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足门前,迟疑多时,勒冽真迟迟未有提起手推开那一道雕饰蔓草瑞云的桧木房门。
他神情为难地立在门前,其休随人亦不敢打扰,一众皆静悄无声。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房门反而从内被人拉了开来,捧着食盘的小丫环一见勒冽真就立刻弯腰行礼,勒冽真慌忙朝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
「有没有吃吗?」
丫环将食盘举得更高,摇一摇头。看着碗盘上面满满的菜肴,勒冽真的心中已凉了一半,抿着薄唇,从丫环手中取过食盘,跨进门槛。
寝室里死气沉沉,弥漫着叫人透不过气的沉重气息,经过房前高雅的剔彩桌椅,青瓷摆饰,越过优美的八仙屏风,以上等檀木做成,挂着金勾纱帏的架子床上倚坐着一道苍白的幽魂。
看着在乌丝掩盖下太过苍白无色的脸孔,连勒冽真也要先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轻声呼唤。
「梦儿。」男性清朗的嗓音带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柔和,不过,或者就是他的声音太过轻柔,根本传不入床上人的耳朵中,所以她未有作出一个反应。
勒冽真走前,将食盘放在小几上,坐在床沿,看着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孔,瘦得凸出的颊骨,干裂的唇瓣,还有蛾眉下深藏着苦痛凄楚的眸子,一直作痛的心更加绞痛。
「梦儿,今天的鲜鱼粥是用江南运来的小鱼熬的,又香又甜,妳尝几口,好吗?」
压下心痛,捧起花纹精致的瓷碗,用汤匙扚起煲得软如绵的鱼粥,送到梦儿唇畔,热腾腾的香味霎时飘满室内。
鲜鱼粥香足以令不饥饿的人亦感食指大动,已经饿了数天,几乎粒米未进的那人却偏偏不为所动。
持汤匙的修长手腕僵在半空多时,勒冽真依然强颜欢笑。「如果妳不喜欢鱼粥,可以尝尝这道翡翠龙须面。」
说罢,又拿起另一只玉碗,幼如丝线的翠绿面条在清汤内载浮载沉,上面又散了几瓣菊瓣,好不漂亮。
「来!面晾了一会儿,现在不冷不热的刚刚好。」
由始至终,勒冽真的说话,梦儿一句不应,空洞的眼神只管看着窗外,这几天雪下得更急,天色黑沉沉,四周白茫茫。
在寒天之中,小腹处的阴冷疼痛亦更加深刻,痛没日没夜地在提醒她,她失去的是多么地沉重和重要。
任勒冽真舌灿莲花,也动摇不到她因痛而冷的心。在动听的男性嗓音中,她终于转动了一双在苍白的脸孔上黑得发亮的乌珠,今天首次凝视勒冽真英挺的脸孔。
「你很狠心,杀死我的孩儿。」可怜她未出生的孩子,没有机会来到人世,就被狠心的父亲下令杀死。
缓慢而没有力气的声音内藏着深深的怨怼,勒冽真抖一下手,难堪地别过脸,调整好心情后,才涩着声音说。
「梦儿,事情不是妳所想的那么样……」那时候胎儿早移了位,即使他不令御医将胎儿取出,孩子迟早也是保不住,为了梦儿的性命着想,他只得断然舍弃,毕竟,他与孩子的感情不深,而梦儿却是能撼动他心底深处的唯一。
欲要解释,梦儿却又早转过头去,看着默默拒绝的身影,勒冽真纵有再多的说话也哽了在喉头,吐不出来。
事实上,事情的始末他早已解释了多次,梦儿却只认定了她耳听之言,对勒冽真的说词不屑一顾。
勒冽真生来就是叱咤风云的天之骄子,这次含冤莫白,自然有一口气咽在喉咙里,但是,归根究底,始终是他将梦儿锁了在牢内,害她动了胎气,再者,他对梦儿已种下情根,目睹她神色萎靡,日渐消瘦,心中再多的委屈都化成心痛。
叹一口气,他不愿意再刺激梦儿,便轻轻放下碗筷,卓然而立。「梦儿,本王知道妳心里郁闷,特意叫了一个人来陪妳。」
轻语的同时,转过身去,向外放声说。「进来吧!」
应声走进来的人胖胖白白,手脚似乎因紧张的心情而有点僵硬,勒冽真悄悄地以眼角窥觊梦儿的神情,见她脸上多少浮起了几分喜色,心中一宽,便弯下腰,再次轻声说。
「妳们聊聊天,只是别累着了。」
却见本来隐现的欢喜,在他的亲近中隐了下去,勒冽真只得苦着脸摇摇头,转身便退了出去,临行之时,拉上房门,为她们留下了一个清静的空间。
身材微胖的女子看见勒冽真的背影消失,才放胆走近床沿。「梦儿。」
「春桃……」看着熟悉的圆圆脸孔,梦儿倏忽眼眶一热,拥了上去。
春桃见她形销骨立,神色憔悴,心中亦感触起来,眼角微湿,两人拥着啜泣了好一会儿。
直至体虚气弱的梦儿哭得喘着气,春桃才慌忙抹去泪珠,将她扶好,倚着床头的靠枕。
见她按着心胸不断喘气的虚弱神态,春桃忍不住劝说。「听说妳有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妳这不是为难自己吗?」
一手拿起刚才勒冽真放在旁边的碗筷,便送到梦儿面前。「快吃点东西吧!」
在一轮喘息后,气息略为顺畅的梦儿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不想吃!」
春桃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妳不吃,难道想活活饿死吗?」
「我的胎儿没了,我也不想活下去。」几天来,她一合上眼,就梦见孩儿怨恨的双眸恨恨地瞪着她,她知道……孩儿一定是恨她无能,连自己的骨肉也保护不了。
闻言,春桃不由倒抽一口气,脸上出现了悔过的神色,绞着指头,挣扎了好一会后,才嗫嚅着声音,说。
「梦儿……对不起!妳就是假云素秋的事……是……是我告诉亲王的。」
眼角看到梦儿眸子内的惊讶,又慌忙摇着手。「我本来是想……如果顺利……可以成就一段美好良缘,想不到……我真是想不到……会……会……害妳……」
想到自己算是间接害了梦儿,她不禁呜咽起来。反之梦儿神色平静,只是摇摇头,幽叹一声。「这……怨不得妳,只是天意弄人。」
「既然妳这样想,那……为什么要怪亲王……?」
一提起勒冽真,梦儿立刻咬牙切齿。「是他!是他杀死我的孩儿。」
春桃的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说。「亲王这些天来都消愁不少……而且,妳肚里怀的是他的孩子,他没理由要害死他。」
「我听到……是他叫太医……」
话未说完,就被春桃打断,她拉着梦儿的手急急解释。「我听侍卫说,是亲王在牢中将昏迷的妳抱出来的,那时候妳已经流了很多血了,亲王没有办法,才会叫太医动手的。」
梦儿的脸颊低垂,看向被衾上的绣纹,争辩的说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其实她亦知道早在牢中她昏沉过去时,小腹绞痛,已经出现了流产的迹象,孩子只怕是本来就保不住了。
但是,失去了自己的骨血的剧痛,如果她不找借口怨恨勒冽真,又该如何找到出口?就是这一种内心深处的复杂感觉,令她宁愿将所有的怨怼堆在勒冽真身上,也不去接受他的解释歉疚。
「那一晚,亲王也哭了……有人看到他眼有泪光地站在外面,而且……之后几天,他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春桃娓娓道来,本来只知沉缅在自己的悲哀怨怼中的梦儿亦不由得想起,勒冽真虽然在她面前神色自若,但是,偶尔闪过眼内的落寞,却是不假。
抚心自问,失去骨血的人不止她,她却将一切苦痛都堆在勒冽真身上,会不会太过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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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沉吟不语之时,离开寝室的勒冽真已走到王府内厅,颓然坐在主座上,事实上,多日折腾下来,他早是心力交瘁。
现在,只希望梦儿在朋友的安抚下,可以恢复过来,别再钻牛角尖了。谁也痛过,伤过,重要的是在跌倒后爬起身,重新开始,他和梦儿都很年轻,不久的将来,还可以有很多很多孩子。
就在这时候,蓝镇明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潮。
「亲王,云小姐在厅外求见。」
勒冽真应声抬起头来,看着刚从外走进来的蓝镇明,一时竟想不起他口中的云小姐指的到底是谁。
「是『前』户部尚书府云林锦的女儿云素秋。」说话之中刻意加重了一个『前』字,因为世上早就没有一个姓云的户部尚书了。
「她来做什么?不见!」云林锦贪赃枉法已被斩首示众,父皇亦下令将他贪敛的财富全数收归国库,事情早告一段落。
勒冽真近乎冷酷的声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亲王!亲王……」
好奇的眸光向门槛扫去,骚动的根源正是那大叫着试图向内厅冲进的彩衣女子。
飞扬的剑眉微微一拧,代表了勒冽真心中的不悦。在王府喧闹,就等于挑战他的权威。
「放她进来吧!」但是,就是这一份不悦,还有淡淡的好奇,令他朝拦阻着云素秋的侍卫下令,将她放入内厅。
勒冽真清楚看见,他下令侍卫放行时,云素秋脸上倏地泛起的得意之色,心中一阵厌恶,表情冷冷地高踞在主座之上。
那云素秋一进门便跪在地上。「亲王,素秋求你为云家平反,亲王……」
她说得悲恸,半垂的脸孔上更挂上楚楚可怜的表情,不过,衬上艳丽的绣衣彩妆,还有不时向上座的勒冽真飘过去的妩媚波光,却给人一种不三不四的感觉。
她没有换上素服,而是穿上在冬季显得太过单薄的纱衣绣裙,肢体曼妙,比起求他为云家申冤,她更像是为了勾引他而来,
心思澄明的勒冽真挑起左眉,看着她妆点得过份艳丽的脸庞冷声说。「妳爹不是刚死了吗?妳热孝在身,为什么不穿孝服,妆扮得花枝招展的想干什么?是妄想勾引本王吗?」
目的被一语揭破,云素秋脸上一红,羞得说不出话来。树倒猢狲散,以往巴结奉承的人不知所踪,这些天来府中家丁仆役四散,连她的贴身丫环亦弃她而去,而且云家家财被抄,她的生活亦渐感艰困。
走头无路之下,她自然想起曾经与她订下婚约的勒冽真,他曾为她而倾倒,虽然,后来突然在宴席间拂袖而去,但是,只要她再加把劲,必然可以令他再次拜倒她的石榴裙下。
为云府平反她自然想,但更希望的却是再次勾起勒冽真对她的兴趣,以保她的荣华富贵,是以不惜颜面,前来求见。
想起往日珠宝箱里堆积如山的宝石玉器,金饰银饰,她再次提起胆子,娇声唤道。「亲王……」
一语未毕,已被勒冽真冷声打断。「庸脂俗粉,不知羞耻!」扬一扬手,便有侍卫奉命涌前,俐落地拿住了云素秋。
「不……不是的……亲王,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亲王……」
「妳可知道连妳爹都是本王上旨请皇上查办的?不过,看来父皇是罚得太轻了……以你们的贪婪成性,抄家灭族方算合理!」
在流利尖锐的言词之下,看着对方瞬息黑透的脸孔,一阵快感涌上心头,令勒冽真深感舒畅。
「将这不知羞耻的女人赶出大门!」他行事本已是肆无忌惮,这些天来,积压的郁闷苦痛,还有心中亦多少存了迁怒的心情,更令他的言行催于恶意。
反正他亦不惧得罪一个家道中落的女子。
带着皇族特有的骄矜和轻视,勒冽真半敛眼帘,懒洋洋地看着被侍卫押着走的云素秋在羞耻难堪之下,渐渐变得咬牙切齿的狰狞脸孔,堆积在心中的不悦似乎亦随之消散一二。
「你……好狠!……勒冽真,我不会放过你!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在侍卫将不断咒骂的云素秋拖出去后,进来了几名由宫里前来宣旨的太监,勒冽真接过圣旨,满意地点点头,立刻长身而起。
急步走过长廊,再次推门而入,寝室内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音,看来他特意叫来的那名丫环已经离开了。
步履轻巧地走近床,梦儿仍然就着他刚才离开时的姿势倚坐床上,勒冽真摇摇头暗叹一声,拉过一只鼓几,掖起袍襬,坐在床侧。
「梦儿,本王之前上折子请求父皇,为我们的孩子封王,父皇已经应许了,这是父皇亲手拟的圣旨。」说话的同时,右手举着圣旨,他也未奢望过梦儿会接过去看,只是想至少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她。
想不到半晌以后,梦儿的螓首却转了过来,缓缓伸出软弱无力的手。
她的动作令勒冽真倏忽愕然,直到她举高的指尖碰上了他手上圣旨,他才醒觉,眼前的事情是在真实发生中,忙不迭地将手上的圣旨拉开,举在梦儿身前。
「妳看!本朝至今封王者不过十数,这可是天大的荣显。」何谓的封王其实只是追封一个缢号,但是,至少可以弥补一点他断送了亲生骨肉的内疚之情。
梦儿的眸子在圣旨上左右扫视,片刻后,又着紧地问。「如果……如果他不是男孩子,那怎么办?」
好不容易听到一句不再单纯怨恨的说话,勒冽真登时欣喜如狂,连持着圣旨的手亦不禁颤抖。
「那我再请旨,求父皇再赐一个郡主的尊位,这可好?」
「……可以吗?」梦儿疑惑地抬头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孔。
「当然!」勒冽真自信满满地点下头,这就是受父亲恩宠的好处了,自年幼以来,隆盛皇帝从未拒绝他所求之事。
「嗯。」梦儿也点下头,不再多言。
感到难得热暖的气氛渐渐回冷凝,勒冽真不免忐忑。
「梦儿……」
正巧梦儿也轻唤。「亲王,我……」勒冽真立时闭上嘴巴,勾起唇角朝她笑一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梦儿依然垂着眼脸,咽一咽干涸的喉头后,说。「我想请亲王送我回去。」
乍听此言,勒冽真先是一愕,高声问道。「回去?回去哪儿?」
接着,又想起。「是了!妳家中好象还有母亲和两名幼弟……如果妳想念她们,我立刻叫人去接她们来王府。」
「不是……」梦儿摇头,唇舌无声地蠕动着,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解说,思索了好一会,才说。
「我想……既已经拜过天地,我该……回夫家去。」就只怕他们不会要她这一个失贞的女子。
咬着唇,多日来没有空去担忧的事同时涌上心头。
那天她突然在新房被带走,定必闹得天翻地覆,万一事情传扬开去,娘亲会多么难堪担忧,而且牛叔他们支助小文小武上私塾的事想必也告吹了。
娘亲她期望多时,想的就是两名弟弟可以读书,现在被她破坏了,娘亲一定……想起彩娘的盛怒,梦儿心中一跳,却忽略了眼前亦有一个盛怒的人。
勒冽真一听她要回夫家去,脸上的笑意就敛了下去,手重重地擂下身旁的木几,做成一声巨响。「本王立刻命人将他们全抓入天牢!」
削肩一抖,梦儿抬起螓首,看到他咬牙切齿的神情,心中一惊。「为什么?」
「就凭他们强抢本王妻子!就可以判一个抄家灭族之刑。」
「我……我不是……」梦儿抖着苍白的唇瓣,连连摇头。勒冽真伸出双手,捧着她消瘦的脸颊,剑眉下的一潭星光深深地看着黑白的珠子中,诉说深情。
「谁说妳不是,梦儿,我知道妳仍为孩儿的事怪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俩早已身心相许,本王的妻子此生此世唯妳一人。」
梦儿听得眼眶一热,慌忙搧动眼帘,将泪意隐去。「其实我知道……事情不完全是你的错……」
经春桃开解,她终于愿意面对现实。双手紧紧地抓着被衾,断断续续地说。「你也不想把孩子……拿掉,只是实在没有办法……」语末已成呜咽,泪水再也忍不住地由眼角滚下。
听了她的说话,勒冽真霎时浮起了昭雪沉冤之感,自然欢喜,但是,想起被太医拿掉的骨肉,却仍然是痛彻心扉。