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他的新主人很久,他发现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白色的,都有那一节红桃花。平时曾听下人们私底下称呼他为“血桃花”;他也听说,他襟子上的桃花是他自己缝上去的;他甚至还听说他每害死一个人,就会裁一件新裳缝一枝桃花……他不是相信流言的人,但是他却注意到子佩总是在换的外袍上,那桃花的样子却是一成不变。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的桃花呀……
于是,他动摇了,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但是有一件事是他可以肯定的。这个白衣少年不会武功。这并没有使他产生对他的蔑视。相反,却另他觉得压迫,那夜冷入骨髓的剑的主人本不是一个习武之人。然而,如果不是武艺,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搅乱了他的心,又是怎么样的东西让他震惊于那个人眼神中?
他不想知道。或者说他没有权利知道。
而现在,他尽忠的守护在他的身边。他的肩头和他的肩头并在一起,虽然天气早已暖了,他还依旧能感觉到发自他身上的寒冷。
“你还能呆在这里多久?”听不出吕玉的声音可曾有起伏。
“不知道。”温隐答的干净利落。
“那么就尽忠作好你的一切。记住我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任何敢背叛的人的。”
吕玉忽然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浮土,轻轻的离开。
温隐看着他的背影,不见他冷漠的气势,却让人感到分外孤单。年轻的护卫咬着下唇,忽然的问:“你有爱过什么人么?”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是一惊。一个下人有什么权利来问主人的私事!
“没有。”
“为什么?”
“不相信。”吕玉定下步子,转头看着他。逆着光,看不到眼中流离的光芒:“温隐,或许,你不该来。”
“可是我已经来了。”
“那么就接受你命运吧。”
他看着他,发觉他有一点遥远,还有一点飘渺。天已经完全黑了,所以那一笼白才格外醒目。鲜红的桃花湮灭在黝黑的黑幕下,空气中一直弥漫的血的气味也消散了。剩下淡淡的月光的香气……
他的眸子格外明亮。
“不要背叛我。”
听不清的声音从何而来?但是,温隐分明看到了他的口唇轻启。
他在说什么?他不是从不相信任何人么?
温隐困惑的看着他,他真的搞不清这个人。他的依赖或是他的冷漠,一个在别人眼中如此简单的手势、眼神,在他都会变的迷惑。
“至少在你还是我的护卫时,不要背叛我。”他的手抚上他的眼,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狂阔的眉,“我是不会饶恕背叛我的人的,更加不会饶恕了解我的人的。所以,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更不要尝试读懂我。”
月下,他如含苞的雪桃花。
温隐垂下头看他。他愣了,他第二次在他的眼中看到白色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冷、艳、凄、媚。
在那个哭泣的雨夜,他也曾看见那树桃花。就是这样的桃花,另他深深的沦陷。
于是他的心颤了,“我答应你。”
………………
是的,他无法抑制的心颤,颤到他觉得有几份浅浅的痛,如风过水痕。
………………
(三)起首绣红空自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六月十五,望日,吕玉每年外出收租的日子。
他总是独自去,独自回。不会有人知道这位少年的公子曾遇到些什么。忠心的下人希望少主能够一帆风顺,愤愤的下人则是盼他一去不回。当然,即使第二种人几乎占了全部,他还是平平安安的度过了每一个年头。
一年前,就是这样普通时候,子佩遇到了温隐。破庙中,一个自以为不会再相见的人为他挥去了泪水,他外出情景就不再是个秘密。也在同时,他不得不面对一切,面对那份不愿承认的懦弱。
今年,依旧是六月十五,依旧是望日,依旧是收租的日子。
而他,带上他的护卫。
原因?温隐只是说,答应过要保护他,所以必须时刻不停的守在他身边。如此一个连说者本身都觉得毫无意义的理由,却让吕玉点了头。
“也是好的,毕竟出了什么事有个人照应。”
无巧不成书。
…………
吕玉路过的山上强盗的寨主,少年有成。他退掉了所有来提亲的人。他的心早已所属,一个娇小的少女,淡淡微笑的少女--小翠。也就是在不久前跳井自尽的少女。
而这个寨子,每年都会受到三千两银子来自吕家的上供,或者说是买路费。
…………
盛夏的夜总是来得很晚,散的很早。温隐张开眼,却是一副陌生的景象。头还在痛,那是被下过蒙汗药的结果。
抬头,吕玉明亮的眸子一直注视着他,平静的看不到沦为阶下囚的惊慌。
他在嘲弄他吧?他如是想,毕竟他曾自夸作老江湖,可如今却着了最不为人耻的蒙汗药的道,还连同主人一起倒霉。要知道,他以前可都是安全的。
“醒了?”
“是的。”
“……”
“我们在哪里?”
“强盗的山寨里。”
用想,用看可以明白了吧?
还是要问的。沉沉的窒息不习惯……
“我会尽到职责的,然后等您处罚。”
“……那不是你的错。”
吕玉不再看他,转了头,透过墙上小小的窗户望月光。
温隐也正好可以为自己找一个放开他的目光的理由,他才有时间扫视了四周。
干净的屋子,干净的床铺……唯一能让人觉得这是一间囚室的,是牢牢锁上的门。
--山贼对待犯人都是这么和蔼体贴的么?--温隐皱了眉。
“少爷,我们很快就能平安离开了吧?”他的口气冷而肯定。
在凄楚的夜里,玉的背影有些孤独,空气也有些窒息。
他想把他拥到怀里,很单纯的,很突然的。然而他也只是想,冲动的起落原本就是这么偶然。
“你很聪明……但是,这次没那么简单。”
* * *
门被打了开。
温隐看着涌进来得二十多个壮年,暗暗探向衣袖中。很遗憾,将他们迷混的人十分老练,就连他紧身隐藏的十几把飞刀都没有留下。
他该称赞对方,在平时他都会这样的。而现在,他沉不住气了。他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不会武功的拖油瓶。
玉在笑,很松闲。
温隐笑不出来。
“吕少主?”
“你不是看的很清楚么?”
“我们以为仅凭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伎俩请不到那个‘血桃花’--吕玉呢。”
“过奖,受之有亏。”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很微弱。主人们没有看到,可那个护卫看到了。“更何况我每年不都是来拜山的么?”
--果然如此。--
“哦?不知吕少主此次也是为此?”
“我可是被你们请来得呀。”
“……”
玉偏头看着他们。
“吕少主这次打算给兄弟们多少?”
“三千。”
“就只三千?”
“往年都是这个数目的。更何况这是你们自己给自己估的价钱,不是么?”
“那是我们给你这个少主估的价。”
“那么就多谢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还值那么多的钱呢。”
“……不过,今年这个价可就不行了。”
“子佩不才,还望指教。”
“我们的头人指腹为婚的女人叫做小翠……少主可记得?”
小翠,温隐是不会忘记的。腐烂的容颜和浓臭的尸体……还有在没人处呕的撕心裂肺的玉。他当时就做在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他屏住气息小心翼翼的看他,虽然他知道不会武功的他是不会发现他的。
……他看他当时佝偻的身型,甚至怀疑他在哭……然而他只见到了他冷冰冰的用银钱打发走了不速之客。
“不记得了。”
“那也不要紧。少主的命值三千,小翠的命或许贱点吧,三十万。”
“如此多的钱,我出不起。”
“就用你的生命来偿还。”
温隐该怎么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呢?恐惧?不……即使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一个人单挑三十多名武功高手时,他也没有这种心悸。
接下来的事奇怪的出忽意料。
吕玉的腰身上竟缠着一柄极软极利的剑,他将它递给他。
于是他就拿着它利落的化开所有的攻击。他不想杀人,不是怕,而是不想。可那柄剑却似乎急于饮尽敌人的鲜血。寒光舞做一片剑花,剑起冲云,尖厉刺耳的呼啸声撕裂长空。
他无心杀人。他却收不住手中的利器。那是嗜血的剑,玉的剑,和主人一般的剑。……他的主人究竟是怎么样控制它的,能够在那夜散发出锥心刻骨的寒冷,却能够不伤他一根毫发。不应该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然后,当他从胡思乱想中醒悟来。他只看到一地血流成河,肢离骨碎的残像。
他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作地狱了。身后那个白衣的少年,一脸的冷漠,白无常般的看着他。
“为什么不阻止我?!”温隐尖声的喝问。
“我阻止不了。”
“剑是你的!”
“心是你的。你控制不了你的心,你的迷茫懦弱才使你被无常的尘埃迷了心窍。”吕玉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控制剑、控制感情、控制欲求和控制心灵一般。
而控制心灵,也就是断七情绝六欲。
“还有十七个。”
“什么?”
“寨子里还有十七个人。我要你一并杀了他们。我不想为自己留下后患。”
“我杀不了。”
“如果你是怕自己的实力不足,那么放心,剩下的那些是些老弱病残;如果你不想,就只好让你伤心。”
“我有选择么?”
“没有。”
生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呱呱坠地的无奈就是生;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死。每一个人都注定生,也都注定了死。差别只是有人活的久点,有人活的短点。
如此短暂的红尘。富贵荣华过后,到头来终究是一杯黄土。
…………
月光揉碎在吕府的长厅外。夜深、人静。
刚刚归家的侍卫陪着有些恍惚的主人坐在桃树下。由春到夏,早已不见了桃花的影子,油绿的叶子下隐约可见的是丰盈的桃实。
自口唇而下,左手拇指和食指紧紧相抵,一根丝线边嵌进了拇指的刀口中。
一滴红珠。
鲜血染红了雪白的丝线,雪白的丝线润白了他的血。
起手,穿针,绣红。
他看他绣这一朵桃花,他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血桃花,他无语。
玉的手指纤细优雅,……手中成型的分明是赤红的桃花,可映在眼中却比雪还要晶莹洁白。
他感到自己在流下冷汗,在这个温暖的仲夏夜的月光下。
传说什么的,没有风是不会有浪的。
玉不是每害死一个人就在新衣上绣一朵红桃花。而是每当有人因他而死他就会在当时所能及的范围中完成那件艺术品。
所以,他所害的人远比他襟子上桃花的数量多太多。
“好看么?”吕玉忽然的抬头,眼中闪着太多太多的希冀。
“你知道我是不会喜欢的。”
“桃花是什么颜色的?”
“……”
“桃花是什么颜色的?”
“……”
“求你,告诉我好么,桃花是什么颜色的?”
少年的嗓音中噙着哽咽的哭泣。
他在哭么?温隐终于抬头看他。“你……哭了?”
“求你……”纤细的手指攥住温隐的衣袖。
“红色,血红色。”
“不,它是白的……”玉低下头,白皙的手掌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血管。手更加的使力,骨节透了出来,“你在骗我……你在骗我不是么?它分明是雪白的,没有玷污的那种雪白。”
“我没有骗你。”他为他摸着泪滴。
“它怎么可能是红色的?为什么我看到的不是红色的?……”
长长的沉息。
还有炽热的拥抱……
他吻他的泪,他回抱住这个温暖的胸怀。
衣服掉了下来。没有人捡,随着晚风在空气中起舞,有一点点的血腥味道。
是谁说感情会毁灭一个人?是谁说永远不爱?是谁说心如止水?
上苍呀,如果我错了,就请阻止我的沉沦吧……
角落处,一个小小女孩子睁大眼睛看着她眼前的一切。
(四)广寒染沧桑
女孩子是个没有名气的下人,七岁,还应该是不知道什么叫愁的年代。
三年前的月下,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长廊顶上。她睡不着,因为她的娘亲刚刚讲了一个故事给她。母亲说,月宫中有一位圣洁的嫦娥仙子,因犯了错被罚永世独守蟾宫;母亲还说,那是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冷清、如此悲哀的人。孩子就说,她要见到仙子,她会保护她幸福、她还要给她讲人世的故事,让她不要常常伤心的落泪。
所以,她坐在长廊顶上,等候她的仙子。
碎裂一地的月华,是她的泪么?她可曾后悔?后悔独自抛弃爱人?没有生气的广寒宫,苍白的玉兔,香的冷冰冰的月桂,还有一颗沧桑的心。
何去何从?……
女孩子的心愿或许感动了上苍。
那一天,那个只有一轮月亮、没有星光的夜,她见到了一位白衣的人。那人脚步轻盈,罗袜出尘;那人的衣上绣着花,鲜艳的朱红色的花。她太年轻,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偏偏她很固执的认为那就是月桂的纤枝……那人,也就是她的月宫嫦娥。
她频繁的跑到顶子上偷看她的嫦娥。她没有接近她,她怕惊扰了她。
所以,她间或会听到仙子抚琴;间或是低声的吟唱;间或是囔囔的低语……更多时候,她的仙子是在绣花,绣一朵和仙女羽衣上同样的花……红的化不开的花。
* * *
温隐看着不知不觉中睡在他臂弯里的吕玉。
中指,轻轻描绘着玉的眉。那是一弯笼烟的蛾眉,没有任何的脂粉修饰,却能叫多少女子为之羡慕的眉。西子捧心,美的是一个“愁”字。他怀里的少年,美的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沥外貌和包经人事的岁月沧桑,带几分矛盾的美。
就是这样,他如是想,玉的双眉就是这样一副孤岸的样子,孤岸的让别人的心一起疼了起来。所以,温隐的心口再次为这个人抽痛。
就仿佛这样拥着他,有一天,他终还是会失去他的。
这不是猜测,更加不是预感,而是他的命运、他的使命。
桃花般的少年,只有桃花般的生命。开的最灿烂的时候,也就是将凋零的时候。三月的桃花最是短命呀。
轻轻的抱起手中的身体,温隐也才第一次发现,玉很轻很轻。
轻如落花的人,注定一生单薄。
他很小心的将他抱回卧室的床塌上,仍旧很小心的离开子佩的北厢房。看看天,约和是子时夜半,距离日出还有两个多时辰,他还是可以小睡一会儿。
不过,他原来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时辰多一点,他为什么会觉得经历了一番洗礼,一番天长地久?
痴;就中自有痴儿女。
把背靠在北厢雕栏玉砌的围栏,护卫看着天上的月。既望的桂月总是带点红色,班驳的清虚、广寒两座宫殿的影子也有点模糊不清。
这样的月亮温隐是不喜欢的。这样的月亮总使他认为月亮嗜血。
他喜欢的是暖暖的夕阳。夕阳下,他叼一枚油绿的柳叶,对着残阳吹一支短短的曲儿。没有人探求他演奏的究竟为何,所以他很悠闲、很悠闲。缓缓的节奏,或许是他幼时记忆深处就存在了吧。
而现在,他不吹柳笛,他不看夕阳;他只注视着这个苍穹的主人。
是谁说的?要想用斜阳融化数九的积雪,先要将斜阳的身子融入白皑皑的雪原,然后支离破碎的光热才能冰消千里风雪。
* * *
角落处的那个女孩子看了他很久,然后迟疑着走出来,拉拉他的衣袖。
“仙子她怎么样?”她问。
他回头看这个忽然跑出来的小姑娘:“仙子?”
“就是嫦娥仙子姐姐呀……”她指指北厢,然后说,“恩,母亲还要我叫她做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