是不爽当了你三年好兄弟,结果到最后还是不了解你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陆毅豪越说越生气,大手一伸,又拿了一罐啤酒往喉咙猛灌。
「对不起,我……我实在有自己的苦衷……」为了得偿一己私欲,而伤了两人仿佛兄弟般的融洽感情,穆千驹心底真有股说不出的抱歉及难过。
「你有什么苦衷?」
「……」
「为了钱?还是为了利?」陆毅豪斜睨着他,问话咄咄逼人。
「你知道我不是。」穆千驹摇摇头。
陆毅豪微蹙眉,一抹精光闪过眼眸,冷声道:「哼!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有多少谣言传得很难听?一堆人在背后讥笑你是阿斗豢养的『乖狗儿』……他妈的!我听了就满肚子气!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阿驹,你给我老实说,这次会答应升职,是不是故意要接近他?待在他身旁是不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穆千驹心脏猛地一跳,飞快摇头否认道:「没有!我哪有图他什么!你想太多了!」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陆毅豪明显不信,一再逼问。
他怎也想不透,一身领导天份、才华洋溢的好兄弟,为何会甘愿摆出低姿态,被凌煜丞那个阿斗欺压在头顶上?他实在为穆千驹感到非常不值呀!
穆千驹神情苦涩地半垂下眼眸,就是说不出口才叫苦衷啊!
「毅哥,理由我现在真的还没办法跟你说……」
「为什么?」
「你先不要问……拜托,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哼!好,不管要等我多久都行,我一定会洗耳恭听你的解释,不过,要是到时你的理由不能令我『满意』的话……哼哼!你应该知道后果!」陆毅豪将话说的绝了,但也暗示愿意「暂时」与他和好,这已经是性格顽固且一旦决定放弃某些事物便永不回头的他天大的让步。
穆千驹苦笑道:「我尽量。」
唉,到时只怕老实说了,兄弟也立刻没得做了。
他非常清楚明白一件事,对「亲太子」一派的人非常感冒的陆毅豪,要是知道自己居然是个同性恋,且还深深爱上凌煜丞,后果恐怕只有一个──永远与他断绝往来!所以,至今穆千驹一个字也开不了口。是不能说,也是无法说。
穆千驹并不后悔爱上凌煜丞,只是,自己的心情不但没人理解还被人彻底误会,心底还真有股说不出的悲哀苦涩。
见他苦着一张脸,陆毅豪冷哼一声道:「丑话说前头,伴君如伴虎,尤其是阿斗这人心眼很小,在他底下不好做事,你要时时刻刻注意点,到时受了什么委屈,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穆千驹伸手搔搔头,小心翼翼询问道:「呃,老实说,我实在有点不明白,那个凌总……阿斗到底是犯了什么过错,令大伙这么讨厌他?」进入公司这三年多来,周遭认识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对凌煜丞抱持着负面情感,这点着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穆千驹完全不觉得凌煜丞有什么讨人厌的大缺点,顶多是开会常迟到、上班时间打电动、有点不负责任、欠缺主事者必备的决断力……呃,至少,在自己眼中这些都算不上什么重大缺点就是了。
而且,越了解凌煜丞是个性格奇差无比的烂人,穆千驹反而奇妙地更加多爱他几分。也许是自己上辈子欠了他很多债吧!才会导致今世一见面,便令他神魂颠倒、不可自拔,近乎自虐地迷恋着他了。
陆毅豪一脸困惑地摇摇头,奇道:「我真是不了解,你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明白这一点呢?」
「呃,我是觉得他应该没差到那种人人喊打的糟糕地步才对……」恋爱是盲目的,这句话或者真的应验在自己头上了。
「的确,那个阿斗也不是真有什么令人无法原谅的大缺点,可是他偏偏才能平庸,这点就很该死了!还没毕业就厚脸皮地靠他老爸的关系,一步登天担任创意部门的执行总监,我还记得那年他一来,本部门立刻有好几个元老当场气得跳槽不干,但这其实也不打紧,只要他能安分一点,不来碍我们的眼就好了,可偏偏他不!」说到这里,陆毅豪微喘了口气,又开口继续道:
「你跟在他身边好歹也有一阵子了,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这个阿斗,不是什么好东西,私生活靡烂,在外头名声极差,成天花天酒地,活脱脱败家子一个,有时候还公然带女人来上班,光领高薪却不做事,看在大伙眼里久了,你说,能不对他恨得心底痒痒的吗?」
简单地说,凌煜丞会被唾弃,完全是众人「不眠不休地工作,到头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平衡心态在作祟!
「……他的确是满差劲的。」穆千驹找不到任何好话帮他辩解,只能苦笑着附和。
「何止差劲,简直烂到太平洋底端去了!」陆毅豪破口大骂。
举凡有点才能的人,皆会极端看不过去有人明明能力平庸却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丑陋德行,凌煜丞完全不被众人接受也是理所当然。
「阿驹,还当你是好朋友我才浪费唇舌奉劝你几句,你要是有点雄心壮志的话,就趁早离开这家公司吧!相信我,只要阿斗还在当政的一天,你继续留在这里是绝对不会有机会出头天的,反而平白让这间公司糟蹋光了而已!我劝你不如学其他前辈早早跳槽,另起炉灶,要不然,凭你的优秀能力,自己在家里开一间小工作室接CASE也绝对不成问题。」
呃!他的前半段说词怎么跟无数个私底下前来挖角的人说的一模一样?
穆千驹不动声色,疑惑地反问道:「那你呢?既然早就受不了『阿斗当政』,那怎么不走?」啧……阿斗、阿斗地跟着叫,居然越叫越顺口了。
「我?你不晓得我妈是这间公司的元老级工友吗?」陆毅豪一脸掩不住的好笑及无奈,「她对这间公司忠心得很,我要是随随便便跳槽走了,她铁定当场心脏病发,从此不认我当她儿子,不是不走,而是情势所逼,不能走也!」要不然他早八百年前就第一个跳槽了!
「呃,这叫什么?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怎也想不到他是为了这个理由,穆千驹顿时失笑,不禁感叹。
陆毅豪伸手抹去满脸的烦躁,举起一罐啤酒,豪爽地道:「陶渊明是不如归去,我则是不如喝酒!来!再跟你干了这一罐!」
「说的好!干!」穆千驹举高啤酒,往喉咙内一饮而入。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当!
◇◆◇
大醉一场后,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忙、忙、忙……
砰!穆千驹回到自己的公寓小窝,连灯也不开,将公事包随手丢掷床边一角,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型趴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日积月累的疲劳,令他几乎一沾上床便立即昏睡过去。
叮咚~~
「嗯?」穆千驹意识已有些模糊,只当作是自己听错。
叮咚叮咚~~
不理!拿块枕头罩住自己的脑袋。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噪音连绵不绝。
妈的!穆千驹低咒一声,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冲去开门,朝外怒声道:「谁啊?」被人打扰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眠,令他脾气特别差!
「还会有谁?」来人没被他的凶狠模样吓到,反而一脸笑吟吟。
穆千驹看清楚来人熟悉的俊秀样貌,满腔火气顿时消了,瞬间染上心头的是无限愧疚及痛楚,又惊又喜道:「小楚!你怎会跑来这边找我?」边说着,边连忙将来人一把拉进屋内。
「好久不见。」康楚笑道。
看看四周环境,依旧是那么干净整洁,收拾得一丝不苟,然而,却也隐约透露出这层楼房的主人的心,其实无比空虚寂寥。
「嗯,真的是好久不见了。」不过,即使多年不见,康楚的模样仍旧没变,清清秀秀的脸庞活像十六七岁的青春高中生,根本看不出来他其实已经二十有六了……想到这,穆千驹下意识看向他缺了手掌而空荡荡的右手腕。对眼前这名可说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他内心里有无尽的愧疚及悔恨。因自己年少轻狂犯下的过错,而造成一个无辜的人被迫缺憾一生,他真是恨死自己。
注意到他的视线,康楚将空荡荡的右手腕悄悄收到腰后,耸耸肩道:「早就不痛了,你别一直放在心里,快点忘记比较好。」啧!穆千驹这人什么地方都挺完美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心眼太死。
不,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穆千驹无声低喃,重新打起笑容,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怎么突然过来这边?也不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让我好去车站接你。」
康楚朝他一瞪眼:「你还好意思说,我一下车便打了至少不下十次你这边的电话,结果都没人接,你以为我想走着来吗?」嘿!其实他是先去饱餐一顿,又去喝了一杯咖啡后,再悠哉悠哉地坐计程车过来的,不过,他暂时不想老实招认。
穆千驹一脸歉然地抓抓头发,支支吾吾道:「呃……我今天加班……所以……」
工作狂!康楚撇撇嘴,一挥手。
「算了,如果你拿张椅子给我坐,我就原谅你。」站着讲话好累喔……
啊!暗骂自己粗心,穆千驹连忙挪张沙发椅让他坐下,接着又去厨房倒了杯水出来递给他喝。
穆千驹在康楚面前,总会自动矮了一截,以前他是呼喝康楚的老大哥,现在,则是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随从小弟。
康楚轻啜一口水润润喉后,若无其事地道:「阿驹,我今天是特地来跟你道别的。」
「嗄?道别?」才刚坐定的穆千驹露出一脸困惑。
他对穆千驹满脸的惊讶视而不见,继续又道:「我打算离开台湾一阵子,到日本『修业』。」他口中的修业,指的便是「刺青」。
康楚的父亲是个颇负盛名的刺青师父,或许是环境影响加上耳濡目染久了,他从小就迷上在人体刻出一幅幅永垂不朽的美丽图案的技艺,为此,他一直很庆幸自己失去的是右手而不是左手,因为他是个左撇子。
刺青这门手艺已在日本臻至巅峰,能人无数,所以无论如何,他都非亲自去日本一趟磨练自己不可。
「……你自己一个人身处异地要多加小心。」听罢,穆千驹只是提醒了这么一句。
偷觑他一眼,康楚好奇地笑问:「你不挽留我?」
「你想被我挽留吗?」穆千驹抬眸望向他,一双异常清澈的狭长眼眸,透出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好友潜藏于温驯外表下说一不二的顽固性子,他比谁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