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绿宛菊

作者:绿宛菊  录入:08-01

  明明,他们可以逃出去的!

  为什麽没有逃?为什麽他......会倚在树下,在晨曦中枕著满天悠悠柔柔的水雾,清泠得不像凡尘中人。

  不像?

  不祥!!

  

  丝丝缕缕从他黑色衣衫上渗透出的血一点点殷大,在他身周团团开遽出热烈的花。唯有他阖著双目,愈见冰冷。

  寂寞的冰冷呵......

  

  "不──!!"

  "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

  "永远──永远都不准!!"

  

  袭昊冲上去,粗鲁地抱起失去意识的明澈,看他周身的鲜血悄悄攀延上自己的臂弯。

  "你不准死、不准......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你死了,我要用十倍百倍的人给你陪葬!你还欠听我的一个解释,你不可以、不可以不给我这个机会......"

  你不能死──你还没亲口听我说过,

  我一直,爱著你......

  

  七、惊棺

  撕裂,阵痛,麻木,恍惚......

  绝望、耻辱、痛苦、煎熬、愤恨,伤口......

  

  接连六天,昏迷,还是昏迷。

  强制喂下的饭总是大口大口的呕出来,到最後,连水也送不进紧咬的牙关。

  遍体的伤痕早就发炎,红肿。用了三、四个时辰来清理,可是低烧仍在继续,郎中仍是束手。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後一次有意识的时候,他僵硬的唇只来得及在昏迷之前微微翕动了下──

  放开我......大哥......

  

  他叫的是他的名字。

  

  延请来的大夫又在摇头,仍是四个字:药石无效。

  可他不害怕,

  一点也不......

  

  两口订制好的楠木棺材静静停放在小院内,

  按照吩咐一口漆成黑色,一口仍是原木的颜色。

  ──你不会喜欢我为你涂上的任何一种色彩,我知道的,我不勉强。

  我只希望,你的牌位能由我亲自执笔,我再练几天就可以写出婉转流畅的欧体字了,你是最喜欢欧体的,是吗?

  

  可是我不想练字,我想陪你......你流了那麽多冷汗,没有我,谁来照顾你?

  澈,那个世界很冷的,没有我,谁来照顾你?

  

  掌灯的时候,第七位大夫摇著头走出卧室,向抱膝坐在阶上的男人俯身说了几句话。

  男子静静地听著,然後点点头。"宗先生,谢谢您,马车已经备好,我派人送您。"

  宗先生忙摆摆手,"不用不用,爷,我没尽上力,已经很......很......唉......"

  男子淡淡一笑,平静地道:"生死有命,勉强不来的。五十两诊金业已送到府上,您年纪大了,以後出门雇顶轿子才好。"

  "啊?五十两?爷你......"宗先生惊得白胡子都颤了一颤,和他说话的男了却长身离去。

  

  彻寒居。

  孤零零的昏灯浊火下,两名穿紫衣衫的小鬟低头拾捡著。

  几件旧衣衫,五六块散碎银两,一封印信,

  一个小小的包袱。

  "这麽少的东西,有什麽好收拾的?"年长一点的丫鬟问。

  "我不知道,可是爷说要仔仔细细的,不要漏下什麽,也不能损坏什麽。唉,爷当时的脸色好可怕。"

  "可怕?"

  "不、也不是可怕。是那种好像要哭又好像不敢哭,硬忍著似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啊,我可从没见爷这样子过。"年幼的小鬟犹有余悸般向同伴靠了靠。

  "说得像真的似的,好端端的,爷为什麽要哭?"

  "......我怎麽知道,不过好像......府里出了事情。胡总管接连好几次都被爷撵了出来,我隐隐约约听说,"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府中要死人了!"

  "什麽?这可不是乱说的,让爷知道了,可......"

 

  "好姐姐,我哪敢乱说,你没见著,两口棺材都放後院了呢。"

  "两口棺材?不是说後院就住了一位明大人麽?另一口棺材是怎麽回事?"

  "嘘,别提明大人!上次提这三个字的人被爷好一顿打,我亲眼见著的。"

  "那......"

  "算了算了,快别说了,再耽误一会,又要挨胡总管的骂了......"

  

  收拾好的包袱整整齐齐放在桌上,胡总管看了看,问:"就这些?"

  "是。就这些。"

  胡总管抬手掂了掂,喃喃道:"轻了点。"

  "总管......"

  "很好,下去领赏吧。府中最近事多了些,你们眼皮子底下都利索著点,别惹爷不高兴。"

  "是。"

  两名小鬟退下之後,胡总管才问身边一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道:"事情办得如何?"

  "回总管,勤禄堂後的灵棚布置得差不多了,做法事的僧侣也请到了,先住在西院,没惊动府上的人。"

  "嗯,孝服丧帽呢?"

  "都预备完了,是镇上考寿居的手艺,工料都是上佳的。白幔白纸白尺头兀绢,外加素蜡纸马一应俱全,是请徐匠人订做的。致丧的帖子也都由帐房草就,就算发明丧,大约也过得去了。"

  "你要想周全了,现在还不能惊动府里人,免得人心涣散,也千万别让爷挑出毛病来。"

  "请总管放心,只要那边一咽气,这边的丧事肯定办得妥妥贴贴的。"

  "话可不能这麽说,咱们是体谅爷的心情,不忍让他为这些事再操心。照现在这个情况,事情或许有挽回也说不定。这世上起死回生的事还少麽?"

  他说著掸衣而起,提起桌上包袱,"我还得去瞧瞧,宗大夫一走,四乡八镇恐怕再找不到一位医术高明的郎中了,我还得去想想辙。"

  "这些日子,府中多亏总管的操持。"

  "哪的话,还不都是为了爷。"

  

  冰冷的小院,死寂。

  从长长的回廊一路绕来,处处都在苟延残喘,没有活的味道。

  床上阖目而睡的人在半幅床帐的遮掩下看不到容颜,床角地上,一个男人抱膝

  而坐,神情倦倦。

  

  好像有什麽东西灼热了喉咙,那又惊又诧又怜又恸的声音只化成了一个字,

  "爷......"

  随即,便哽咽。

  

  地上的男人微微动了动,胡总管看到有一丝萤光在他空洞的眼中错落,

  ──像流星......

  "爷,你......"

  "嘘,让他再睡会儿。"低低而沙哑的声音,很温柔,很疼惜──

  很容易让人听到心头发痛。

  "爷,您快起来,著凉了可怎麽好,现在才是初春啊。"

  "不要紧,坐一会就好。"

  "您......让我收拾的东西......"

  "放桌上吧。"他看了一眼那个小包袱,忽然问,"他很穷是不是?"

  "这......包里一共有十两三钱银子。还有一块玉佩,据说是向奉东所赠,成色不算很好,不过也能换几个钱的。"

  

  一声叹息,恍若在抑制心酸。

  "他是世子,他......本来可以好好的活著......"

  "......他还年轻......"

  

  床帐仓惶的一闪、再一闪,一缕苦涩的夜风便被带得敲骼入骨,

  好凉。

  

  "爷,这不是不能挽回的,我听几位大夫都说,要是他肯自己吃药吃东西,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病入膏盲!"

  "问题是,他自己都不肯,那怎麽办?"

  "那......他这不是在求死吗?!"胡总管有点气急败坏的道。

  却听到男人低哑的一声,

  "他本来就是在......求死......"

  

  最後两个字,撕裂了心头的伤口,从声嘶力竭的疼痛中急剧崩出,连唇边嘴角都能尝到破裂的咸腥气。

  

  忽然就因为这腥气而呆呆出神,

  忽然发现,原来痛觉,还没有丧失......贻尽......

  

  "世惠,你先出去吧,他时间不多了,我得再陪他一会。"

  "爷,您今天的午饭晚饭都没吃,不为别的,就算是要照顾明......公子,你也得先给自己养养体力啊!"

  "嗯......等我再跟他说会儿话。"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将迈出门时,那个男人眷恋而专注的低喃,轻轻在夜风里吹送。

  "以後我就睡在你隔壁,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你答应我吧......好麽?"

  

  第七天,明澈终於没能熬过去。

  

  阳光很好的时候可以看清窗台上的微尘,像浊浪席卷後摊开的散碎沙粒。一人来高的槐树影投在薄薄的窗纸下,形成男子髯结的发,不甘的、生生纠葛的乱,却又在俯贴的动作时变得谨慎小心。

  

  巳时一刻,紧闭的房门勉强开了一条缝,缝隙中的阳光是室内唯一的亮色,除此之外,便是充斥著草药的气息以及,

  死亡的......

  气息......

  

  袭昊宽大的皂袍上多了几处暗色的凝块,他臂弯里平静的躺著一个人,铁灰色的肤色,铁灰色的衣衫,垂下的手臂露出突兀的腕骨,瘦削、冰冷,脸孔被袭昊紧紧拥裹在怀里──

  明澈。

  那个一直被药香和死亡禁锢住的人。

  

  阳光在室内窄窄的穿行,偶尔试著向两人接近,但只一瞬间,袭昊就用手遮挡,脸上挂著深深的嫌憎之情。

  他讨厌任何意义上的接触,尤其是对怀里的这个人,这一刻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他的,

  他是,他的!

  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手臂僵了时就收收手臂,紧紧怀抱。可以看出他一直在乎著怀里人的感觉,生怕他不够舒适,但无论怎样,怀中人始终没有动过。

  一次也没有。

  他不肯放手,也没有放手的意思,过了很久,他缓缓起身,用脚拨大了门缝,让阳光直直地打到自己脸上。刺目和头痛让他下意识转头,却又马上用一个低头的姿势替明澈遮住了阳光,然後,他呵呵的笑了。

  没有用的,其实,有什麽用呢?

  有些事情知道得太迟,有些事情悔恨得太迟,有些事情......得到的太迟......

  离开不离开是早晚的事,我又何必......枉想能拖住你!

  

  咬著牙,他单手掀开原木棺椁。

  

  厚重的白幔,嫋嫋的香火,阵阵的梵歌。

  明澈躺在棺木里,神色如旧。

  这是他的丧葬,只是来吊唁的人没有一个与他生前相识。缺少亲朋,缺少故旧,有的只是薄棺一口,纸钱几张──袭昊怔怔地看著,下意识抱紧怀中的牌位。

  

  "爷,该盖棺了。"胡总管已经第三遍在他耳边重复著这句话,袭昊一阵恍惚,用力摇了摇头。

 

  "再等等......等等......"

  "爷,再耽搁就误了明大人上路的时辰了,您让他好好去吧。"

  是......麽?

  我又因为自私而伤害了你,每次每次都是如此,每次每次都是如此。

  他几近颓废地挥挥手,试图用这种自报自弃来减轻心底苦苦叫嚣的痛,但没有用,铁腥气还是穿过咽喉直涌而上,在一阵诵经声中天旋地转。

  等等!!他大吼。声音微弱。

  所幸胡总管听到了。

  "爷,怎麽了?"

  "别......别全阖上......留点缝,让他透口气......千万别闷坏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几乎语无伦次。胡总管叹一口气,止住了钉棺的众人。

  "你一直不死心的是麽?我的爷。"他扶著袭昊坐下,慢慢倒了杯茶给他,"何必呢,都这时候了......"

  何必呢,人都死了......

  执著究竟为了什麽,这一刻即是问他,也是问他。

  他不去碰茶,他的手有点发软,他忽然抬起头看著胡总管,问了句很奇怪的问题:"其实杀人的是你,是不是?"

  胡总管一愕,"什麽?"

  "其实,那天杀官兵四百余人,是你下的主意。"他一字一句声音不高,但很冷,有一种千山冷却,万迹无踪的寒冷。

  冷得人想转身逃开。

  这一瞬间他无疑又恢复了危险和霸气,只是恢复得够快,够突兀!

  但胡总管显然见识过他这种狠嚣的冷意,他顿了一顿反问:"为什麽这麽说?"

  "因为你......不够沉得住气。"修长的手指抹在杯缘上,袭昊若有若无一声叹息,"你明知道他死了我不肯独活,为什麽不肯多等一会?"

  "菩提醉混上障心的确是夺人性命的良药,更何况我现在落魄失魂,只是世惠,你一向深沉老练,竟连一两天都等不了麽?"

  胡总管在他平静的声音里慢慢挤出丝苦笑,厅上人很多,但很静,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关注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话,索性,他拉了把椅子,坐在袭昊旁边。

  "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急著动手是因为──皇上发来了诏书,我再不动手的话就来不及了,虽然我很不想功亏一篑。"

  "我只是没想到向奉东送明澈的那块玉佩有辟毒的疗效。要是知道的话,"他仍然在笑著,"我怎麽可能让你得到它。"

  "所以,你应该知道我要取他包袱的用意了。"

  "是,爷算无遗策,佩服佩服。"

  "那麽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麽要杀四百余名官兵来乱我心神,以至我和他反目?"

  "呵呵,爷,您这话好像带著明知故问的味道啊。也罢,索性我就都告诉你,这个山庄本来就是我祖上的产地,可恨你父子两人仗着权利开疆扩土,占了这里据为已有,而我,只能做你们皇家一辈又一辈的下人!这很公平麽?这样很公平麽?!!"

  "能者制人,我没委屈了山庄。"

  "那又怎样,我必竟没有翻身之日,只要你还存在!你看中了明澈,费劲心机把他诱来,这是你自己自暴弱点,不能怪我起颠覆你之心!"

  "你说得对,他就是我的弱点。"袭昊喃喃低语,"三年前明王爷的灵堂上我第一次见他,很小的灵堂,很多的来宾,他跪在那答礼脊背挺得直直的,他的眼睛很亮,很清,像春天明澈的湖水,他的名字就叫明澈......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完了,在他的眼里我一头栽了进去,就像初懂人事的毛头小子,我栽给了他,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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